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若效仿周武王,火线辟除一批士人,可以给蜀地一个好的印象,让他们更加积极向魏国靠拢。
第五伦遂道:“冯信、任永可征辟,先为郡掾,以观后效,至于谯玄……”
侯芭本以为,第五伦会看在老师故友的面子上,赐谯玄点虚衔恩荣加以笼络,岂料第五伦却冷冷地说道:“听说谯先生年迈将故,若到成都生了病提前去了,哪还得了?还是勿要征辟,任他自生自灭去罢!”
鸠杖酒肉送过去,老谯玄再扔出来,第五伦多没面子啊!
对付这些效仿伯夷叔齐的独行逸民,既不好用斧钺毒药杀之,那只会成全了他们的名声,也不能反过来表彰,那只会助长类似的气焰;还让公孙述时积极留任、愿意继续替魏朝做事的官员处境尴尬。
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
第五伦又叮嘱侯芭:“我朝制度自与汉、新不同,除了征辟察举少数人外,还是要靠文官科考来选择,才是正途。”
侯芭应诺:“三月底的益州恩科已准备妥当。”
按照魏朝隔年一试的规矩,今岁本无科举,但第五伦考虑到益州刚刚收服,官员队伍有极大的缺口,所以决意在成都举办特科,不限年龄、身份,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可前来应试!好让蜀中人才尽入彀中,也方便打破巴蜀豪门对地方官吏的垄断。
第五伦道:“汉文帝时,蜀郡太守文翁兴办官学,敢为天下之先,蜀地之人,求学之风日甚,益州风气由是大化,这之后两百年间,陆续出了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子等名士,其实都源于石室精舍的泽被。”
“故予对蜀中人才,颇为期待啊!”
可以断言,求学之风盛行的蜀中,识字率堪比五陵。还只有察举的时代,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碰壁后,都削尖了脑袋另辟蹊径,往外面的世界闯,若能给他们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那还不得立刻卷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没解决。
侯芭道:“成都一旬后便要开考,敢请陛下赐一策论题目。”
第五伦吃完最后一点豆瓣拌饭,想了想道:“就这样考……”
“公孙述南面称孤,僭称白帝,亦为一时之雄,何以莫之能济?”
……
第五伦抵达成都时,一反他在老师墓前的低调,反而大张旗鼓。
他从成都正北大门,咸阳门入,将校数千人随行,六骏法驾,鸾旗旄骑,陈置陛戟,然后辇入闼阙。
这架势,惹得成都士女在道旁观望,都颔首说:“魏天子仪仗超过了白帝。”
第五伦之所以如此,便是考虑到:“听扬子说过,成都之风,尊崇豪奢而嫌弃轻简,此其故俗也,故不能像去曲阜时那般轻车简从,令其小觑了予。”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皆有其独特风尚,自秦汉以来,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又修了都江堰,水旱从人,加上多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几乎没有特别饥馑的荒年,所以蜀地俗不愁苦,用扬雄的评价就是“轻易淫逸,性柔而好文藻”。
或许这就是蜀中多产文学家的缘故吧,至于平民,太平时节多有富余,如今却被公孙述穷兵黩武折腾得颇为潦倒,用后世的话说就是……
“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可榨了!”
伍县官入主锦城,要是还一副故作简朴的穷样,蜀地百姓恐怕还要担心他也来刮地皮,倒不如炫一把富贵,让蜀人安心,也能相信第五伦“三年免口钱、算钱”的承诺。
经过半年恢复,益州经济有所重振,去年秋收来不及挽救,今岁春耕倒是扎扎实实,成家军队被彻底解散,士卒回乡料理农田。而商贸也渐渐恢复,毕竟巴蜀物产丰饶,从井盐到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都能往外卖,尤其是蜀锦这种拳头产品,已在中原缺席十多年。
魏国的权贵们很喜欢这玩意,水、陆商道重新开通后,北方的商贾和热钱会涌入巴蜀,让中断多年的经济重新交融,如此才能彻底断绝蜀地的分离倾向。
而奉命镇守益州的骠骑大将军马援;以大行令身份,暂时兼任益州刺史的冯衍,皆在咸阳门迎接皇帝。
冯衍早年两次入蜀,对益州很熟悉,尤其擅长和边陲蛮夷打交道,目前边陲氐羌西南夷坐大,成了蜀地隐患,没有人比冯衍更适合与之周旋。
第五伦早年认为此人文过其实,经过多年敲打磨练后,眼看冯衍随年纪增长日渐堪任,这才给了他点实权,稍能一用。
等进入白帝宫后,第五伦屏退众人,只留下马援、冯衍开会。
“魏军以解民倒悬为任,若反以兵纵火,暴虐益州百姓,那不止是害了百姓,也是在打予的脸!”
马援有些尴尬,他的西军华戎混杂,军纪确实远不如岑彭那一路,虽然破成都时没有太大杀戮,但附从的陇右兵、羌兵确实违背军纪干了不少坏事。
第五伦只点到为止:“幸而,予在蜀中行走,但见沿途成家吏人从服,民生恢复,车旅渐多,田亩郁郁青青,颇为欣慰。”
“予已答应,益州免口赋、租税三年,但巴蜀恢复之际,平南之征,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五伦将这几个月间,来自各地大将的请战奏疏汇总,择其良策从之,加上自己的见解,今日便与马援、冯衍敲定初步方略。
冯衍说话又飘了,奉承第五伦道:“大魏如今已有天下十分之九州郡,十分之九人口,而刘秀主力尽失,交州遥远、半个荆州、半个扬州,民不过二百万,已不足为虑。只需一儙之闲,必能海内大定。”
飞龙骑脸,怎么输?第五伦却摇头道:“不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予在路上想了很多,若欲灭刘秀,仍不能嫌麻烦,还得分十步走!”
这其中,前四步是造船、造船、造船,还是TMD造船!
此乃魏国上下的共识,第五伦征集各地宿将意见,从镇守益州的马援、驻扎荆州的岑彭,到守卫扬、徐的小耿,甚至是远在青州的征东将军张宗,都提了这条。
目前东汉唯一的优势,就只剩下扼守大江之险的舟师,去年岑彭、小耿都曾发船试探,确实打不过。
但只要魏国战争机器全面开动,船舶吨位上的劣势将迅速抹平,从数量到质量,皆会飞快反超!
“益州在江州造船,荆北在江陵云梦泽造船,扬州在巢湖、淮水造船,青徐也不能干看着,予已令征东将军张宗,一年内要造得海船百艘!”
与造船相应的,便是大量起用江北人士,让那些精通水性的青壮入伍做水卒,有足够的人操纵海量战船,此为第五步。
而第六步,则是马援的提议。
他上禀道:“战国时,苏秦曾向楚王预言,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后来,秦果然在巩固巴蜀后,由司马错浮江伐楚,入涪水攻取楚之江南,以巫、黔中为黔中郡。”
黔中郡,乃是如今的荆南武陵郡,这个郡原本遥尊公孙述,成家灭亡时,被机敏的冯异遣兵控制。马援希望能效仿司马错,让西军走陆路谋取武陵,进而从侧翼威胁荆南,让冯异腹背受敌,同时荆北的岑彭迈出第七步:
以荆州水陆之师,分兵进攻长沙荆关、江夏夏口!同夺取武陵郡的西军一起,合围冯异部,使其像战国时的楚王一样……
“只能东逃,无法南遁交州!”
狠啊,第五伦只如此唏嘘,马援、岑彭这是要将荆南汉军绝户的节奏,冯异多半是招架不住。
而远在东方,自从淮北之战后,已经很久没参与前线战事的征东将军也不遑多让,他领会了第五伦要求“于青徐琅琊、东海多造海船”的要求,认为应该将战国时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从海路北伐齐国的法子,反着用。
“以青徐海船沿岸,扬帆而南,越吴地,直袭会稽!”
在张宗看来,既然五百年前吴越做得,如今怎么就做不得?好一个雄伟的计划,刘秀虽然对大江严防死守,但对来自海上的袭击,能应付过来么?
第五伦同意了张宗力主的“第八步”,但这仍只是偏师,他很清楚,真正的决战,将在巢湖以南的濡须坞爆发!
“刘秀令邓禹镇守芜湖,于濡须水筑坞堡要塞,欲阻止扬州舟师入江。”
所以第九步,便是集中徐、扬十万水陆大军,对准濡须坞猛击!
只要那座要塞易手,而武陵、夏口、海上多路并发,刘秀必手足无措,左支右绌,那就只剩下第十步了。
“最后一步。”
第五伦在地图上画了无数个锋利的箭头,从北到南,为这尚处于纸面庙算的计划,预定了结局。
“北国二十万雄师,横渡大江!”
“一举覆汉!”
第699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第五伦先定巴蜀,顺流之势,水陆并进以覆灭东汉的计划,乃是阳谋,他的敌人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
汉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三月,征西大将军冯异奉诏抵达芜湖水军大寨,在仅限数人参加的军事会议上,向刘秀陈说这半年来荆州的新形势。
“过去魏军缺少船舶,虽有武骑千群,却无所用之。”
冯异沉重地说道:“但早在第五伦令岑彭灭蜀时,便打造战船数百艘,如今公孙已亡,第五伦便可从容使用蜀中人力物力,增治水军。臣以为,早则一载,迟则三年,魏必倾国大举,万里齐力,悉益州、荆北之众浮江而下。如今荆南水陆之兵,加上征募新卒,总计也不过三万,一旦开战,恐边江诸城夏口、长沙,尽莫能御也。”
“扬州亦然。”
邓禹接话道:“耿伯昭于淮水入海处,造巨舰,据说长百二十步,可装载千余人,上构木城,筑起楼橹,四面开门,船上可骑马驰骋。”
“而巢湖则多造轻舟艨艟,如今数量已快赶上芜湖舟师了。”
更要命的是,半年多前,刘秀还敢亲自乘船去窥探魏军巢湖水寨,借了满满一船的箭,可如今汉船再敢靠近,不必到弓弩射程,水寨就会毫不客气地射出火炮石弹!
邓禹可以想象,倘若火炮安到魏船上,汉军最后一点水上优势必将荡然无存!
刘秀当然不会忘记,魏国火炮在当阳对丹阳兵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他的王牌部队,在炮声隆隆、骑兵碾压下崩溃。
他与冯异、邓禹彻夜商议,但三人进行了整整十次推演,汉军都无一能取得胜利——哪怕他们将敌人战船、兵力算少一倍,作最好的设想,还是一样。
邓禹有些气馁了,将红色兵棋扔在地图上,对刘秀提出了他的另一层担忧:“若能一战以保社稷,那臣虽死不悔。臣只担忧,魏兵真正进攻时,江东众心骇惧,士卒亦畏惧,不可复整,只怕连一战都难了!”
随着成家覆灭,东汉独木支撑,投降主义开始在东南复起,吴会四姓各怀心思,前段时间更有几个官员带着家眷渡江投魏,连邓禹控制的水兵中,逃兵也日益增多,已经无人对战争抱有信心。
冯异依然在满脸倦意地思索,想着反败为胜的法子,倒是刘秀,却迈步走到地图前,重新拾起兵棋,将其从长江边,往南一挪!
“二卿且看,如此用兵,又如何?”
邓禹、冯异放目望去,却见那汉兵小棋,正落在岭南交州!
……
“陛下圣明!”
邓禹曾经倾向于定都于金陵,和魏国划江而治,如今连这机会都失去后,他也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让大汉续命,目光频频投向自己一手征平的岭南交州。
“既然与第五伦战必败,莫不如走?至少能保全社稷。”
但此事关系重大,先提出的人,很容易被千夫所指,邓禹也不敢轻言,没想到却是刘秀主动提及,邓禹顿时大喜过望?立刻表示支持。
“魏军纵以二十万大军渡江,江东、荆南广袤,必须留兵镇守各地,其势散也;而陛下弃地存人,携军民文武南下交州,其势集也;以集敌散,加上魏军多是北人,不服南方水土,若跋山涉水与我战于五岭,汉军胜算将大增!”
树挪死,人挪活,这么一动,东汉君臣面前的必死棋局,居然有了继续下下去的可能!
邓禹这才明白,刘秀去年就任命朱祐为交州牧,又把臧宫派去征讨骆人,看来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刘秀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等击退魏军进攻后,交州虽小,亦有七郡,东西数千里,民众两百余万,可以立国。其地皆沃衍,耕耨以时,鱼盐之饶,市舶之利,资用易足也。”
言罢,见邓禹颇为支持,刘秀又看向冯异:“公孙以为如何?”
冯异并不支持这个计划,他隐晦地说道:“交州僻处海隅,用以争雄天下,则甲兵糗粮,不足供也。用以固守一隅,则山川间阻,不足恃也。前汉时,赵佗曾王于此地,但孝武皇帝时,横海楼船以五道之兵至,而南越国骤亡。”
邓禹反驳道:“公孙偏颇了,赵佗面对高皇帝、孝文两代雄主,竟能独存,吕后时甚至称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而汉不能制。其传国五代,长达百年!”
冯异却不理邓禹,只朝刘秀长拜,动情地说道:“臣本来是个儒生,当初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但冯异不曾迷惑,在昆阳城下,一眼就认定陛下才是真命天子,故追随左右十余年,充备于行伍之间,拜为大将,封爵列侯,受任专委荆州,这些冯异都不在乎,臣只愿一事,那便是助陛下兴复大汉!”
“如今东南虽弱,但大江一线,未尝不可一战,臣宁死也要保大汉社稷。但陛下却欲不战先走,放弃万里山河,去往极难交州?陛下,还是那个‘见大敌勇’的昆阳刘将军么?陛下难道就甘为一尉佗,而将北方十二州,拱手留给第五伦么?”
“公孙!”邓禹责怪冯异失礼,但刘秀却止住了他,扶起冯异,叹息道:“自称帝以来,朕与第五伦大小十余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疆域越来越小,但丢失城郭朕不可惜,只心痛于追随朕的将校,已折损大半。”
“短短十年,朕便失去了马武、来君叔、刘植、铫期、贾复、马成、李通、坚镡……”
提起这些故去的忠良,刘秀眼中隐约有泪光,握着冯异、邓禹的手,说道:“朕不愿再让公孙、仲华以及文武诸人白白赴死了!”
“与其战死而失山河,不如退生而保社稷!”
刘秀对冯异承诺道:“出走交州,正是为了让复兴大汉的希望,维系不灭!”
“朕去了交州,可不会坐老于重山巨浸间,无事则可修完险阻,降服蛮夷,积谷训兵,假以时日,可得甲兵十万。第五伦就算尽起北兵二十万来攻,南下之路道阻且长,岭南暑湿,疾疠多作,北兵尚未血刃,而病死者往往十之二三,士卒罢倦,食粮乏绝,将重蹈秦时尉屠雎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