作者:七月新番
恰巧宣彪捧着瓦器给第五伦倒水喝,进来后听到对话,面色一变,语气顿时就冷了下来。
“本以为你是位高士,不想竟是扬雄之徒,父亲何必如此客气,让儿将他赶出去罢。”
宣秉不愠:“孺子住口,你又知道什么?”
宣彪不服:“我听人说,父亲隐居时邀约过扬雄,但他舍不得大夫利禄没有同行。”
“我去常安采买药物时还听人唱过……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扬雄如此作为,实乃乡愿之人也。什么样的夫子,就教出怎样的徒弟。难怪你数次辞让,最后还是做了官!”
扬雄有黑历史不假,第五伦最初也曾误会这老人家。
可相处久了,他发现扬雄确实冤枉,剧秦美新是发自真心实意,毕竟当时王莽还是“圣人”。符命未做,投阁是被逼无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
结果人没死成,断了条腿,却在常安社会性死亡了,被人编排也只能沉默。
在第五伦眼中,扬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曾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子的抗争赴死,常对他说什么:“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于是扬雄对朝政不满,却只敢关起门来小声嘀咕,不敢高呼抨击,更不会像宣秉这般与之决裂,而选择隐于市朝,浑浑噩噩。
就是个越老越胆小怕事的普通人啊。
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依然是玉。
更何况,他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师。
第五伦斜眼看向宣彪:“我当然不是什么高士,但听你所言,不止想做隐士,还欲当义士?”
宣彪道:“不错,蹈义陵险,存殁同节,吾之愿也!”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汝之所以随宣公隐居,想必也是对朝廷不满吧?”
“又在此躬耕,歌唱什么‘圣哲之不遭兮’,夜唱到明,明唱到夜,还能将这世道唱好不成?”
“抨击子云翁时如此刚烈,怎不见将这份愤慨,用来效仿翟义之辈,举旗赴义呢?”
“既然不敢,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宣彪没料到第五伦这么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无言以对。
第五伦最后道:“更何况,既然不认可吾师,你方才耕地时,唱他的辞赋作甚?问过我了么?”
宣彪愕然:“这是扬雄的辞赋?不是父亲平日所哼歌谣么?”
“确实是扬子云之赋,他的《反离骚》,我决定隐居时赠予了我,是劝诫我勿要学屈原轻易舍生。”
宣秉让宣彪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彪儿,人的性情不同,为与不为,各有所适而已,这等事强求不来。”
“有人志气刚如金石,摧折强暴。”
“有人心怀霜雪,而甘心于小谅。”
“亦有结朋协好,幽明隐居者。”
“但不管怎么做,都算不得通达圆满,因为于世事无补,只能确保自己不同流合污而已,世事复杂,你这孺子不能一概而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宣秉道:“我是狂狷不假,但子云乃是中庸,说什么乡愿之贼,是羞辱他,快些向伯鱼道歉。”
宣彪被父亲一通训斥,只能不情不愿朝第五伦下拜。
宣秉将儿子赶出去后,又用粗陋的笔和杨木板回了一封信。
“还请伯鱼交付扬公。”
“就说宣秉尚能饭食,日子虽然贫苦些却自得其乐,倒是扬公,还是该少喝些酒,多食蔬食。”
末了又看着第五伦笑道:“能有伯鱼这样的弟子,是子云晚年的幸事啊。”
对宣秉,第五伦还是颇有好感的,他起身告辞,但在离开前,却又回首道:“那些协助宣公父子躬耕的农夫,我听他们的口音,应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缘边各郡的流民吧?”
宣秉脸色一变,只起身朝第五伦作揖,低下了他不易屈服的头:“方才是吾儿不懂事,冒犯了伯鱼,若你想以挟边民之罪将我告上去,哪怕是弃市,宣秉也会慨然赴死。”
“但还请放过吾儿,放过那些来自边塞的流民,若非被逼无奈,谁愿背井离乡?”
第五伦笑道:“宣公误会了,我不打算做任何事,郡大尹张公乃是良吏,也绝不会因此问罪于你。”
“我只是顺便一问,宣翁在郡北生活日久,可否与我好好说说,关于缘边流民南逃之事?”
……
八月初时,第五伦已经结束了他的郡北之行,回到列尉郡首府长陵城中。
而当张湛问起他此行见闻时,第五伦便将自己担忧说了出来。
“涣县(汉翟道县)、修令县、漆墙县(汉漆垣县)僻处一隅,与增山郡(上郡)、威戎郡(北地郡)相邻,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我奉郡君之命巡视,竟看到有缘边流民从北方南逃,据当地人说,已经持续数月,人数不少,绝非孤例。”
“边民又开始南下了?”张湛一惊,此事地方县乡一个字都没上报,若非第五伦亲眼所见,他都有些难以相信。
而之所以说“又”,是因为类似的场景,几年前曾出现过。
且说,北方匈奴自从汉宣帝之后,就成了大汉名义上的宾属,呼韩邪等几位单于还亲自到长安朝觐汉家天子,接受汉官印章,边塞维持了一甲子和平。
直到王莽代汉,决定收回旧印,并降低匈奴的规格等级,让他们不再作为宾客,而是臣子。这之后王莽改名上瘾,决定内外平等,也给匈奴单于改个名:改成“降奴服于”。
加上在西域的纠葛,匈奴单于终于和中原决裂,表示只认刘家皇帝,你王莽算什么东西?南北再起战火,已经几代人没打过仗的边塞,再度有了匈奴人劫掠的马队,连破两郡,斩主官头颅而去。
别的不说,王莽对外态度极度强硬,立刻向匈奴宣战,募集大军三十万人,分给十二将军统领,分道并进,讨伐胡虏。
张湛感慨道:“说是讨伐,可其实十二路大军并未出塞,只是抵达缘边诸郡驻扎下来,提防匈奴侵扰。”
匈奴内部其实也不稳定,又对被汉兵蹂躏的记忆深刻,见新军人多,暂时不敢南下,可新朝二三十万大军就这样常驻边疆。
这是朝廷财政最大的开销,王莽也曾撑不住想撤军,可大军一走,匈奴人又卷土重来,王莽觉得脸上无光,便驻军如故。
第五伦道:“如此多人,边塞恐怕不能供给其衣食吧?”
张湛道:“然也,全从关中周转粮食自是不够,吃穿都要仰仗当地。并州、幽州本就不富裕,如今却要供养如此多人马,粮仓耗尽,百姓疲敝。再加上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各路将军不能约束士卒,以至滋扰日盛,边民苦不堪言。”
“加上天凤元年缘边大饥,人相食,谷物贵于关中,边民逃兵几千人成群结队为盗贼。虽然被朝廷派兵镇压,但仍有人转到南方各郡求活。我列尉郡也来了不少,豪右乘机将他们收为奴婢,于是朝廷又下令,禁吏民敢挟边民者弃市,抓到常常打回原籍。”
这是天凤元年、二年时发生的事,之后匈奴和新朝关系有所恢复,仗暂时不打了,长城一线的驻军也相继征还。如今数载过去,来自北边的流民再次涌现,这意味着什么?
张湛有些疑虑:“去岁匈奴单于去世,其弟左贤王继位,今年还派人来长安进贡请求和亲,按理说两国应不会交战才对。”
第五伦道:“下吏在三个县都审问过逃难的边民,只说是农田荒芜歉收,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南下。但彼辈能跨越千里跑到列尉边上,可想而知,在上郡、北地被拦截下的恐怕更多,长此以往,恐成隐患啊!”
若是源头不止住,这些边塞流民,将成为本郡豪强、自耕农外,一股外来的新力量……
对此,第五伦其实是暗喜的,直接请命道:“与其任其四散流窜,或被豪强收纳,不如由官府出面,将流民安置在郡北数县开荒,让他们有条活路。二来还能增加郡中户口,也算两全其美的良政。下吏身为户曹掾,管着户籍田宅之事,不若让我替郡君分忧!”
第五伦很想拿下此事,奈何张湛却没放心上:“这等小事,一督邮足矣胜任,何必伯鱼亲去?”
“更何况,郡中还有桩更要紧的大事,非你不可!”
张子孝笑道:“我想在秋收之后,将汝家的良政诸如义仓、义钱等事,在全郡推而广之!就由伯鱼来主持!”
……
第63章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
每到八月秋收时节,县市就极其热闹,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店肆成列,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隶属于金曹掾的“五均官”所在,更是排起了大长队——这是县里各乡的百姓来粜(tiào)谷了。
对长陵县来说,今岁年景比前几年要好些,雨水调匀,也没有蝗虫来作梗,地里每亩多收了一两斗谷子,大伙觉得今年日子应较去岁更好过,都喜滋滋的。
但入秋以来粟穗沉沉产生的快乐,在听到市吏报出谷价后,立刻就消失了。
“这谷价,怎比去岁还便宜了许多?”农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景好,收成多,谷自然就贱了。”市吏跪坐在案几前,用一根木刺挑着指甲缝里的污渍,正眼都不看面前这些身穿破布麻衣,脸晒得酱赤的农夫一下。
“地里就多收了一两斗,可谷价却跌了一半啊!”农夫们开始抱怨,别欺负他们不会算数。
市吏却笑道:“跌了好啊,说明天下太平。”
旋即脸色一板:“再者,这可是朝中纳言(大司农)和五均司市师们决定的价,吾等只是照章办事,若是不按此价售卖,就是违律!”
新朝的经济实行五均之制,五均官负责平准物价,有理有据。但农夫们却不这么认为,谷贱伤农啊,更何况,他们听说邻郡还闹灾了呢,根本不相信粮食能增产一倍,怕不是这市吏想要转手发一笔财。
市吏不为所动:“汝等目光短浅,局限一隅,也不想想,这肯定是关东粮食也丰收,随时可以送入关中呢?各处的谷米像渭水一般涌来,谷价或许过几天还要再跌,等着瞧吧!”
又扬言道:“从常安到六尉,每个五均官收谷价格都一样,汝等若是不想卖,大可换个地方去试试,还要多交一笔过关税。”
百姓们几乎别无选择,这是热闹的县市,要不卖给私商?但哪家私商愿意做这亏本买卖啊,说不定出价比官方更低。
有人嘀咕道:“贱卖不如不卖,吾等还不如拉回去继续屯着。”
这话叫市吏听到了,嗤的笑出了声:“且屯着,屯到月底交算赋时,看汝等能否拿出数百上千的钱!”
赋,没错,该死的算赋和口赋,从前汉开始,就必须缴纳货币而不能以实物代替。汉时一个成年男女缴120钱,今朝钱贱,所以要交两三百钱,差不多是一石谷的售价——今年却要两石。
若真是理想状态下一家分配百亩耕地,收获两百石谷子,缴纳十分之一的田租外加算赋口赋不要太轻松,还能剩余不少。
但前汉两百年兼并,尤其是人多地少的关中。土地都集中到豪强贵族手中,一些贫民四五口人,地却只有十来亩。种出的粮食勉强果腹,算赋成为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卖之后,家里余粮还撑得过冬天么?
但不卖,也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哪怕衣食自足,除了赋税,还得从同样隶属于官府的铁官处购买质量奇差却不得不用的铁器,从盐官处换取价格高到让人想哭泣的盐巴,掉了一粒都心疼。
新室倒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农夫却被狠狠割了几道韭菜,每年种田获利的钱一打转,全进了五均官腰包。
众农夫丧了气,认命地卖了谷,经过谷米舂得细不细、嘉量打得平不平的扯皮后,从市吏手中得到了钱。
“能否换成货泉?”看着手里那些古里古怪,能兑换二十五枚货泉的货布,农夫们有些信不过。
过去十几年里,他们可被各种大面额货币坑怕了,还是一兜小钱沉甸甸捧在怀里安心啊。
市吏却给了他们一个白眼:“汝等胆敢不收,莫非是想获罪罚去太官服劳役?”
农夫们被吓了,只能迅速完成交易:来时是沉甸甸的粮食,回时却只拿着轻飘飘的货布。不知不觉,他们又被铸币割了一次韭菜。
没办法,宁可贱卖谷子凑齐算赋,也不愿意借豪右的贷,利息太高了。三十七岁,农夫,还要借贷给女儿凑嫁妆实在太心酸了。
更何况,贷是你想借就借的?过去豪右商贾借钱,不就是想利滚利将小农逼得破产,好买地么?如今地不准买卖,奴婢也做不成,那还借什么,穷鬼们爱死不死!
不少人本来算着,今年多收了些谷子,多换点钱,能在市上给妻子买个铜镜、给孩儿弄点饴糖解馋,再置办点家里不容易制出的厚冬衣来。
结果却什么都不敢买,只能垂头丧气拉着空空如也的辇,回家去。
但一偏头,却见一群刚到不久的农夫还满载着谷子,在市吏的讥讽和白眼下,十分硬气地调头就走。
“不卖就不卖!”
他们坚决不贱卖,反正没舂过的谷子存得住,留到入冬再看看,到时候谷价一贵,就回本了。
那些农夫里为首的,是第五里的第五平旦。
有人认识他,便过去关切地问道:“平旦,汝等不卖谷,不交算赋了?莫非想被缉捕去边塞服劳役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