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但陛下,就算我军能守住剑阁,魏人,一样能兵临成都啊!”
李熊指着墙上的地图道:“马援既然已取葭萌关,顺着白龙江而下,就能抵达巴郡阆中,进而到嘉陵江,如此便可同江州岑彭会师,自东面攻蜀,大不必死战剑山。”
“又或者,岑彭主动北上,继续走清水江,破广汉县,逼梓潼城,尽取成都东户,如此一来,大小剑山之重兵,将遭魏两面夹击,焉能久持?”
总之,魏军现在相当于破开围墙,闯入了公孙述的院子,延岑认为堵好大门,就能继续过日子,但蜀郡平坦,窗户、后门,魏军多的是办法登堂入室。
李熊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却打破了公孙述最后一点希望,他忽然勃然大怒:“既然丞相以为此策不可行,那又有何破敌妙计呢?”
李熊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建言:“陛下,时至今日,第五伦已成气候,休说两路伐蜀,哪怕只有一军,成家亦难敌也,既然蜀郡守不住,依臣愚见,不如南狩!”
“什么?”
公孙述面容大变,这真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李熊开始叙说自己从去年起就在布置的退路:“前岁,二皇子已之国犍为郡朱提(今云南昭通),陛下何不前往巡狩?”
公孙述却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皱眉道:“蜀地以南,滇地益州郡已反,举五色旗响应第五伦,句町国也寇乱牂牁,朕走保朱提,乃是弃成都、剑阁而自置瓮中啊!”
李熊却抱有信心:“先时成家全力与魏争衡,无暇顾及南方,如今陛下只需遣一将军,将二三万人,必能扫平滇地,再将句町王驱出牂牁,加上越巂郡,便可以僰道、大渡河为阻,魏军难以深追。”
“南中虽小,地方千里,民众百万,稍加开拓,亦足以成事业,保住公孙氏社稷……”
公孙述沉吟了,在主战、主走两种建议间摇摆,打吧,他其实对延岑和蜀军已无太大信心,诚如李熊所言,只靠大小剑山,是没法挡住魏军的。
逃吧,听说南中湿热,瘴气密布,蛇虫害人,王莽当初就因讨伐句町,搞得益州疲敝,人心大乱,这才让公孙述得了割据的机会。
那鬼地方,让儿子去搞分封他舍得,但自己老了,身体越来越差,能否生至朱提?若对滇、牂牁两地的征讨不利,反叫他们配合魏军将自己围困,与其死在蛮荒之地,倒不如死守成都,享受最后的富贵,保住天子尊严……
怀摸着手中的传国玉玺,纠结之间,公孙述心中已有取舍,但他还是将选择权,交给上天。
简而言之,就是遇事不决,算上一卦……
在谶纬迷信方面,公孙述比刘秀有过之而无不及,喜好为符命鬼神瑞应之事,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统,诸如他在自己手上克了“公孙帝”三个字,只是小意思。
公孙述倚重的“国师”名叫任文公,这是一位奇人,明晓天官风角秘要,能够预测风雨,山洪灾异,王莽刚上位,他就预言新莽必然败亡,带着家人上了山,躲避兵灾,后果如此。
公孙述称帝后,任文公拗不过他的多次辟除——公孙述看似礼贤下士,实则心眼极小,蜀中隐士思念汉朝者颇多,一旦官府邀请不允,搞不好会被公孙述送毒药。
只可惜,任文公在几个月前就死了,据说当时蜀郡武担有个大石头,忽然从中折断,任文公算了一卦后唏嘘说:“噫!西州智士死,我乃当之。”自此之后常会聚子孙,设酒食,后三月果卒——也有种说法,任文公是眼看成家撑不了多久,唯恐他过去给公孙述算的美好愿景破灭,惨遭报复,这才服药自杀的。
于是公孙述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任文公的弟子来演卦,却见他们哆哆嗦嗦一番后,提供了公孙述内心想要的预言……
“虏死剑下?”
公孙述见此,顿时大喜,对他而言,魏军就是贼虏!这岂不是说,马文渊将败于大小剑山,甚至有可能丧命?
于是公孙述彻底偏向主战一方,他即刻召见延岑,将蜀郡新募的三万人交给他,又用延岑之策,打开金库,以囤积十二年的黄金重赏剑山将士,绝不吝惜。
而李熊的“南狩”之策,则被公孙述忘到了天边。
亲自送延岑带着大把黄金北伐后,公孙述心中却又有思索。
“马援兵锋可败,但岑彭又该如何抵御?”
“对了,虏死剑下……亦可有另一种解释,此剑不止是大小剑山,而是真正的利剑!”
公孙述心中一横,给仅剩十余人邛崃山公孙死士传令。
“汝等伪称蜀中降人,赶赴江州,设法见到岑彭,再伺机刺杀!岑君然一死,荆州军必大乱。”
然而就在刺客们奔赴江州后次日,公孙述就收到了一份令他骇然变色的噩耗!
“马援自将大军攻剑阁,又遣氐兵数千,自武都郡偷渡阴平小道,袭击江由县!”
这是万没想到的奇袭,那阴平小道和白龙江的大道不同,根本就没有路!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加上森林密布,水流湍急,沿途无人之地七百余里,最老练的猎户才敢走,大军如何偷渡?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公孙述让一群壮汉堵死了门窗,上好锁钥,自以为万无一失,敌人却从头顶的烟囱里,从天而降!
而广汉郡江油县,就在成都以北三百里外,南下可威胁都成,往东北走则能袭击梓潼,截断大小剑山蜀军主力粮道,成家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了!
公孙述一时愕愕无言,半晌后才想起问:“这支魏军奇兵,由谁统御?”
丞相李熊忧心忡忡地禀报:“江油县令回报说,看旗号,似是一员氐人偏将,正是去年擒杀荆邯将军者,其名曰……”
“云阿!”
第693章 齐卸甲
公孙述没料到,最先攻入蜀中平原的人,既不是岑彭,也非马援,反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氐人偏将“云阿”……
这便是阿云的汉名,阿者,丘陵也,但于他而言,这个字,更偏向另一个意思:曲从。
他本是一柄直直的带毒匕首,作为邛崃山刺客一员,被公孙述派往陇右谋刺魏将,可经过多年潜伏后,阿云早就被富贵、家眷掰弯了……
公孙述甚至不记得有这个人,阿云失联太久,连荆邯都以为他死了,因为是买来的孤儿,也没有需要抚恤的家人,名字早已在名册上抹去——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仿佛他不曾存在过,或许只有在邛崃山朝夕相处训练的袍泽,才记得这个小角色。
阿云是小人物,死了也无人记得,但云阿,却已是魏国氐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仓促告急的江油县令搞错了,他真正的职位不是偏将,而是“校尉”,自去年擒杀荆邯,献上头颅后,阿云被马援器重,上报朝廷封为男爵,又升了一级,得以专制一旅之众。
阿云遂一条路走到黑,铁了心为魏主第五伦效命,旬月前,马援准备进攻白水关、葭萌、大小剑山时,出身蜀郡西陲,熟悉当地情况的阿云就给马援献上了一条毒计……
“偷渡阴平,奇袭敌后!”
从地图上看,阴平位于武都郡以南,广汉郡西北,其地隔碍雍梁,实为险隘。
马援也有此打算:“若能从武都下阴平,繇邪径经涪水,袭广汉江油县,此地,出剑阁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敌必不知所备。”
是个妙招,但地图上看着武都到阴平很近,过去却从未有军队走过,因为地形太过险恶。多有高山密林,溪流湍急,除非化作猿猴野兽,否则人马难以成行。
难走,是针对汉人的,于阿云等氐人而言,高山、密林、峡谷,这不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地方么?在阴平活动,氐人将如猿狖之腾木,若鱼之走渊。
但阴平号称七百里无人烟,部队最多携带十日粮秣,加上骡子驮点,也只够一月。却得走整整两个月山路!半道就会饿乏,这又如何解决?
阿云却颇为自信:“所谓七百里无人,指的是编户齐民,但却不乏氐部!”
秦汉制度,但凡一个县主要居民是蛮夷戎狄,便称之为“道”,阴平地区行政上隶属于“广汉郡北部都尉”,除了阴平外,还有甸氐道、刚氐道,顾名思义,都是氐人聚集之处。
于是马援首肯此策,阿云遂带着陇右、武都氐兵两千五百人出发,于五月份南下。前锋五百,全部轻装,不穿戴甲胄,这批氐人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后队两千,赶着骡子,各带干粮绳索进发。
一路上确实历经艰辛,好在与当地氐部语言相通,间或能搞到点食物,当然,也不乏一言不合,强行抢掠的……
等他们抵达阴平道上一处名叫“摩天岭”的分水岭时,实在陡峭,骡马不堪行,登上最高处后,却见下面又是陡坡悬崖,不能开凿,连氐人们都迟疑了。
阿云激励士气:“吾等路过阴平等道,那里的氐人过得如何?身在深山,种着贫瘠土地,以狩猎采果充饥,茹毛饮血,还要被成家官府逼迫贡品,时常遭到西羌和其他氐部袭击,老人杀死,妇女掳走,孩子则卖到成都做奴婢。”
这就是他血淋淋的经历啊!阿云已经学着不再感激公孙皇帝,拼命寻找怨恨他的理由:“但我旅中二千余氐人却不必如此,吾等是大魏陛下的忠臣,打完仗回家,过得比编户齐民还好!这一路已走五百多里,只差一点就能成功,蜀地富裕,氐兵第一批进入,能抢到最多的财货,若能立功,更大的富贵还等在后面,不单我一个人,所有氐兵都有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氐人遂在山上拉了绳索,连接成长长的勾连,然后一个个拽着绳子从陡坡上下到河谷,攀木挂树,鱼贯而进。期间或有绳结松开,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的人,但大部分氐兵还是安然抵达低处。
这之后的路较为好走,他们沿着涪水南下,成家大部分兵力都调到剑门、广汉、资中去了,广汉北部都尉只有区区数百人驻守阴平桥,防备蛮夷。魏人如神兵天降,很快攻克此地,而江油县就在前方。
到此时,阿云清点人数,虽然路上折损数百,或死于各种意外疾病,或走不动留在原地,但他们人数竟不减反增,已多达四千之众……
原来,竟是沿途三个氐道的部落,被阿云所招揽,眼馋蜀中富裕,想跟着来抢一把……
江油只是个小县城,守了几天后就沦陷了,阿云任由中途加入的氐兵大掠县城,甚至怂恿他们继续深入,到广汉郡首府梓潼附近大闹一场,那边比江油更加富裕。
而他自己,则带着氐兵蹲在县仓吃饱喝足,携带五日之粮,悄然离开江油,绕离蜀军后队、辎重云集的梓潼,向东北方两百里外的大小剑山走去。成家以大司马延岑为帅,在那里集结了整整五万人,与马援的兵力相当……
虽然第五伦安排马援、岑彭两面包夹蜀中,但二位大将军地位相当,各领一军,隐隐有竞争之意。加上剑门、江州隔绝数百里,长途沟通不便,他们其实是各自为战的状态。所以马援不能眼巴巴指望岑彭策应,他宁可相信已证明过能力的阿云。
阿云的任务,就是以奇兵冲其腹心,迫使延岑闻讯后分兵去救梓潼、江油,同时他再从后方袭扰剑门蜀军,配合马援攻破这座公孙述新修的险塞!
若能得手,阿云估计,他的功劳,都能越过子爵,直接封“伯”了!
然而奇怪的是,江油失守、梓潼遭到西蜀氐部袭扰、成都也一日三惊,告急的驿骑往来不绝。但从江油到剑门的路上,阿云却根本看不到回援勤王的蜀军,延岑这是几个意思?
直到到第三天时,阿云等人已能看见巍峨如剑的峻岭,才遇到了第一支军队,竟不是打着白帝旗的蜀军,反是马援的前锋骑从!
“云校尉来晚一步,蜀军降了。”
“啊!?”阿云这才知道,他费尽辛苦绕道阴平,却是出力多而见效少,相当于白跑一趟,怎么就降了呢?延岑可有五万人啊!难道因为马援所向无敌,就不敢和他打一仗?
魏军骑从开心地告诉阿云:“那延岑早被大行令策反。”
“延岑刚到大小剑山,就将效忠公孙述的将军们绑起来杀了,又将公孙述所赐金饼、银饼发给中层校尉们,带着麾下五万之众齐齐卸甲,如今剑门大开,骠骑大将军就在后头!”
……
延岑不战而降,这消息对在成都等待“虏死剑下”的公孙述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朕常以延岑为社稷之臣,如今必为蜀人所笑。原来他才是最大的贼虏,当族,当族!”
但延岑的妻儿早在汉中被破时就“亡于乱军之中”,如今想来,要么是送去魏国,要么藏匿巴郡某地,这延岑通魏已久啊!
公孙述几乎气得吐血,当初延岑力主同魏国斗争到底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对公孙述说:“陛下,男儿应当在死中求生,怎能坐着等死呢!”
延岑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不肯坐等覆死呢!一路小跑去投降马援了,还附带公孙述几乎所有军队,以及公孙皇帝小气吧啦存了十几年的黄金和朱提白银,虽然数量远不如第五伦,但也已是蜀中压箱底的财富,一夜之间,通通资敌。
更要命的是,剑门洞开,马援裹挟投降蜀兵,十万之众迅速南下,前锋骑兵,已经越过梓潼,抵达成都北门户绵竹!兵锋将入成都百里之内!
而公孙述这时候想调兵回防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两万人在广汉县、一万人在资中,都用于防备岑彭。成都只剩下宫卫千余,卫尉兵数千,或许征发百姓,所有男丁都上城墙,能得万余……
这时候,丞相李熊再度力劝公孙述,重提“南狩”之策。
“陛下,秦末时,若子婴及时南狩,入汉中、巴蜀,或许还有希望复兴秦朝。”
但公孙述已完全丧失期冀,陷入了绝望的泥潭,他喃喃说道:“当初长安被第五伦攻破时,王莽南狩奔逃,结果如何?”
他看着手里的传国玉玺,这东西,最后不是落到自己手里了么?而王莽则流浪多年后,屈辱地被第五伦押回长安,当众在断头台上砍了脑袋,步了商纣后尘。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七国之乱时,吴军败局已定,吴王刘濞和他手下壮士连夜逃走,渡江遁于丹徒,再流窜东越。后来却在朝廷利诱下,反被东越王砍了头颅,派一传车飞送景帝,老刘濞骄横几十年,结局却为天下笑。
公孙述自诩是这乱世中的豪杰,这才能和第五伦斗到接近终局,不想这样狼狈。
李熊咚咚稽首,涕泪交加,苦劝公孙,公孙述叹息一声,将丞相扶起来。
“太子在资中监军,丞相速去与之汇合。”
李熊糊涂了:“陛下之意是,调太子及资中军回来勤王?”
公孙述摇头:“不必北来,汝等速速南下!”
“那陛下呢?”李熊大惊。
真是人之将亡,其言也善,虚伪了一辈子的公孙述,终于说了几句心里话。
“朕自得丞相,幸成帝业,本以为能重走汉高之路,再不济也能做秦穆公,大霸西方。奈何遇上了第五伦这异数,加上轻信了延岑等辈,不纳丞相忠言,这才自取其败,悔恨晚矣。”
“废兴,命也,朕若注定败亡,也认了,但天子死社稷,朕在成都当上皇帝,绝不离开都城半步!”
说着,公孙述将腰间的传国玉玺取下,不舍地看了又看,最终塞到了李熊手中!
“将玉玺,交给太子,令他在军中继位,再用丞相之策,设法带着资中、广汉两军三万之众,前往朱提,力保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