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45章

作者:七月新番

毕竟,他也受了魏国印绶,是堂堂“白马氐伯”了。

现在蜀军从南边来援,为仇池山所阻,不敢越过北上,而仇池山北面百里,就是武都郡城,隗嚣也遭护羌校尉牛邯所困,也弹尽粮绝了,就看谁能坚持住!

齐钟留认为,胜利必然属于他们,虽然白马氐为蜀军所败,但那些附和他举事的大小氐部遍布武都,只要躲进山林中袭扰,足够蜀军焦头烂额了。而魏国夺取武都后,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守备,到时候,就不得不倚重诸氐,被汉人、羌人压制了两百年的氐部,或许就能真正成为武都的主人。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然而齐钟留还是太乐观了,数日后,当蜀军前锋摸到仇池山腰时,他赫然发现,那些几个月前还和自己杀牛歃血,发誓要共进退的“盟友”,如今却重新投靠了蜀军,成了带路党!

谁赢他们帮谁!最起码在武都这块地界上,看起来还是蜀军暂时占了上风。

有了擅长山地的氐兵加入,蜀军对仇池山的进攻顺利了许多,白马氐、杨氏氐只能依托山梁,卡死小路隘口与之交锋,随着伤亡不断增加,杨氏氐都开始考虑:是否要摒弃亲家、兄弟的身份,将齐钟留和白马氐卖了?

然而就在十二月朔望这天,位于仇池山脚的蜀军营垒,却忽然起火,等猛攻山梁的数千蜀军回援时,只遭遇了一队悍勇无畏的敌人,为首之人美须髯,丹凤目,不介重甲而裹着马革皮,手持长刀,带着一群冒寒风霜露而来的士卒推刃而战。

蜀军本以为这是尚未屈服的氐兵,但其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再仔细看他们那些蒙着污垢的号衣、旗帜,才发现,这居然是一支魏军!

魏军深入到武都腹地了?

蜀军士气动摇,他们能对氐人重拳出击,但对从未战胜过的魏军却心怀畏惧,一时间节节败退。

仇池山上的白马氐、杨氏氐也适时冲下来痛打溃兵,战斗很快便一边倒,最后,魏军中为首的美须髯者纵马持刀,阵斩蜀军偏将,又放了副将,他操着一口正宗的关中话,让副将回去问候他的好友公孙述。

“告诉公孙子阳,武都当属凉州陇南之地,不知为何竟划给了益州,马援先收下了!吾主有言,既得陇复望蜀,站在这仇池山头,马援要向南,直望成都之郭了!”

齐钟留是一个有追求的氐人,不但听得懂汉话,还读过点汉地的书,听说这位就是魏骠骑大将军马援时,一时震惊不已。

他只与杨氏氐的君长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去拜谒马援。

“马将军不是在西羌么?为何忽然出现在武都仇池山?”

马援正在擦拭刀上血迹,凤目扫视二人,反手将环刀放回鞘中,动作一气呵成,他笑道:“吾等追先零羌至大河源头积石山,遂渡河南下,降服枹罕、大夏诸羌,得羌酋赠马三千,以及肉干干粮许多,听闻武都氐部反正,遂继续往南,自氐羌道南下,一路打入武都。”

齐钟留等大受震撼,所谓“氐羌道”,就是武都郡西边的高原草甸,那儿一贯是诸羌的地盘,山高温寒,很少能找到聚落补给,除了耐寒的羌马,中原马甚至无法适应。哪怕是汉朝极盛时,中原军队也不敢贸然通过,可马援竟然能安然穿行?

再看看那些风尘仆仆的陇右军士,虽然浑身冻疮却仍能奋战于马援左右,马援自己卸甲而披马革,虽然简朴,谈笑间却有大气魄,仿佛过去旬月,不过是一趟轻松的远行……

齐钟留心中那点利用魏军与蜀军狗咬狗,好让自己在本地的坐大的心思稍稍退缩,只敬畏地说道:

“马公犹如天降,真乃‘天将军’也!”

……

腊月的武都郡,虽然尚未降下大雪,但亦是极其寒冷,尤其是被围困后缺衣少食的武都郡城,连隗嚣都找不到能烤火的木柴了,他生了病,又疲又冷,亲信询问是否要拆了士兵的戈矛木柄来烧。

“箭矢耗尽也就罢了,连长兵也拆了,若魏军再攻城,难道让士卒以矛头短兵击之么?”

隗嚣只能咳嗽着叹了口气,也不生火了,只能就着寒冷的冰水,吃那干巴巴硬邦邦的糗糒(qiǔbèi),别提多凄惨了。

他的主力葬送在祁山堡,只剩下三千人,被魏国卫尉第七彪、护羌校尉牛邯将兵困于此地数月,只能指望来自蜀中的救援。

然而让隗嚣绝望的是,他等来的不是白帝旗号,而是魏军的五色旗……

马援自氐羌道突袭武都腹地,将公孙述的援军打垮,又带着白马氐北上加入了对隗嚣的围困,这下隗季孟彻底没退路了!

他至少还有豆饼吃,城中兵士因缺少燃料,连稀粥都喝不上,许多人已断粮数日,只能蜷缩在城墙下,有时候旁人一推,发现已死去多时。

照这种情形,不等寒冬将魏军、氐人熬走,隗嚣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一日入夜时分,武都城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阵歌谣。

一口浓郁的陇右方言,唱的是汉时民歌《陇西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城南城北的魏军营地都在唱: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隗嚣的部众以陇右人居多,一听这歌谣,就不由想起天地宽阔的陇右,小而坚固的城郭,以及那熟悉的乡土,身在武都,虽然只是隔着一道秦岭、祁山,但这鬼地方他们一天都不想多呆!

“此四面楚歌之计也。”

隗嚣苦笑:“城南城北皆闻陇声,看来魏军中陇右人也很多啊,经过抵御西羌之战,陇中士民已安心归附于魏主了。”

这还是拜他所赐,隗嚣一直自诩是陇右人利益的代言人,如今却遭到了家乡父老的围攻,真是可悲。

虽然计策不新鲜,但却真的有效,又疲又乏的被困兵卒军心浮动,若是隗嚣再不有所行动,一场大变就在眼前!

连隗嚣的亲信都含泪劝他:“隗公,眼看武都将失,吾等就算能够突围回到蜀地,公孙述也必将归咎隗公,如今回想数月前牛邯信中所言,隗公与魏主是旧相识,并没有大怨深仇,如今若能让牛邯引荐投诚,不说王侯之位,为了招纳蜀中降人,第五伦至少也会给隗公伯、子之爵,让隗公安养天年。”

隗嚣却没有回答,只听着外面的“四面陇歌”,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也唱起了一首陇地歌谣。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这是汉时降匈奴将领李陵送苏武返回中原时,所唱的《别歌》,那之后,李家名声虽然在陇右烂到了家,但这首歌却传了回来。

隗嚣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化,唏嘘道:“大丈夫活着不能成就英名,反而勾结蛮夷戎狄入寇故乡,这样的我,已无颜面再返故土,倒不如死于异乡中。至于弯腰稽首,还向长安?就算第五伦念在过去交情,大发宽仁不追究诛杀我,隗嚣难道还有脸受其恩惠,再受看脸色行事的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随意折辱焉?”

“隗嚣这一生一事无成,步步走错,已足够耻辱,就勿要再辱了!”

事到如今,隗嚣也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保留最后的体面,他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亲信出去,他们心中知道结果,只能含泪合上了门。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陇右旧部跟了隗嚣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捞到,混迹至今,对他的不满已经积蓄于盈,一场兵变迫在眉睫!

然而等愤怒的陇右军士推开拼死拦着他们的隗嚣亲信,闯入郡府厅堂时,却只见身材高大的隗季孟坦然坐于席上,身子靠着后面的墙,目光越过他们望向北方,然而眼神已经呆滞死寂,其胸前扎着一柄短剑,已是自尽多时……

半个时辰后,护羌校尉牛邯进入郡城,除了隗嚣那已经冰凉的尸体外,只看到了老朋友的绝笔信。

“嗟乎孺卿,夫复何言?”

“吾等相识三十载,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嚣昔日锐意反新,合陇地十六家歃盟,自以为一州之豪,竟望效秦穆公之霸业。然嚣非成大事者,犹豫反覆,竟成丧家之犬,终有今日之困。回首附魏皇骥尾亦难,唯有一死以谢故人、故土。”

“孺卿勿以为念,努力自爱,勉事圣君,唯愿善待陇右!以弥吾过!”

牛邯的手微微颤抖,读完了隗嚣的遗愿:

“胡马尚依北风,嚣无日不念陇右,知吾罪大难赦,不求全尸葬于陇地,唯望悬吾首于天水,此亦狐死首丘矣!”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回乡了。

牛邯上前数步,端详隗嚣尸体容颜良久后,这才拔刃,干脆利落地割下了老朋友的脑袋,而后紧紧抱着他走出厅堂,黑色的凝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牛邯抬头,望着天上飘飞的惨白大雪,叹息道:

“季孟,我带汝回家……”

第655章 对手

因为风雪所阻,武都郡的胜利传到长安,已是武德四年除夕。

第五伦读完牛邯所献隗嚣《绝命书》后,不由唏嘘道:“隗季孟终究还是授首了。”

他将此书示与太常王隆过目:“隗季孟与汝叔父王惠孟(王元)乃故交好友,少保恐怕要伤怀了。”

王隆及其叔父、长陵大土豪王元,是第五伦立足关中早期的重要支持力量,加上王元在第五霸生前经常能献狗送斗鸡,讨得老爷子欢心,所以后来第五伦给了他一个“少保”的虚衔。

王元同样与隗嚣交往莫逆,第五伦与隗嚣初见,就是在王家的长平馆。当初王元多半还犹豫过,究竟在第五伦和隗嚣间选谁?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第五伦不至于追究算账。

然而与其叔父不同,王隆却对隗嚣观感很低,随手翻完其绝笔信后,摇头道:“隗季孟庸人也,生于陇右,本当任侠豪横,却偏偏以治儒术闻名,五经却白读了。”

“天下乱时,隗嚣也心生野望,援旗纠族,假制明神,妄图借复汉之名,成就齐桓晋文之事。然而却连其叔父宗侄都不能压制,以汉帝为傀,自己也成了傀儡,非得其叔父死后,才能掌握陇右。当时陛下已入主关中,政修民附,贤士满朝,隗嚣竟不识明主,而拥兵自固,欲为六国之计,于是谋臣去之,河西逆之,以至于败走狄道,最后竟投奔公孙述,勾结戎狄入寇,直到今日身殁众解,盖不足怪也。”

在王隆口中,隗嚣就是一个没有王侯命,却生出了偏霸心思的跳梁小丑,早就该亡了!

第五伦笑道:“那在伯山看来,隗嚣比之南方楚黎王秦丰、东方齐王张步如何?”

这两位先后归降了第五伦,第五伦也没杀他们,将秦丰贬为庶民,看押在幽州,而张步毕竟给第五伦上过贡,待遇好点,今为“安步男”,在洛阳修了个小宅地关着。

王元竟道:“张步、秦丰虽庸,败亡之余,知所归往,犹能保其后嗣,故隗嚣尚不如二人!”

然而御史大夫景丹,却有不同的看法。

“陛下,臣以为,太常所言偏颇。”

景丹一直行政温和,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为了这件“小事”与王隆争论,还真少见。

却听景丹说道:“隗嚣初据陇坻,一度谦恭下士,使一众陇右豪杰归之,他虽不擅长兵略,治国却有一套手段,最初尚能刑政修举,兵甲富盛,使陇右安于乱世,方能一时窃据其中,虽不如齐桓晋文,然亦有晋国六卿之风矣。”

“只是陇坻虽隘,非有百二之势,区区数郡,难御大魏堂堂之锋,至使穷庙策,竭征徭,而终于败亡,不在于其能力不足,而在于未能识得真主,先拥戴刘婴,又转投公孙,南辕北辙,就算能耐再大,也难敌大势。”

景丹进一步提出:“此人虽非王、霸,亦曾割据一方,听说陛下已令太史令编撰《汉书》,未来还要修一部《新书》,以纪王莽代汉,至大魏武德元年前,这二十年间种种,当给隗嚣留一个列传。”

太史令隶属于太常,这是王常的活,听闻景丹此言,颇为不解,隗嚣何德何能可入列传啊……

然而第五伦却已表现了倾向:“御史大夫所言甚是。”

第五伦心中暗许景丹,暗道景孙卿亦是一位宰相之才,格局很大啊,他说得很对,隗嚣抵抗了第五伦整整七年,也算一度的敌手,若将他贬低太过,显得连张步、秦丰都不如,放目天下尽是庸人,那第五伦的一统大业,靠谁来衬托?只凭刘秀、公孙述,这两位虽然还算能打,可还是不够啊。

眼看北方大定,一统只是时间问题,该为这段历史的陈述仔细想想了,所以对隗嚣,对他早年迅速整合陇右,该夸的地方要夸,但对勾结羌胡、错投公孙,该骂之处亦得狠狠骂!刨了隗氏祖坟亦不足惜。

给隗嚣定了性后,第五伦又看了马援、牛邯的奏疏,思索道:“至于隗嚣尸首,就不必送入长安了。”

第五伦道:“隗季孟毕竟是予之故人,当初予身陷五威司命府,他还奉刘歆之命来助。予虽喜陇右彻底安定,但今日若见其容颜,却也会怅然泪下,想起当年之事,相见不如不见,且将尸身弃于氐羌之地,任胡鹫乌鸦啄食,再将隗嚣头颅在陇右诸郡传示,让陇中豪杰看看,勾结外敌,错投公孙,是何下场!”

隗嚣好歹是遂了遗愿,但另一位第五伦老熟人的尸首,就没有这种“故人”待遇了。

“什么,胡汉伪帝卢芳,被车骑大将军斩为十二段,已到长安北门了?”

第五伦第一反应是问旁人:“耿伯昭知道其弟耿广战死河西了?”

景丹回禀:“河西奏报才送到长安没几日,并州不至于提前知晓……”

直到装着卢芳尸骸的马车驶达未央北阙,第五伦看到小耿的奏疏,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那卢芳作为第五伦的刀下余鬼,知道此子狠辣,明白自己肯定会死得很惨,被擒获后就自断其舌,然后寻找各种机会以头撞地,他的伤口感染恶化,又闭口不吃水和食物,眼看这家伙是没法活着送到第五伦跟前,耿弇索性将他杀了,并在上奏里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卢芳自称前汉十一帝庇佑,加上他本人,共有十二条命,头颅十二颗,所以新莽时安定太守曾经‘斩卢芳头’,卢芳的尸体却依然能长出新头,流亡匈奴,并州人相信这些胡言的不乏少数。”

并州地区胡汉杂处,巫风盛行,死人复活本就是当地传说,第五伦记得自己去新秦中戍守时,偶然读到过一篇名为《墓主记》的文章,是戍卒传抄的故事:戍卒丹因刺伤他人被弃市后掩埋,三年后复活,又四年后能说话了,他便讲述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见闻,并声称自己本不该死,是被司命遣回人间的……

这便是卢芳这骗子立足的土壤,据说不少被俘的胡汉将领称,他们早就看这个假汉帝不顺眼了,但一直顾虑着卢芳死能复活,就算刺杀也没法一次毙命,所以才心有忌惮。

“于是臣便在新秦中,当着数万军民,以及匈奴、胡汉俘虏的面,亲斩卢芳!”

据奏疏中描述,卢芳头颅被砍下后,登时毙命,耿弇特地将尸首在雪地里放了三天三夜,卢芳并未像他吹嘘的重新活过来,眼看这家伙死透了,耿弇才将其尸体也断为十多截,用石灰和盐腌好了送来给第五伦过目。

第五伦不想看着臭烘烘的“新年礼物”,让人去检校了事,只安排道:“十二截,这数目倒也正好,卢芳纵有十二条命,也全都在此了。”

对这十二份尸块,第五伦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安排:“卢芳本三水杂胡,僭称汉武曾孙,冒充刘氏,其行径类似河北刘子舆,却因投效匈奴,对单于称‘儿臣’,比刘子舆更加卑劣!不但人神共怒,就算前汉十一帝有知,亦会愤懑不宁。”

“汉有十一陵,渭北有高帝之长陵,汉惠之安陵,汉景之阳陵,汉武之茂陵,汉昭之平陵,汉元之渭陵,汉成之延陵,哀、平两帝亦有义陵、康陵;渭南则是汉文之霸陵,汉宣之杜陵。”

“将卢芳十一份尸身,分别送往以上诸陵,就算是新年祭肉,再告诉前汉诸帝,承袭汉家天命的魏天子,替汝等将这骗子诛杀,可安心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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