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阿云虽然没读过史书,但也能猜到大概:“莫非从蜀地经牂牁夜郎,有条道路,直通交州?”
“然也。”马援以手蘸水,在案几上画了地图:“交州西北苍梧等地,有一条大江,牂牁江(南盘江),宽广数里,枸酱便由此而来,越人称之为牂牁酱。”
“等唐蒙回到汉朝后,问住在长安的蜀地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
唐蒙这才确定,从蜀入夜郎,走牂牁江,可以直达岭南!这是一条汉人过去从未知晓的新路。
当是时,南越王赵氏立国近百年,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之主也。汉武帝早有兴兵统一岭南的打算,但若大军从长沙、豫章征讨,基本都被五岭阻碍,水道多绝,昔日秦军南下的灵渠,又被南越军扼断,难行。
唐蒙遂上书提议,汉朝若能招抚夜郎,发其精兵,浮船牂柯江,直袭番禺,将成为消灭南越的一道奇兵……
“于是方有唐蒙晓谕夜郎归顺之事,虽然闹出了‘夜郎自大’的笑话,但夜郎王最终还是归附于汉,于当地设置犍为、牂牁两郡。”
到了这一步,唐蒙以牂牁袭岭南之策算水到渠成了,但终究还是未能实现,因为……南越亡得太快了!
汉武帝原本派遣驰义侯,带领八个校尉,以巴蜀罪人和夜郎人为主力,直下牂牁江,策应其余四路。没想到牂牁发生叛乱,第五路军好不容易平定骚动,结果才得知,其余四路已经轻取南越……
马援停止了讲述往事,他相信,阿云已经听懂了。
“唐蒙遗策,虽未能用于平南越国,如今却可用于堵截吴王秀!”
阿云一震,明白马援召自己密谈的原因,立刻正襟危坐。
原来,近日藏于江东的细作频繁传回消息,说刘秀以亲信朱祐为交州牧,坐镇番禺,大将王霸与臧宫二人,携带兵马两万,被派去交趾征讨骆人部落。
要知道,魏军已经在长江各处大造船舶,按照第五伦计划,一旦时机成熟,士卒熟悉水战后,待后年,也就是武德十四年(公元38年)春夏之交,益、荆、徐、扬二三十万大军就可发动平吴之役!
这当口,刘秀不忙着巩固大江防线,反而分兵去交州,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除非,刘秀是为了给自己南逃做准备!
马援道:“陛下以为,刘秀恐怕想效仿赵佗,凭借岭南之地,作垂死挣扎!”
而骠骑大将军统辖的凉、益西军,其任务就是阻止这一事情发生。
在马援的计划中,后年春,他的主力将从巴郡以南陪陵,直入武陵郡,进而攻占荆南零陵、桂阳,形成对长沙冯异部的包抄,让他无法南逃岭南。
不止如此,马援还有另一手绝杀。
“云阿。”
马援对阿云道:“吾欲以汝为偏将,扩编氐旅为万人之师,在犍为郡僰道整训,入冬后,南方暑热瘴气暂消,汝带领偏师,下五尺道,经朱提东入牂牁,驻夜郎校尉,进而找到牂牁江,设法造船,沿江袭郁林郡!”
不管刘秀是否真的打算南遁交州,西军的阿云,将成为魏国打入岭南的第一颗钉子!
说到这,正事完毕,马援才令人置酒,骠骑大将军敬了受宠若惊的阿云一樽,说了一句让他心驰神往的话。
“若能为陛下收牂牁,取郁林。”
“此封侯之功也!”
一个激灵,阿云登时起身,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又朝长安方向作揖,动情地说道:“蒙陛下、大将军信任,此番南下,小人愿为‘马前卒’,哪怕入于水火,亦百死不辞!”
这番话,和阿云当初奉命北上行刺魏将时,对荆邯的承诺,一样真诚……
番外2 阿云传(中)
愿为马前卒,入于水火,百死不辞,阿云确实没有说谎。
他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他相信的东西,那你要他怎么样?阿云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只是顺应时势,为了未来的富贵。
武德十二年冬,阿云和他手下的氐兵,离开了偏僻的严道,被马援调往犍为郡符关(今四川合江)驻扎,扩编整训至万人。
而阿云这一整个师的粮秣俸禄,根据马援和益州刺史协商后,暂由江阳县(今四川泸州)财政截留敷用。
江阳县就在符县西边,阿云时常过去拜访。
“云偏将,江阳名为一县,其赋税实抵半郡也!”
这是与江阳县令混熟后,对方酒后与阿云的吹嘘,就阿云所见,江阳这地方确实得天独厚:位于大江、沱江交汇处,北方的蜀郡、广汉,西边的蜀郡属国、越巂,诸郡物产货物若欲出蜀,走水路船运,则必经江阳,然后才能运往东边的江州。于是蜀中的蜀锦、姜、丹沙、玉石、铜铁、竹木之器,笮马、旄牛皮角,尽汇集于此。
更别说,江阳县气候湿热,土壤肥沃,还有三大特产。
其一是井盐,江阳县北部多有盐矿,前汉时就有打井采卤制盐之业,不但供给巴蜀,甚至卖到荆州豫州去,战乱时期外贸断绝,盐业凋敝,如今大量被公孙述强征的劳力回归,商道也通了,盐业瞬间回暖。只是这一行被魏国官府垄断,得有门路的商贾才能得到盐票,装船东出,贩私盐虽然也有机会,但风险大,于是江阳的土豪、商贾遂将目光投向另外两样。
那便是茶和糖。
茶是蜀中老特产了,涪陵、什邡、南安、武阳、江阳皆出茶,蜀人将其与姜桂之类放一起煮,以此消暑解乏。从汉宣帝时的王褒,到近世的扬雄、严尤等蜀中名人,皆爱饮茶,但并未能在中原兴起风尚,甚至被长安人鄙夷为“蛮俗”,可气得蜀人不轻……
但随着扬子、严尤的高徒第五伦做了皇帝,情况就不一样了,或许是受老师习惯影响,第五伦一个关中五陵人,竟对茶情有独钟。古有齐桓公好服紫,则一国尽服紫,魏国朝野跟风效仿。于是巴蜀土豪们惊喜地发现,自家的茶园茶山成了香饽饽,贩往长安、洛阳能卖高价。
一时间巴蜀种茶之风盛行,连无地佃农庶民都上山霍霍野茶,甚至有以树叶冒充的——魏国的老爷们懂个屁的好茶,给他们猪草也吃不出来!
而江阳城中,炒茶制饼的产业也如雨后春笋,处处能闻茗香,马帮船队载满茶饼,赶赴京师。
糖则是新产业,这江阳的沱江两岸,本就有许许多多的黄柑,也就是黄皮甘蔗,与交州的“都蔗”,江东的“素榛”一起,并称为天下三大名柑。不过各地食甘蔗,要么是直接剥皮上嘴啃,亦或是榨其汁曝数日成饴,作为调味品,这种吃法年代悠久,还被屈原写进了楚辞中。
唯独交州那边,才进一步以甘蔗制粗糖,谓之石蜜,汉高祖时就上贡过中原。但因为音讯不便,技术交流极其艰难,直到第五伦亲巡巴蜀,见到沱江两岸挺拔的黄柑园,这才加以指点:
“予素来知晓,蜀人好甜,然蜂蜜难得,饴糖又耗费粮食,何不效交州石蜜之法,也用黄柑制糖呢?西可使蜀中坐享甘味,东能贩于荆州中原,多此一物,或能复振益州货殖。”
皇帝陛下指出,发展糖蔗生产,是实现江阳县、犍为郡财政增长、百姓增收的重要途径……他还贴心的给当地派来朝廷工匠,试制石蜜成功,于是郡府、县寺立刻着手操办,开设工坊,扩建甘蔗园,甚至还干出“改稻为蔗”的混账事来,闹得不少农夫家破人亡。
但无论如何,蔗糖业的第一个试点,总算在益州建起来了,获益的仍是占有生产资料的土豪、商贾,他们对魏朝和第五皇帝赞不绝口,纷纷说:“公孙述这等庸主,只知铸铁钱与民争利,而真正的圣天子,能为吾等‘小民’创利!”
如此一来,当地对魏朝把持盐税的抱怨,也没那么大了。
依靠盐、茶、糖的税收,加上关市之征,江阳县才能在短短两年间迅速振兴,以一县之力,占了全郡近半赋税,甚至能替国家供应上万军队。阿云听说,这让郡首府僰道(今四川宜宾)很没面子,郡守已向益州刺史申请,把郡府迁到江阳来……
江阳再繁荣,阿云只能偶来体会,他大多时候,都待在符关练兵。
和江阳很像,符关也是长江与某条支流的交汇处,不同之处在于,这河来自南方的牂牁郡,其名字叫“鳛(xí)水”。
在后世,它还有个家喻户晓的名称:
“赤水河。”
武德十三年(公元37年)中秋,乘着南方瘴热渐渐消散之际,“牂牁都尉”阿云带着一个整编师,出符关,渡长江,沿着赤水河往上游的牂牁郡行进。
牂牁这地方,可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一年到头皆是雨潦,赤水河之所以红,就是因为降雨冲刷沿岸红土所致。好在到了仲秋时节,骤雨停后,她又会变得清亮无比,若仔细闻闻,说不定还能嗅到一股“酱香”味呢!
道路颇为崎岖,幸亏阿云麾下主力,多是善于攀爬的氐兵老卒,所募的新兵,也多是巴郡人,渝黔在地理上颇为相似,这要换成北方兵卒,早就走山路走得士气崩溃了。
同行的护军校尉虽是北人,在山路上摔了个大马趴后,却很会自我宽慰:“这算好了,百多年前,连路都不曾有!”
第五伦参照汉时制度,于数年前建立了“护军”系统,常安排郎官亲信,分赴各军、师担任护军校尉,他们可以参与军事谋划,但没有决定权,看似是将军的辅佐,然而却能直接向皇帝上书打小报告,阿云也得敬上三分。
好在这位护军校尉较好说话,其学识确实不一般,对西南夷沿革颇为娴熟。
护军说,这条宽不过一丈的古道能追溯到汉武帝时,那位汉使唐蒙,带着巴地丁壮万人,出符关,一路修道斩棘,最终将一条行商小路,开辟成了军队能走的“大路”,最终抵达夜郎国,所以称之为“夜郎道”。
路虽然还在,但夜郎国,早就没了……
护军对阿云道:“当是时,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与滇王并为大国。”
“虽然见唐蒙时,闹出了夜郎自大之笑话,但第一代夜郎王,其实颇识时务。”
夜郎最初自诩南方大邦不肯臣服南越、汉,可等到汉武帝以雷霆之威,派兵消灭南越,顺便亡了夜郎附近的且兰国后,夜郎王顿时怕了,俯首称臣。汉武帝设立了牂牁郡,但夜郎王依然拥有极大权力,如同属国藩王。
夜郎在大汉疆域内安分了数十年年,直到汉成帝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第三代夜郎王与南方的句町王为争夺牂牁江而开战,相互攻伐,且不接受朝廷调和……
“于是大将军王凤认为夜郎有反心,便令新任牂牁太守陈立带兵至牂牁,谕告夜郎罢兵,夜郎王拒不从命,遂为汉兵袭杀。夜郎国哗然叛汉,陈立颇善用兵,使奇兵绝其饷道,纵反间以诱其众,夜郎数万之众破,乃亡,至今已六十余年了。”
护军校尉说得颇为激动,大概是因为,那位灭了夜郎的陈立,也干过“护军”这一职务吧。
可那时大汉也是明日黄花,撑不了几年了,干掉夜郎又如何?对遥远的牂牁控制力可想而知,当地权力,渐渐落到了几家大姓手中……
这牂牁自建郡以来,通西南夷道,每年都有上万人在此服役,总有些人留在当地,娶妻生子。加上千里馈粮,巴蜀租赋不足供应,汉武帝就募巴蜀豪民来牂牁定居,当时巴蜀有龙、傅、尹、董四个家族陆续迁入,遂成了牂牁郡的衣冠名望,延续至今。
不过牂牁真正实权,却在当时郡功曹谢暹(xiān)手中。
护军道:“新朝时,句町入寇牂牁,几乎占领全郡,只剩下郡府且兰等数县孤悬。本就是个烂摊子,当得知新莽灭亡时,牂牁郡守、丞、都尉都跑了,唯独功曹谢暹留下,与四大家族一起主持大局。”
后来的情况就颇为玩味了,这个谢暹自领牂牁太守后,不但接受了公孙述的“传檄而定”,等到刘秀入主江东,拿下荆南时,谢暹又遣使去输诚纳贡,被刘秀封为“义郎侯”。
公孙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派人来取代谢暹的太守地位,谢暹索性杀了成家的官吏。这时候眼看刘秀兵败当阳,快不行了,谢暹也不当“汉臣”了,直接举起魏国五色旗。
据说岑彭西征时,牂牁的这伙人还大张旗鼓要北上助阵,但最后借口句町王扰边,也没派出几个兵……
直至今日,牂牁依然控制在谢暹与当地四大豪强手中,而阿云,则成了第一支进驻此地的朝廷武装。
与护军聊到这,阿云更加明白出发前,马援从成都给他发来的密令了:
“察牂牁太守谢暹,久在边郡,易滋异心,虽输诚大魏数载,或仍与吴王秀暗通,若其首鼠两端,可立斩之!”
番外3 阿云传(下)
骠骑大将军的命令杀气腾腾,若牂牁谢氏等大姓首鼠两端,阿云有不必上禀幕府,先下手征灭之权……
尽管天下将定,但万一遇上看不清形势的人呢?阿云甚至已经做好,牂牁郡闭关拒绝大魏王师的准备了!
但当魏军沿着赤水河,抵达牂牁郡北门户鄨县(今贵州遵义)时,迎接他的却是载歌载舞的夏夷百姓,以及俯首恭候的牂牁大姓。
牂牁太守谢暹对阿云毕恭毕敬,他一来就将印绶奉上,说什么自从新莽末年牂牁郡治崩溃后,自己守边十八年,挣扎于蛮夷之地,无非是为了保境安民,以待明主,如今王师终于抵达,谢某终于能回家告老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谢暹一副合作态度,护军校尉与阿云商量后,决定依然保留其地位。牂牁夏夷杂居,除了郡县编户齐民外,周边还有许多不知敌友的部落夷帅,形势比阿云熟知的陇右、武都更加复杂,若无地头蛇相助,远征军将举步维艰。
毕竟,他们的主要任务,仍是作为奇兵,进攻岭南。
晚秋之际,魏军南下抵达牂牁首府且兰城(今贵州旧州古镇),阿云便知道牂牁大姓为何如何乖巧合作了,无他,还是主客实力差距过大。
这且兰城名为郡府,但在阿云看来,其繁荣程度、人口之众,还不如蜀中一个小乡。放目望去,周边皆为群山所包,这些山不像陇右蜀西的巍峨大山,反而颇为小巧,好似陵冢,高不过百步,宽不过数里,但数量却多达数千上万。且兰城,不过是群山包围中的一个“万亩大坝”。
牂牁郡其他地方也差不多,此处地多雨潦,人口不多,缺少牲畜,又无蚕桑,哪怕放在南中地区,也是一个穷郡,远不如隔壁的滇地。
更糟糕的是,自新莽灭亡后,牂牁为句町国所侵,疆土尽弃,谢暹和牂牁四姓控制下的地盘,不过北部区区五个县,平均一家占一县,他们部曲少者数百,多则千余,怎么跟阿云这训练经年的满编师斗?
割据是不可能割据的,牂牁别的不说,连盐巴都要仰仗巴蜀供应,自从与公孙述翻脸后,盐路断绝,连谢暹等人都吃不上,更别说百姓夷民了,且兰城头的守卒夷兵,一个个有气无力,都是乏盐症状。
而此番与魏军同行的还有大量马队,驮着大量盐袋,缓解了牂牁人的用盐之急。
于是便不难理解,大批客军进入牂牁,谢暹为何不恼反喜了。
在且兰的欢迎宴上,谢暹酒酣时,竟对着阿云垂泪道:“过去十余年间,谢某如履薄冰,既怕公孙、刘秀兵甲入牂牁,又怕某天被夷帅造反,响应句町王,来割了谢某头颅,这下好了,王师来了,牂牁的天,便晴了!”
但天非但没晴,反而连下了几天的雨,牂牁这地方真怪啊,明明是“南中暑热之地”,谁知冬天却阴雨连绵,冷得要死。食物也只有稻谷,与成都稻米还不相同,而是难以消化的“糯稻”,已经有不少士兵水土不服生了病。
尽管客军与主人们“其乐融融”,但牂牁毕竟太穷了,阿云只好将部队一分为五,各旅分驻一县就食。
在此期间,阿云还发现,牂牁这些所谓“大姓”,其实不过是中等地主,阀阅之类,根本不存在,家风气派,休说与关中五陵大姓相比,连巴蜀小族都大为不如。
更有甚者,他去谢家做客时,竟见其妻妾中,赫然有几位纹面女子出没。
“此夷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