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40章

作者:七月新番

河名“弱水”,哪怕在山海经里,也预示着世界的尽头。

肩水金关就位于汉长城向北方延伸的连接点处,此关与玉门、阳关齐名,号称河西三关。第八矫对此地当然不会陌生,数年前,当“西汉”崩溃时,他的好朋友,也同样是敌人的刘隆,便是在坐在这空无一人的墙垣上,将河西四郡交到自己手中!也不知万里走单骑,孤身一人前往东南投奔“大汉”的刘隆,可还去得顺利?

“‘西汉’覆灭前夕,刘隆尚且能将右贤王从居延塞赶走,保住了那片壤土,又岂能在我手中丢掉?”

这便是第八矫坚持要吴汉收复居延的重要原因,他自己也没闲着,努力重振河西军备人力,为大军送粮食,但肩水金关便是民夫能走到的极限,接下来,只能靠并州兵骑携五日之粮奔袭了。

吴汉喝过壮行酒,与带河西兵相助的窦友一同率众出关,沿着长城和弱水往东北方的绝域走去。

第八矫目送最后一名骑士的身影消失在戈壁上,按照骑兵的速度,四百里距离也花不了几天。说不定前锋,已经快到了!

……

魏军前锋距离居延塞确实不远了。

前锋足足有一个骑兵旅,下辖五个营,耿广正是其中一位营正。

作为“车骑大将军”的胞弟,耿广的起跑线天然就比别人高:不提父兄荫蔽,就说这并州兵骑,本来就是耿弇一手建立的,虽然后来吴汉空降接手,但耿弇不少旧部仍在,自然会对耿广明里暗里颇多照顾。

耿广性格倔强,不想占家里的光,当初扬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我愿意从小小卒伍开始当起!”

好嘛,那就从伍长做起,可自打上任第一天,耿广管的,往往是最有经验的老卒,而各种立功机会更是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在安排任务时给他关键而不危险的,作战完毕后,在功劳簿里大书特书,对此,变得“精明”的吴汉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反而乐见其成,每次给耿广升官,耿弇的旧部就越将吴汉当自己人。

于是不到一年时间,耿广的职务跟坐上了风筝也似,蹿得贼快,出征前已经当上了百长。

耿广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受了照顾,他脾性与其兄颇似,更加憋足了劲表现,秋校必取第一,用实打实的成绩证明自己当得起。来河西作战后,耿广平素对士卒的认真训练起了成效,打了几场小的遭遇战,皆获大胜,如今积功升官为营正,麾下已号令五百骑从。

作为前锋偏将的蒙泽,是第五伦入驻新秦中时就参军的老功勋了,他对耿广照顾有加,本不欲让耿广随自己去居延冒险,但耿广却靠着主动请缨。

“下吏不论秋校还是实战,都不比其余四营差,为何本旅为前锋,将军竟要将我换下?”

蒙泽也不想与他多啰嗦,随口道:“汝乃车骑大将军之弟也,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耿广却振振有词:“凉州刺史乃陛下之弟,不也千里凿空,赴任边陲,几度遭遇险境,差点死去么?将军要对士吏视同一律啊!”

蒙泽见他有这样的志向,这才同意,但依然让耿广为全旅殿后。

耿广就这样踩着袍泽马蹄印,踏入了这片绝域。

公元28年的河西,经过百年开发,人丁较过去兴旺,但本地生态颇为脆弱,加上气候渐渐变迁,已经远不如先秦前汉时肥饶,在这里你能看到荒凉与丰饶共舞。

来自祁连雪山的弱水滋润了干涸的土地,在两岸留下星罗棋布的片片池沼和盐渍草甸,即使在已干涸的滩地上,仍然生长着茂密的芨芨草、红柳和芦苇。

然而除却这条细细的绿带,周围却颇为荒凉,尽管是殿后,但耿广依然按照皇帝第五伦给中层军官编的用兵手册执行,往周围派出斥候,甚至自己也会去看看。

他们偶尔会踏入怪石嶙峋的“石城”,那儿的石头或巨若城塞,或小到拳头状,满地乱滚,且形态各异;有时则见赤红色的戈壁绵延不绝,枯死的红柳留下了巨大的墓碑;慢慢地,一座座高耸的沙丘映入眼帘,在寒风吹拂下,它们仿佛在移动。

“这就是居延‘弱水流沙’的得名啊。”

在新秦中都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的耿广不由唏嘘,也慢慢兴奋起来,对年轻人,尤其是尚武的年轻贵族来说,战争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小时候就渴望的豪强万丈!

耿广记得,自己很小时就跟着兄长耿伯昭,在上谷郡学手搏,又见边塞讯警,耳濡目染,早早就学会了弓马。

有一次,父亲与他们说了汉武帝时卫霍的故事,兄长伯昭立刻昂然起身:“当今之世,匈奴复寇边塞,耿弇愿做当世卫青,他日再捣龙城!”

那时候耿广还不到十岁,他前面几个哥哥还没反应,他就也起身挥舞拳头说:“既然大兄要当卫青,那我就做霍去病!”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耿弇喜欢这个小弟,更是笑他:“阿广,霍去病是要叫卫青舅父的,辈分错了!”

不,是兄长错了,耿广的志向,就是要像霍去病那样,盯着前辈的身影,效其英姿,然后超越他!

如今,耿广自觉踏出了这漫长征途的第一步,司马相如大人赋云“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不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么?想来霍去病第一次带兵出塞,也是见到了相似的情形罢?

这种建功立业的兴奋心情,直到靠近居延才有所改变。

远征的前锋尽管是孤军深入,但他们其实并不孤独,在弱水右岸,赤黄色的夯土长城为大军阻挡猛烈的风沙,每隔十多里就屹立的烽燧,则如同站岗的哨兵,凝视着塞外的风吹草动,只可惜从新朝开始,这里的烽燧守备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也难怪胡虏能长驱深入河西。

而长城的尽头,就是居延塞!

靠前的四个营开始减缓速度,耿广率众催马向他们靠拢,居延塞以南,是一片广袤的屯田区,自从霍去病夺取此地,汉武帝令人筑塞后,为了保证戍卒的衣食住行,便在此搞军屯——哪怕是河西张掖,粮食运到居延,代价也太过昂贵了,还是沿用晁错时就制定的屯田戍边方略最省钱省力。

于是驻军边戍守边耕种,自给自足,将绝境的戈壁,开发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居所,甚至还以愚公移山的坚持,将弱水和居延泽开出一条条小沟渠,使其贯通方圆数十里内,使得居延绿洲范围扩大了不少——虽然多出来的绿色主要是农作物。

然而今日魏军复至,却没有看到昔日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零落与残破。

本该洒下宿麦种子的农田,被匈奴人的马蹄踩得一片狼藉;庐舍遭到点燃焚毁,只剩下黑漆漆的残垣断壁;村舍一片寂静,别说牛马嘶鸣,连鸡叫狗吠都听不到半声!

至于人影?更是半个不见,既没有本地居民,斥候们也不曾窥到匈奴骑兵,亦或是被他们掳到居延来的上万河西居民!

没错,在匈奴右部遭到吴汉侧击,发现没办法一口气鲸吞河西后,右贤王便只能如过去每一次入塞般,大肆劫掠,主要是掠夺人丁……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到哪去了?

魏军散开呈雁形阵列向前索敌,因为害怕匈奴设伏,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直到推进到居延塞西部的附属障塞“甲渠塞”时,才终于见到了人。

死去的人,无辜的人。

他们静静地躺在甲渠中,犹如一道残酷的堤坝,鲜血染红了渠水,粗略清点,足足有二三千之众!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主要是发生二色的老人!

耿广不记得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功勋荣耀了,只知道自己的拳头,在那一瞬间猛地变硬!

第647章 我真的在拉扯了

和耿广的愤怒不同,当吴汉看到堆满老人、伤者尸骸的居延甲渠时,情绪竟无多少波动。

天下大乱这么些年,吴汉已经见过太多尸体了,甚至还有不少是他杀的——作为魏军中臭名昭著的“屠夫”,吴汉的部队以军纪差而出名,征战中原时都干了不少坏事。虽然不敢违令屠城,但在富庶的河北,进乡里抢个劫,再顺手劫个色,对方若是反抗,渔阳兵怒起杀人,抛尸荒野实属寻常。

这样的将军,当然不可能换个地方就变成老好人,仅仅是作战对象变了,屠刀对准异族而非本族罢了。

但就算最混账的魏军,也干不出将二三千老弱系绳屠杀的事来,而匈奴本就俗贱老弱,杀起异族老人来毫无心理障碍。

因为见的死人多了,吴汉只需要蹲在沟壑边,用刀鞘拨弄拨弄尸体,看看伤口的颜色,就能肯定地说道:“应是死于两日前。”

也就是说,两天前,匈奴人途经此地,大概是发现魏军紧追不舍,他们就将跟不上队伍的老弱集体屠戮,这才匆匆北行。

那么现在,匈奴右部主力跑到哪了?

吴汉站起身来,目光望向东北方,他们所在的位置“甲渠塞”,是居延都尉府下辖的一个侯官障塞,与乡平级,居延城还在十余里外。

先锋及斥候正在四处索敌,进入了居延城,然而匈奴人并未在此驻留,更没有利用城池与魏军交战的打算,竟毫不犹豫地抛弃,当吴汉纵马进入居延城中时,城中颇为寂寥空荡,只看到本地都尉、侯官的头颅在风中晃晃荡荡——他们几个月前被匈奴人杀害,首级砍下,挂在城门上,任由胡鹫和乌鸦啄食,早已风干。

居延都尉是窦友的故人,他颇为悲痛,但吴汉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令人好生安葬。

吴汉在居延城中紧急召开作战会议:“据前锋蒙泽部回报,匈奴右贤王部带着近万所掠俘虏,已经粮食器物无数,正在居延城以北,殄(tiǎn)北塞处。”

听闻此言,偏将、校尉们颇为高兴:“殄北塞距此,只有半日行程,只要前锋咬住匈奴右部尾巴,主力便能在明日投入作战,叫胡人有来无回!”

然而协助吴汉出兵的武威太守窦友却有些犹豫,他谨慎地提出:“后将军,这也可能是胡虏的诡计,从白登之围起,匈奴便最喜欢示弱诱敌,使汉军深入后再回头聚击。”

匈奴人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打一波团那是迫不得已,他们平日里就爱拉扯——第五伦在用兵手册里,就将匈奴人这种战法称之为“拉扯”。

在这招底下吃亏的人不乏少数,从马邑之谋后出塞作战败绩的公孙贺、李广,到从居延出发,被匈奴团团围住无奈投降的李陵,而送了最大一波的,还是李广利,这位汉武帝的小舅子被匈奴诱敌战术困住不止一次。

就近的来说,那位王莽寄予厚望的“吞胡将军”,不也是孤军杀入匈奴境内,遭到围攻全军覆没的么?

所以窦友劝众人谨慎,若是并州兵骑主力交待在这,河西就真完了。

然而吴汉却对众人说起一个故事。

“我当年在幽州逃避新朝追捕时,乌桓时常犯塞,渔阳与右北平最受其害。”

“渔阳郡守懦弱,乌桓每至,只以驱逐出境为务,却不敢深追,常言‘乌桓狡诈,出塞若遭其反击,恐士吏不得归来’,于是所谓保境安民,实则是远远护送乌桓人出境,一来二去,乌桓知其蠢弱,遂越发肆无忌惮,有时甚至深入数百里,到郡城下耍威风。”

“我当时与盖延同在渔阳郡要阳都尉,实在看不下去,遂介甲而起,与县中豪杰驰骋而出,追杀乌桓百余里,斩首虏近百,夺回了不少所掠财帛及人口,从那以后,乌桓人纵入塞,也不敢再接近要阳县。”

言罢,吴汉道:“匈奴与乌桓,皆戎狄也,有虎狼之心,若不打疼彼辈,纵然放胡虏离去,河西得数月安寝,等到明年入秋,匈奴必然再度犯塞!到时候居延孤悬域外,内外无援,今日甲渠惨状,必将重现!窦太守宗族皆在河西,是一劳永逸,让右贤王不敢窥边,还是年年月月受其袭扰,不得安寝?”

吴汉之言确实有理,这确实攸关河西士族的利益,窦友短暂缄默后应道:“河西兵愿随将军破胡!”

“善!”吴汉哈哈大笑,其实他才不关心河西死活呢!这场仗非打不可,只有一个原因:若让匈奴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带着上万掳获人口大摇大摆离开,日后他吴将军在边塞怎么抬得起头?

而就在这时,外头有斥候来报:“后将军,前锋蒙泽偏将,已将兵赶到殄北塞,正与匈奴后队接战!”

……

弱水下游河道多汊,宛如分出了一条条毛细血管,而居延也很像人的肺叶,分为东西两部分,当地人称为东湖和西湖。

居延主城就濒临东湖,以此为屏障,而西湖形如月生五日,也就是新月状,殄(tiǎn)北塞则像是被这新月抱在怀中的星星,鄣墙屹立在东、西两湖之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

然而这昔日御敌境外的障塞,如今却被匈奴人占据,面积不大的城头上尽是头戴尖粘毛的匈奴弓手,而城下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鲜血染红了沙粒。这是右贤王安排在最后方的断后部队,当遭到进攻时,他们正试图在这座障塞设防,阻挡魏军,然而对方来势汹汹,城外的匈奴人下意识跑了,只剩下几百个倒霉蛋被困于障中。

偏将蒙泽匆匆带着三个营抵达此处后,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敌我尸骸,最后找到浑身沾满血星的下属,耿广正在指挥士卒劈砍胡杨木做梯子。

蒙泽走过去,劈头盖脸地呵斥道:“耿营正,吴将军与我还没下令,汝为何便不顾军纪,贸然进攻?”

发动这场战役的正是耿广,蒙泽给他的任务只是侦查敌情,没想到这小子直接就上了!

当听到消息时,蒙泽惊得立刻上马,因为断后的匈奴人起码有一二千骑,而耿广的营只有五百骑,若是耿广出了事,他如何对车骑大将军交待?

好在结果似乎不坏,耿广也不卑不亢,陈述自己的理由:“胡虏所掠人口辎重甚多,又不舍得放弃,行进速度慢,哪怕杀了老弱,依然只能日行数日里,我军前锋方可追上。这殄北塞位于两湖之间,乃是北上最近道路,若吾等被阻于此,右贤王便能从容退走。”

“胡人虽众,但见识过我军强悍后,已如惊弓之鸟,下吏自南方疾驰而至,扬起许多沙尘,让胡人误以为来者甚众,只能且战且退,抛弃殄北塞。”

这招吓敌之策还真凑效了,蒙泽松了口气,收起责骂,正式将耿广当成大人,与他商量后续作战:“匈奴尚有数百,然彼辈不善守城,吾等且速速攻下此地。”

耿广却有自己的想法:“偏将,下吏以为,留一个营盯住殄北塞即可。”

“古人云,一汉能敌五胡,离开了马匹,十个匈奴人也打不过魏军一员,一营足以与之对峙,将彼辈交给后续赶到的河西兵,前锋主力,则应继续追击匈奴,为吴将军会战赢得时间!”

“不可!”蒙泽下意识地反对:“右贤王部有骑从数万,就算要分心看守俘虏,又岂是吾等区区一旅能交锋的?”

还是稳妥一些,拿下这座障塞,砍了里面胡人的脑袋,刀笔吏稍稍润色下,也可以吹成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至于那上万河西人,他们已经尽力了……

岂料耿广却反问了一句:“下吏听说蒙将军是新秦中人,家住大河之北?”

蒙泽瞥了他一眼,不知此言何意:“正是。”

耿广提起一桩旧事:“广年少时便听说过,前朝时,胡虏犯塞,大河以北尽为匈奴寇乱,新朝官吏躲在城障之内,不敢开门,数千新秦中难民被赶到渡口处,彷徨无。”

“这时候,圣天子就在新秦中戍守,虽然官职仅为区区司马,却在同僚止步时,竟带着数百人击楫渡河,击匈奴于渠前,这才保住了难民性命,想来蒙将军,就是在那是从军的罢?”

“家兄时常教导,说我朝肇造之始,陛下便以救民于水火为己任,吊民伐罪,绝非虚言!今日上万河西百姓身陷胡尘,广身为魏将,不敢不救!”

他的志向,可是要做霍去病啊!若是兄长在此,见此情形,也会毫不犹豫冲杀上去吧?

蒙泽被这一问弄得缄默了,他本来有许多理由可以拒绝,也能用主官身份呵斥让耿广乖乖听话,但这段往事,却让他心中思绪翻腾起来。

那一战是第五伦的成名战,蒙泽也以布衣轻侠身份,仗剑加入了第五伦的队伍里,随第五伦收复新秦中,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耿广一般无畏。

十年了,十年了吧?是什么消磨了他的斗志,是何事让他踌躇不前,是满足以皇帝所封的“伯爵”,是每年花不完的俸禄和明里暗里的好处,还是年过三旬,有妻儿满堂后,沉溺于优渥的生活中,越来越胆小了?

闭上眼,他仿佛依然能听到,十年前第五伦踏上征程时,那一艘艘木舟破浪而行,长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发出的水声激激。

少顷,蒙泽睁开了眼,拍了拍耿广的肩膀,笑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蒙泽永远忘不了。”

“那天,陛下率众击胡时,只对众人说了一句话。”

“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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