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6章

作者:七月新番

隗嚣听愣了,群臣也呆了,然后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明堂里不断鱼贯而出的是吏员、黄门、宫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木符,符上用朱笔写着二到三字。

从明年要用的“地皇”开始,一共六千个年号,新鲜出炉!足够王莽的子孙上千代用。

这些可是国将哀章、说符侯崔发等人,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才凑齐的!又让人匆匆以朱笔抄上去,有的甚至还抄错了字。

隗嚣发怔间,只觉得一阵大风吹来,好似要将自己头顶的麟韦之弁吹走,连忙扶住,心中只喊道:“前有秦始皇帝万世一系,今又有新室三万六千之纪。”

上一个吹自己传承万世的秦,二世而亡,基业宫阙都化作了土。

“难怪乐曲清厉而哀,不祥,大不祥啊!”

……

第60章 星星之火

“我听说,同郡人郭少卿从师入常安时,买符入函谷关,曾慨然道:‘丹不乘使者车,终不出关’。”

“数月前北上时,我也如此想,定要在常安做出一番事业来,没想到最后竟是匆匆逃出,一事无成,回乡要被笑话了。”

过武关时,邓禹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这弱冠孺子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惹得刘秀等一同南遁的人只觉好笑。

“被人笑话,总比丢了性命强。”

刘秀宽慰邓禹道:“那穰县郭丹最后不也因不愿仕于新朝,而带着弟子逃亡北地避祸去了么?也算出关了。吾等亦是为了躲开朝堂倾轧,才不得已离开太学啊。”

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从南阳小地方去常安的太学生们也看清楚了。想从上万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射策为官谈何容易,挤在太学区舍的日子,还真没有回到乡里做土豪舒坦。阶梯已经固化,上升途经没有完全打开,往后靠族望混个县官、乡吏,这大概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五威司命的缉捕仅限于常安周边,一行人无惊无险地过了武关,很快进入南阳地界,至此,刘秀等人风餐露宿的逃亡生活便宣告结束。

邓氏是南阳大族,各县都有姻亲,刘秀则是靠他大哥的名头,得到仰慕刘伯升的轻侠相助。众人很快将跑得快累死的毛驴换了骏马,脚步也轻快起来。在故乡,就算五威司命追来,他们也不带怕的。

离开郡府宛城——南阳被王莽改名前队,而宛城则改名南阳,沿着尚未冰封的育水南行,众人一昼夜便抵达新野县。

邓氏支系庞大,真正和刘秀家有亲的,其实是邓禹的族兄,邓晨,字伟卿,他娶了刘秀的二姊刘元。

见到本该在常安的刘秀、邓禹忽然回来,邓晨夫妻颇为震惊,在听刘秀简略说了事后,邓晨只觉侥幸:“难怪昨日有许多绛骑从新野经过,前往新都,恐怕就是为那功崇公之事而来。”

离新野一天路程的新都,便是王莽的龙兴之地,亦是功崇公王宗封邑。

邓禹开玩笑,说幸好刘秀胆小,第一时间拉着他们就跑,邓晨却赞道:“每家都得有一位谨厚之人,才能长久啊。”

邓晨不太喜欢大舅子刘伯升冲动的性格,反而对小舅子刘秀赞赏有加。

外头又落了雪,邓晨和妻子邀约刘秀,不如在新野多休憩几日。

邓禹也怂恿他:“明天就是腊八了,文叔,阴氏的腊祭可是出了名的热闹,不同去看看?”

邓禹挤眉弄眼,刘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参加阴氏之腊,或许就又能见到心上人阴氏淑女了。

新野豪强,左邓右阴。

阴氏崛起于汉宣帝时,当时的家主阴子方事亲至孝,积善有德。

据说某年腊日,他正在灶旁升火举炊,灶神忽然现身,阴子方忙将一只黄羊宰杀供奉。这以后,阴子方接连发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家有田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连邓氏都颇为不如,从此腊祭更加上心。

与之相比,刘秀家地不过二百顷,分到他头上的,可能才三四十顷,小地主而已。

若在前汉,刘氏还占了个宗室的名分,高人一等。现在却连这特权都被王莽剥夺,如今家中无人做官,祖先阀阅不太顶用,自己去做什么呢?倒插门当赘婿?

他心中有计较,憨厚一笑:“腊祭就得回自家过,怎能去别人家中叨扰?更何况,吾兄性情刚毅,万一官府上门盘问我去向,他的宾客与之冲突,杀了官吏,就不妙了。”

刘秀匆匆辞别邓禹,特地绕开了新都县,一路没有歇息,纵马直趋老家蔡阳。

说来也神奇,在新野都被改名“宜禾”的情况下,蔡阳居然逃过了改名狂魔的毒手。这或许是因为,蔡阳是王莽母亲功显君的故里及封邑的缘故,税收至今有减免,农稼很有赚头,也是刘秀最喜欢的行当。

蔡阳东南八十里便是白水乡,但刘秀与族人仍习惯称之为“舂陵”。

刘秀的祖先乃是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三个儿子,受封为舂陵侯,建侯国于僻远的零陵郡(湘西南)。到了汉元帝时,第三代舂陵侯以封地下湿,山林多毒气难以生活,请求削减封邑内徙。于是就徙封蔡阳白水乡,到了王莽代汉,侯位被削。

至于刘秀家,早在其祖父时就成了小宗,家世也一点点没落:祖父为巨鹿郡都尉,比二千石高官,父亲只是南顿县令,比六百石,且早早逝世。刘秀兄弟丧父后,全靠他们的叔父刘良养大,彻底成了庶民。

这几年家道复振,一来靠刘秀擅长经营产业,二来因刘伯升任侠扬名,兄弟俩一个守成一个进取,如同两根柱子,撑起了家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值季冬,草碧水明郁郁葱葱的故乡变得一片枯寂。天上又落了雪,让“白水”更加名副其实。

踏着那瑞雪,背着北风,刘秀披蓑顶笠,挎囊带刀,艰难骑行在路上。

虽然还不到薄暮,但冬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雪更加阴沉,前方一片冥暗,路旁里闾的人声似也被积雪吸收,独见炊烟静静升起与云层汇作一片,远近尽是悄寂。

直到一阵惊天动地的鼓点,打破了寂寥!

“是傩鼓。”

刘秀勒住马,露出了笑:“我好歹赶上了。”

他家正举行一年一度的傩戏,浑浑沌沌中隐约传来歌舞呼号,随着仪式过半,舞台超出了里垣,一条火龙沿着大路,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小雪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滚,松木点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高举的旗幡一次次举向夜空。

细心点就能看出来,与一般的傩戏不同,混乱中竟有几分秩序,队伍进退有度,声势大而不散,这百多人好似有位指挥官在操控。

这是刘伯升对手下宾客、族人加以训练的成果,名为准备傩戏,实则嘛……按照伯升的说法,天下有变时,交予兵弩甲胄,就是两屯兵。

队伍近了,领头之人看到刘秀驻马于道上,过来一看,不由大喜:“是文叔!”

此人名叫刘嘉,字孝孙,舂陵族人,也是年少丧父,被刘秀父亲收养。他性情温厚仁爱,与刘縯、刘秀兄弟亲如手足,曾与刘伯升一起到常安去求学,习《尚书》、《春秋》。

如果说刘秀是兄长的右臂,那刘嘉就是其左膀。

刘秀道:“孝孙,吾兄呢?”

“在后头指挥。”

刘秀在傩众中穿行,火把下是一双双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扑鼻而来是燃过的松香味,每个人都那么熟悉,人人皆能叫出名字。

他性格易相处,在族中人缘很好,个个都想过来和阿秀亲近。

刘秀只有些感慨,故乡就是比常安好啊,难怪诗里说:“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但他现在没功夫与众人寒暄,只想快些见到兄长,刘秀有话要说。

刘秀就这样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队伍中央,这场傩戏的指挥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士,站在一辆人拉的辇车上。

此人头上戴着狰狞傩面,那模样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身蒙黑熊皮,玄衣末裳,执戈扬盾,伴随着锣鼓声,且唱且舞,还真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

傩面上鎏金孔目中,一对眼睛看向来到辇边下拜的刘秀,颇为惊喜。

刘秀迫切想见到哥哥,将自己在常安憋了很久的见闻感念告诉他!

他明白了,兄长是对的,大汉应当复兴,新室活该覆灭。

此刻却一下子哽咽了,只垂首道:“兄长,秀儿回来了!”

“善!”

爽朗的笑声从傩面后发出,刘縯将弟弟扶起,揽着他一起登辇,在傩旗下把手中戈盾交到刘秀手里:“有了文叔,这场傩,便齐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隔的列尉临渠乡第五里,傩戏已接近尾声。

北方之傩,和南方之傩不大一样,谚语:“腊鼓鸣,春草生。”参加腊祭的族人里民皆戴胡头,身上扎着细腰鼓,手持木槌砰砰敲打。

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整个里都在齐心协力地驱赶象征妖邪疫病的鬼面。

从祠堂一直追到村口,狗在前人在后,小孩又跟着大人跑,等将扮演者按住后,剥了他们脸上的鬼面,就和粗制滥造的鬼幡一起扛着,欢天喜地出了里聚,一股脑扔在空地上,又加了些薪柴甚至是石炭进去。

“宗主,宗主!烧了它们!”

戴着傩面主持祭祀的宗主第五伦,在欢呼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他心中仍在想着其他事:五个月来,第五伦在老家、在常安的所见所闻,简直是光怪陆离。这新朝名为新,实则旧朽不堪。

青徐海岱、淮扬会稽、荆州江夏,天下已陆续爆发了农民起义。

吕母、樊崇、绿林,如同干柴里迸发的火苗,目前只是星星之火,但未来注定燎原!

“而我要做什么呢?”

第五伦要在关中腹地,紧挨着常安的列尉郡,慢慢积起一摞巨大的薪炭。再在最适合的时机点燃,那将是天下最耀眼的火光,引领这场怒火的盛宴!

在众人狂热的呼喊中,第五伦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点燃了象征去岁疫病妖邪的鬼面幡旗。

火光在月色下闪动,村民们闹哄哄地涌来,抚掌而笑。在他们面前,燃星如粉蝶争飞,明焰似火莲绽开。渐渐又下起雪来,天上玉甲纷纷,雪欺火势,炭助火威,遮不住赤龙斗跃,腾空而起!

“烧吧。”

“将旧王朝烧个干净,才能就着烈火,敲打出个新世界!”

第61章 名单

冬去秋又来,大半年时间转瞬即逝,好似被人偷走了一般。

天凤六年(公元19年),七月初秋,位于列尉郡最北部的“修令县”(陕西洛川)鄜(fū)畴乡。

对这穷乡僻壤来说,今日本该是平静如常的一天,拄着鸠杖的乡三老靠在树荫下打瞌睡,面容憨厚的力田自己动手编着木蔑。姓鹿的乡啬夫则趴在案牍前皱眉提笔,不太擅长文章的他最怕给上面写奏报。

直到佐吏匆匆跑进乡寺,说从县里来了一支车队!

乡吏们面面相觑,出门一看,却见来者三车为导,吏卒七八人,皆带剑。主车舆上有华盖,从上面下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官员。

他才十八九岁,头戴缁布冠,走近后发现腰挂黄绶铜印,要么是县丞,亦或是郡曹掾一级的人物。

陪同的县吏立刻给乡老们介绍道:“此乃郡里来的户曹掾,第五君!”

姓第名五?

鹿啬夫自己本就是罕见的姓,却没料到遇上更稀缺的,他没啥文化,不知道诸第事迹,倒是三老听乡里去过南边的年轻人提及过。

“莫非就是那位为了救宗兄,毅然辞去郎官,返回列尉做曹掾以报答乡土的孝义第五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可是全郡知名的人物啊。

“鄙名都传到乡中来了?”

第五伦已经习惯了,只随他们进入乡寺,也不啰嗦,直接道明来意,点名要看乡中的户口、籍账、田宅图籍,以及对明年杂徭的安排。

闻言,鹿啬夫脸色有些不好看,力田也支支吾吾,瞧他们这德性,第五伦笑道:“诸君放心,我不是督邮,也不是仓曹,不会查仓。火龙烧仓或失手将薄册掉进水井这种事,没必要。”

这种奇事他还真遇上过不少,往席上一坐,话语淡然:“人非圣贤,哪个县乡的账目会全无半点错漏呢?该看的,我在县里就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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