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可惜,可惜……”耿广嘴里念叨着可惜,目光看向了吴汉,这让吴汉颇为难受,他仿佛有种感觉,若真失去耿广,就算杀了那么多胡人,但这一仗其实还是自己亏了。
而且,耿广怎能如此完美?这些走关系混入军中的世吏子弟,不应该见了血就面露恐惧,贪生怕死么?为何耿广如今考虑的还不是自己和家人?吴汉有些错愕。
但吴汉很快就明白,耿广再优秀,也依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先前一直在强忍,但此刻,脸上却露出了极其痛苦的表情,颤抖的手指着胸前的断矛杆,吐着血沫子,用非常不英雄的哭腔说道:“吴将军,我疼,撑不住了。”
这是真正的痛彻心扉啊,吴汉明白耿广的意思,他的伤重到无法医治,与其硬撑着受苦,还不如来个短痛!
这也是军中惯例,应该给没救的袍泽一个痛快,蒙泽颤抖着手正要应承,却被吴汉止住了。
“我来,我亲自送耿营正,他当得起。”
吴汉单膝蹲在耿广身前,问他:“可有遗言?”
“有。”说道遗言,耿广现在倒是想起自己,想起家人了,泪水从他脸上滑落,这么长时间了,吴汉从没见他哭过。
“还望吴……将军能替耿广带话给兄长。”
“就说……阿广做不成‘霍去病’了。”
“但兄长,一定要成为再破匈奴的‘卫青’啊!”
耿广眼神有些涣散了,抬起头,伸出手,仿佛是想再看着这他梦中出现过无数遍的草原大漠,摸一摸本要随他踏破狼居胥山的坐骑,又或者,像小时候一样,牵一牵长兄的手,想要追随他一起前进。
兄长那伟岸的身影一直在前方,但耿广,再也跟不上了!
吴汉熟练地将匕首推入耿广怀中,干净利落,又将他软软的身体交给蒙泽,任由后者抱着耿广,悲痛地干嚎起来,而士卒们也在旁相继抽泣。
吴汉却颇为从容地转身离开,只是走到没人的地方,抬起头,但见这塞北绝域上空,满天星斗,璀璨夺目。
他仰头望了许久,半晌才揉了揉眼睛,骂道:
“这塞外的星辰,真亮!”
……
霍去病有一句名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据说这是汉武帝要赐霍去病家宅时,他的宣言。
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此,虽然也有扫尽胡尘的志向,可魏车骑大将军耿弇却格外重视家庭,作为家中长子,耿弇自己功成名就之余,也在尽力提携几位弟弟:二弟、三弟作为郎官,既是人质,也在第五伦身边混了个面熟,如今都已外放,或做到了县令,或在军中参赞。
可偏偏是耿弇最喜欢的四弟耿广,却生了个倔强的性子,不知听谁说了“名将起于行伍”的话,放着郎官不做,非跑去并州参军。耿弇也拿他没办法,反正那边多的是旧部故吏,明里暗里仍能帮上耿广。
但就算有这层关系,耿广在并州的表现,也足以让耿弇惊愕——吴汉和耿广虽然出征河西了,但当地也留下了不少官吏,耿弇带着五万中央军抵达后,新秦中的官吏没少对他夸赞耿广。
“此子年少轻狂,成不了大器。”耿弇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很高兴。
而就在大军抵达新秦中后,耿弇也收到了来自家中的最新一封信。
“立冬日,广妻生子耿恭,重十六斤八两。”
汉斤只相当于后世256克,这体重在新生儿里是偏大的,看来颇为健康。
看了信后,耿弇嘴里嘟囔着:“告诉我作甚?”心里却很是替弟弟高兴,若是能出征立功,又做了父亲,也算双喜同至了,只不知河西的保卫战进行得如何了?吴汉打仗没问题,但按照其作风,底下人死伤却也不低。
然而耿弇很快就必须将家书,将对弟弟的担忧思念丢在一旁了。
吴汉那边还奇怪,为何匈奴右贤王撤退时作战很不积极,而耿弇正好能告诉吴汉答案!
因为匈奴主力不在凉州,而在并州!
……
作为天下割据势力里的一员,卢芳势力远不如魏、蜀、吴,因为他所占据的半个并州不但地广人稀,还在战争和匈奴劫掠下越发凋敝,户口本就不充沛,卢芳底下各郡又各行其是,一盘散沙,自从几年前袭击新秦中失利后,胡汉就没多少机动部队了。
但“汉”没有兵,卢芳背后的“胡”有啊!
十月底时,直属于单于王庭的四万余骑,在匈奴几位宗王率领下,浩浩荡荡南下,而卢芳也凑了三万民夫杂兵紧随其后。
为了说动匈奴单于出兵,卢芳可费尽了口舌,并在与公孙述“平分天下”协议的基础上,也对匈奴许诺了巨大的好处。
因为卢芳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对单于以儿自居,他是这么说的:“父单于,此番魏国遭到西羌进攻,右贤王也进了河西,并州主力尽数调走,正是一举夺取的好机会!甚至可以南叩安定,夺取萧关!”
“儿本是安定郡三水县人,后来被那第五伦驱走,这才来投父单于,儿身在朔方,心却从没离开过安定,往后都城要定在三水,进而收复关中,再定都长安!”
“到那时,这并州等地,本就是冒顿单于打下的山河,后来叫汉人侵夺,祖债孙还,这些土地,应当统统交给父单于!”
不止是要将汉武帝时开拓的疆土“还”回去,卢芳还打算将适合胡人放牧的地方也统统附赠!
“只要父单于助儿入长安,拿下北方,儿一定会将割幽州、并州、凉州一共十六郡土地给父单于!”
这十六郡,乃是幽州之辽东、辽西、右北平、上谷;并州之代郡、雁门、定襄、云中、五原、西河、朔方、北地,加上凉州的河西四郡。
“并许岁输帛三万匹,粮食百万石!汉匈代代和亲,永不绝好。”
匈奴单于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大概是被这优渥的条件打动,这才答应出大力。
然而就在卢芳带匈奴主力顺着黄河南下之际,却也听闻魏车骑大将军耿伯昭入驻并州的消息,这场仗顿时变得不好打了。
但三军已行,并州的民力也被征发到了极致,卢芳很清楚,若是认怂调头回去,必为世人所笑,自己这脆弱的统治,也将土崩瓦解!
于是,卢芳只能硬着头皮,对匈奴左右大将,以及心怀鬼胎的并州各郡守夸口道:
“无事,朕有天命!”
卢芳颇为神棍地说道:“想当年,朕曾被新莽杀过两次而不死,砍了两次头,只剩下躯体,依然复生。这是因为,朕是刘姓正统子孙,受高皇帝、孝武皇帝等大汉历代皇帝庇护,前汉有十二帝,而朕,也有十二条命!”
第650章 气势不能输
冬至日是仅次于过年和腊祭的节庆,按照汉朝留下来的传统,一般要祭太一、黄帝,为皇帝和国家祈寿。顺应节气,这段时期讲究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所以朝廷会放假五天,甚至连边塞军旅都偃旗息鼓,难得地休养生息。
王莽时期,颇为笃信天人感应,五天小长假依旧,可等到第五伦上台后,居然将这假期取消了!
“百官僚吏放假,那是太平时节才能享受的,如今天下动荡未安,连予都没有一日安寝,岂敢放松?百官改为这五日俸禄加倍,其他一切如故。”
但宫里的冬节仪式还是得办的,专管礼乐的太常王隆张罗好典礼后,还对第五伦说了一番吉利话。
“陛下,冬至之至,有三义,一者阴极之至,二者日气始至,三者日行南至,故谓为至。”
王隆解释道:“据天官们说,这一日白天最短,夜晚最长,但从此以后,日照时间开始一天比一天增长,正如我朝经历一年战火后,河西、陇右,各方渐渐安定,是谓否极泰来……”
第五伦却不领情,只裹着貂裘道:“冬至后日照一天比一天多?予怎么觉得反而越来越冷了?”
他意味深长地告诫重臣们道:“并州寒冬将至,北方战事一天没有结果,予万不敢说,冬天要过去了!”
匆匆办完冬节仪式后,第五伦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万脩、景丹等人,商议即将到来的并州决战——因为两地通信时间漫长,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
灵武、浑怀障、富平……听着一个个边塞地名,熟悉感扑面而来,第五伦今天二十有八,人到中年,心态和十八岁时的豪强万丈自然不太一样了,只对万脩唏嘘道:“君游,距离吾等在新秦中初战匈奴,已有十年了罢?”
万脩应诺:“陛下是天凤六年(公元19年)北戍,刚好十年,若以匈奴初次入寇为准,那是地皇元年(公元20年),至今九年了。”
万脩忘不了那一年,第五伦、马援和他三人驰骋塞上,替天行道,诛杀了一支支残酷暴虐的“王师”,也忘不了卑移山下烽燧绽放的烟火,南北和平六十年后,匈奴人再度挑起了战争。
时间过得太快了,说起来,新秦中才是他的起家之地啊,在那里靠着自己努力,靠着背刺友军,得到了第一支军队,掌握了一点点兵权,有了马援、万脩为肱股,这才建立了后来反新的班底。
但第五伦对于自己的“龙兴之地”却多少有些亏欠。
“十年前随新军袭三水,却被卢芳走脱,当时的将官、太守只弄了两个假卢芳头交差;九年前战于新秦中,文渊亲敌卢芳,虽然尽杀其部属,但此贼竟还能潜逃入匈奴,被单于扶持成了傀儡,长期为害边塞。”
卢芳作为第五伦的第一个敌人,却被置之不顾太久了,第五伦也无奈啊,他早年要筹划反新大业,称王称帝后则要和各路诸侯内战,一个不留神,跳梁小丑都混成了“大汉天子”,认了单于为父,时刻想着引寇南侵。
御史大夫景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陛下称帝伊始,便定了攘外必先安内之策。攻取之法,从中央者始,陛下先灭河北刘子舆,再破赤眉军,得冀、豫、兖膏腴之地,自此国用富饶矣。其后幽州奉为内臣,齐、楚望风披靡,只剩下吴、蜀未平,北方初定,这才能从容回首御胡,这一次陛下腾出手来,正好将卢芳斩艾殆尽!”
“两害取其轻罢了。”第五伦倒也不觉得自己的战略有错,只是没景丹等人这么乐观,因为战争再度偏离了他的计划。
原本的计划,是耿伯昭引兵北上,趁着匈奴主力在攻略河西,卢芳没人罩着时,一口气横扫朔方。不求重新夺回并州缘边诸郡,而是要毁掉那里!期盼将卢芳政权消灭,再把城郭农田焚毁,迫使当地民众南迁——因为第五伦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在天下统一前,根本没有能力守住河套。
然而事情出了偏差,卢芳和匈奴也在玩虚虚实实,其主力仍在单于庭,就等魏军驰援河西后,南下新秦中呢!
这下好了,双方想到一块,这才有了双方大军云集于新秦中的情况。
而且在第五伦原本的计划中,耿伯昭六月征兵,七月开拔,九月份都能饮马朔方了。但魏国的效率算不上高,关中三河兵征集多花了半个月,路上又多耽误了一段时日,直到这个月才到位。
匈奴那边也差不多,这一代的“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名字很长,能力也一般,绝非雄主,只是凑巧赶上了好时候。他大概还在犹豫,究竟是主攻河西,还是并州?匈奴内部也派系众多,一会想打,一会不想,以至于拖到入冬。
这么看来,此番匈、魏战争,确实有点菜鸡互啄的意思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大规模战争,打的就是整体,一个艰难统一的北方的小王朝,当然没法盛世极强的汉武盛世相提并论;而和平了几代人,给汉朝做了几十年看门狗的匈奴其实也堕落了不少,难以在重新独立后,立刻重拾祖先的荣光。
第五伦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互啄就互啄,赢了的一方,才有资格吃着对方尸体,继续变强啊。”
话题说回战争本身,第五伦道:“如今得到确切消息,卢芳引匈奴数万骑南下,将与车骑大将军遇于卑移山,在君游看来,这场仗会如何打?”
万脩看着地图沉吟许久,对新秦中的地形,他颇为熟络,只道:“此番匈奴主攻,若臣为将,当先防守而后反击。”
万脩陈述了他设想的计划:匈奴大军远道而来,离开朔方后,一路上难觅水草,进入贺兰山南麓,当地秋草也枯死得差不多了,魏军大可玩坚壁清野那一套,烧掉一路上凡有的粮草和居所——反正这十年间匈奴屡屡入寇,新秦中在黄河以北的几个县,也差不多成焦土了,魏军大可暂时弃土,连撤一百里之遥,撤到大河边上,再行决战。
匈奴大军本来要以战养战,这样一来,后勤顿失保障,人粮马料皆成大问题,足以疲敌。
但第五伦却摇头道:“好虽好,但此乃汝之战法,这一仗是车骑大将军耿伯昭主导,按照他的作派……”
第五伦露出了笑:“绝不会有半分退让,更不会容匈奴有喘息之机,而是会立刻迎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
自从呼韩邪单于向汉宣帝称臣,新秦中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直到王莽地皇元年,烽火才再度被点燃。
但那次匈奴人的入寇,只是小规模试探,挨了第五伦的痛击后,就退了回去,其后新朝覆灭,匈奴跟着卢芳再来,一度夺取了卑移山(贺兰山)南麓数县,甚至越过黄河侵入富平,多亏耿弇从并州千里驰援,这才堪堪守住。
随着并州兵骑建成,而卢芳的政权弱势显现,魏国这才重新将五色旗插回卑移山南麓。
卢芳对那片葬送了他几个兄弟的土地,一直心有不甘,这次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求得单于派四万骑南下,自是势在必得,毕竟从十年前算起,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入侵!
而当匈奴、胡汉七万联军顺着黄河逆流而上,艰难穿过浩瀚的乌兰布通沙漠后,前方斥候也送来回报。
“什么,耿弇未曾退守黄河,而是率众抵达灵武以北(今宁夏石嘴山市)扎营?”
卢芳闻言大喜,他来的路上,还担心魏军像上次富平保卫战时一样坚壁清野,诱他们深入呢。新秦中虽是草原平地,但汉朝在这里大搞水利,挖了许多沟渠,颇有点江淮水网纵横的既视感,对骑兵很不友好。
可灵武县位于贺兰山下,沟渠远不如黄河以南那么密集,耿伯昭这次带的兵还以关中、三河的步卒居多,竟舍其长处而就其短,这是自寻死路啊!
卢芳大喜,立刻去告知匈奴诸王,希望加快步伐,争取在灵武将魏军击溃,这样便能长驱直入,一口气吞下新秦中,杀回老家去!
“十年前,朕受第五伦所迫,不得不逃离北上,兄弟之仇日夜不敢忘,当日屈辱,定要在这次,统统找回来!”
……
魏军关中、三河兵五万之众,经过长途跋涉,于上个月抵达新秦中,经过旬月休整后,近日移师于灵武县以北——这里被巍峨的卑移山和黄河水所夹,北临沙漠,而黄河对岸的浑怀障地形更加狭窄,也不利于大部队行进,但以防万一,为免匈奴直接突入,耿弇已让第五伦的老部下:卫尉臧怒率众近万守备。
所以这场仗,耿弇一如第五伦所料,绝不打算有半分退让,就等在沙漠边缘,匈奴人一冒头,就必须与他正面硬刚!
但耿弇有信心,他的部下却没有,各位偏将、校尉难免议论:“古人说过,匈奴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故而不应在平原易地与之交战,就算要打,也必须像卫青、霍去病一样,用上轻车突骑。”
然而关中、三河兵,虽然不乏第五伦在统一北方战争中征募过的老兵,却仍以步卒居多,所用多为劲弩长戟,就算有坚甲利刃,但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优势啊,为什么不坚壁清野,退回黄河边,利用沟壑来打呢?
他们明里暗里劝过耿弇,但耿弇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新秦中而言,我军与匈奴皆是客军,远征至此,劳苦艰辛,伤病疲乏,以至于军心怠惰,这一点上,敌与我相同。若此时一方退却,士卒不明所以,必然士气大坠!一旦三军夺气,将军夺心,仗便难打了。”
耿弇告诉众人:“吾好用迂回之策,然而经过上一次淮北鏖战,这才明白,真正的大仗,仍需以正合之。故才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陈,在此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