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26章

作者:七月新番

王闳闻言大感慰藉,他在东郡时,年年上书向王莽哭诉,说若坐视黄河一直闹腾下去,下游一定会出大事,不管他王闳用多少手段安民,黄河只要一闹腾,就能产生几万十几万流民,他们都是赤眉的生力军。

“如今陛下圣德,只要治住了黄河这根源,沿河诸郡之福也!”

“只能让大河稍安于新道,想完全整治,谈何容易?”第五伦摇头,治黄河是百万级别的人力工程,而且涉及颇为复杂的规划,他现在只能小修小补,让天下一统前,黄河别闹大新闻,如此而已。

第五伦道:“河虽暂安,但赤眉残部聚集在泰山,当初樊崇等人,亦是靠数百人起势,予不放心,唯恐赤眉复兴,再度横行兖州,故而才向大夫求问!”

见皇帝态度诚恳,不像是故意羞辱他,王闳也稍稍放心,松开了藏在袖子里,捏住毒药丸随时想往嘴里塞的手指,说道:“陛下大可不必忧虑,王莽时,若治理得当,赤眉不至于如此坐大。”

王闳道:“起初,各地百姓不过是由于饥寒贫苦,才铤而走险去做盗贼,渐渐聚集成群,但依然盼望年成丰收,能够返回故土。部众虽然以万计,为首的樊崇等却只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攻占城郭,只靠抢劫糊口,每日吃饱便足矣,不曾有陈胜、吴广的志向。但王莽,却一直不懂得这道理。”

“这一年,朝中一位大司马士到兖州办案,被群盗抓住,竟不敢杀害,反将其送回县中,还希望此人能替彼辈上书,向王莽表明绝无叛乱之心,只是活不下去。这大司空士如实上奏,王莽却大发怒火,认为这是欺君,将其下狱!又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第五伦颔首,王莽那份诏文的内容,他还记得,大体内容有两点:

第一是质问东方聚集的盗寇:何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第二则是告诉文武百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贼了,必须重拳出击!

于是群下愈恐,要么开始不说实话,一口咬定自己治下只有小毛贼,没有成群结队的盗寇。至于说了真话的,不但会被王莽申饬,还不得擅自发兵去剿,得等中央的“王师”来,结果便是赤眉越闹越大。

第五伦今日是带了考较的态度的,遂问王闳:“此为王莽之失,大夫以为,当时应如何做,才能阻止赤眉横行?”

王闳道:“大军进剿只是下策,军之所处,荆棘生焉,更何况新军军纪极差,百姓便唱‘宁逢赤眉,不逢新军’。”

“依罪臣愚见,当时的上策,当是多听取民舆,轻徭薄赋。”

王闳再拜道:“当时王莽既无悯民之心,新莽官吏更无财力能力推行,但陛下却能!稍稍约束黄河,行屯田法,让数十万流民有所安居,有一条活路,便能断绝盗贼来援,泰山赤眉残党便会越来越少,最终败亡。”

“妙啊。”第五伦拊掌而赞:“确实,剿除盗寇,乃是校尉之事。”

“但轻徭薄赋,组织屯田,监督各郡执行,则是州刺史之事。”

“还请王公,试任兖州刺史!”

……

“昔日孔子过泰山之侧,遂有‘苛政猛于虎’之识,早在春秋时,鲁人便宁可三代人亡于泰山恶虎之口,也不愿去奔赴三桓苛政,如今亦然。”

“而外头若无苛政,放着好好编户齐民不当,何苦赴猛虎之口呢?还望王刺史能助予,除兖州‘猛虎’!”

等第五伦车乘离开泰山郡时,走马上任的兖州刺史王闳看着腰间沉甸甸的印绶,亦然感觉有些发懵,他情绪很复杂。

有历任三朝,终于得到重任的欣慰。

有第五伦不计较自己族姓,加以信用的感动。

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能否干好兖州刺史的担忧,自己一个前朝余孽,能号令得了诸郡太守么?奉命进剿泰山的将校,能给自己面子么?若搞坏了兖州的事,如何对得起第五伦的厚望?

王闳无比纠结,手笼在袖子里,犹豫许久后,他取出了那粒毒药——医者向王闳保证,这次一定会致死!这次一定!

然后,将它丢在地上,踩在脚下!

王闳朝第五伦车驾远远作揖,而第五伦,也掀开车帘,回首看向那巍峨的岱宗。

没有“真矮”的高傲,只有谦卑与敬仰。

千年来,泰山就这样静静地俯视天下,它看到苛政猛于虎的哭泣,听到夫子登顶后的唏嘘感慨,也见证秦皇汉武一次次封禅的辉煌与荣耀,更有随行挑山夫肩上流下的汗,赤眉战士沾了它的红土抹在额头的决绝!

然泰山无言,一如诗云:泰山岩岩,徂徠之松,新甫之柏。

放下车帘,第五伦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往来于鲁地了。

“不必登上你顶上耀武扬威,平息战乱,让你重新归于安定,让你见证这兴亡故事的结局,便已足够啊。”

第624章 异端更可恨

“请定东京于临淄?”

青州刺史李忠扫视这篇建言,然后目光看向眼前的商业巨子,东郭长安。

东郭氏乃是齐地巨贾,依靠上万煮盐徒附,在新末成了临淄实际的掌控者,齐王张步控制青州时,这东郭长安接受了绣衣卫的策反,在魏军破临淄时出力甚多。战后,他也得以躲过幽州突骑对齐地富豪的大清洗,继续作为临淄父老的代表。

在李忠看来,东郭长安能居富而安,不是没缘由的,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面对随时可能将屠刀对准自己的魏军,东郭长安颇为大方地送粮,还给耿车骑提供了大批冬衣,面对魏国官吏,东郭长安也不拿自己当地头蛇,甚至拱手让出了对他家至关重要的鱼盐产业,令人惊愕地双手支持魏皇重新将齐地盐铁收归国有。

虽然东郭长安在临淄依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但他甚少插手政事,尽量不与李忠发生矛盾,然而就在第五伦即将巡狩青州的当口,东郭长安却一反常态,颇为殷切地来拜谒李忠,希望他能说服皇帝,将东京定在临淄城。

“然也。”东郭长安说道:“我朝明确五京之制,如今西京、中京、北京皆有,唯独东、南两方尚缺。南方吴王刘秀还在负隅顽抗,尚且不论,但魏国疆土已东有东海,青徐兖州皆服,也是时候定下东京所在了。”

李忠肃然婉拒:“定都事大,自有陛下和朝中公卿谋之,恐怕不需东郭先生操心罢?”

东郭长安连忙下拜:“自当如此,但小人身为临淄人、青州人,总会不由替这座城郭担忧啊。”

他抬起头:“刺史也是青州人,当知昔日临淄何等繁华。”

东郭长安用颇为怀念的语气,追溯起这座大城过去的辉煌:“小人听儒士说过,临淄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最盛时有十万户!超过了长安!长安才一百六十闾,而临淄足足三百闾,庄岳之间,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不仅是人多,还富庶!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者。人人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在这种城郭做商贾,能赚大钱!庄岳之间,市租千金,正因如此,王莽才在临淄设五均司市师。”

“临淄亦不止于商贾财货,各地文士也纷纷来此就学,稷门外的学宫,最盛时聚集了二三千人!此乃东方太学。”

李忠也不由动容,他作为青州人,没少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往事。

这时候,东郭长安语气却变得哀伤:“然而临淄衰败了,人口上,休说十万户,连战国时的七万户都不曾有,大乱后,仅于四五万户。”

“市坊也萧条,各地裂土塞路,商旅断绝,临淄就像断了水的池塘,慢慢枯掉。”

“最后是士人,哪怕圣天子扫平张步,临淄那些士人,为了谋官职,也都往长安、洛阳、邺城走,不愿留在本地。”

“敢问刺史,临淄何以至此?”

面对东郭长安的疑问,李忠总不能说,是被魏军幽州兵团给祸害的吧,他们真没屠临淄,只对周边郡县抢得狠了一些……遂敷衍地甩锅道:“是因为王莽乱政,张步占齐,战乱所致。”

东郭长安却有不同的看法:“不然,临淄之衰败,早在百年前就开始了。”

他朝李忠作揖,展现出这位商贾巨子别具眼光的一面:“小人窃以为,临淄之所以兴盛,不止是此地乃坤德之膏腴,而神舟之奥府,还因为临淄是姜、田、刘三姓齐国都城,千年以来,人、财、文皆汇聚于此。”

作为生意通,东郭长安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行政中心对人口、财富的聚集作用,以及人口基数上来后,产生的文化辐射效应。

但临淄作为齐地绝对中心的历史,在百多年前戛然而止了。

东郭长安道:“汉初时,因,谋士说齐地乃十二之地,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此,故使长子刘肥为齐王,辖下七十二城。”

“然自刘肥死后,齐国便日益分割,先是一分为三,济北、城阳封了出去;到了汉文帝时,再分出五国。”

自那时起,临淄不再是整个青州的中心,什么胶东、胶西、菑川、济北各国自有都邑,原本要汇聚到临淄的人口、财富也分散了,发展减缓甚至倒退,至于王莽的五均六筦和赤眉兴兵扰乱青州商道,那只是最后一击。

东郭长安就像是飘浮在江面上的鸭子,这江水是冷是暖,他总算能敏锐觉察到,这位东郭先生有种预感:

“若再如此下去,临淄将愈发靠边,越来越衰败。”

作为临淄大贾,一旦这座城市竞争力不再,他的家族也将走向末路!

李忠听罢后,却觉得东郭长安危言耸听了:“东郭先生多虑了,临淄,不还是青州刺史州治,本官依然在此办公么?”

东郭长安只不好直说,刺史不比郡守,依然是中央直派的监察机构,经常满州跑,治所也随时可能挪位置。但一旦临淄成为大魏“东京”,就不容易撤销了。

但见李忠的态度依然持两可,东郭长安一发狠,说起另一件事。

“近日陛下在曲阜祭拜孔子,定五配享,刺史定已知晓。”

这是轰动天下的大举动,李忠也是读圣贤书的,自然知道,但这和东京的选择有何关系?

东郭长安透露了一件“秘密”:“小人有族人在曲阜,来信说,曲阜孔氏,联手邹城孟氏、东武曾氏等配享先贤后人,到处请朝廷大官协助上奏,请陛下将曲阜定为东京!”

“竟有此事?”李忠一惊,既讶然于东郭长安消息灵通,居然比自己提前知晓,也愕然于曲阜争为东京,他不是第五伦铁杆心腹,不清楚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只下意识觉得,曲阜依靠“儒家圣地”的身份,确实很有机会。

“千真万确!”东郭长安痛心疾首道:“李刺史,若曲阜真定为东京,恐怕在大魏,临淄、齐地,就要一直被曲阜、鲁地压在头上了!”

这句话对李忠这齐地人而言,出奇地有效,要知道,齐、鲁后世同为一省,不分彼此,但在汉新之际,却完全是两码事。

两地的恩怨情仇,还得追溯到遥远的西周,大分封时,姜太公封到了齐国,他仅仅之国五个月,就向主政的周公汇报政务,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速,姜太公说:“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也,故疾。”

而周公的长子伯禽封到鲁国,三年后才回西边禀政,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迟,伯禽言:“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于是周公断定,鲁国以后一定会北面臣事于齐,因为政治不简约不平易,百姓就不会亲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归附。

果然,整个春秋时代,鲁国基本都被齐国按着锤,一直劣势,国君被齐国绿了都不敢吭声,只勉强维持不亡。

春秋战国是结束了,但齐鲁两地的梁子却在学术上被继承了下来,汉儒最大的两个流派,一个叫“齐学”,以公羊派、齐诗为代表,另一个叫“鲁学”,以榖梁派、鲁诗为代表。

两派的风格也和古时齐鲁两国气质相似,一个善于吸收,所以齐人董仲舒纳阴阳五行,搞天人反应,甚至大兴谶纬预言,而鲁学则更厚重保守些。齐学恢奇,鲁学平实。齐学流于怪诞,鲁学流于训诂,各有优劣。

两家从汉武帝时代就此消彼长,因为汉武讨厌鲁学的古板,遂有董仲舒、公孙弘带着齐学大盛,一举占据了官方学说位置,往死里打压鲁学。但到了汉宣帝时,形势为之一转,汉宣喜欢鲁学,石渠阁之会,从裁判到评委,都是鲁学的人,于是春秋榖梁传被立为官学,齐学中衰,惨遭鲁学痛击……风水轮流转,到了王莽之际,齐学靠着擅长阴阳谶纬,又狠狠搞了一把鲁学,逼得鲁地不少大儒也开始钻研图谶。

异端往往比异教更可恨,学术斗争,与政治、军事斗争一样残酷,厮杀百余年后,齐鲁恩怨未消。

李忠学的是《齐诗》和《公羊传》,妥妥的齐学后辈,对于站在商业、经济角度帮临淄争东京,他没多大兴趣,可一听说曲阜那群鲁学异端也掺和了进来,李忠顿时就不困了!

啪!李忠一拍案几,颇为爽快。

“这东京,青州争了。”

……

第五伦前脚才忽悠了曲阜的力请,却不知临淄也已摩拳擦掌准备加入争夺。

魏皇陛下现在也顾不上理会齐鲁之间的千年宿怨,他更关心的,是别人家的定都问题。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四月中,第五伦的御驾已驶出泰山丘陵,进入青州地界,却停了下来,因为绣衣都尉张鱼从南方匆匆赶来,向第五伦禀报要事。

“刘秀这就反攻淮北了?”第五伦之所以在东方盘桓不返,就是担心刘秀杀了回马枪,自己在这边的话,尚能就近处置,大不了再和刘秀在两淮打一仗。

“虽有小股吴军袭扰,但淮北尚安。”张鱼禀报:“是关于刘秀迁都一事。”

第五伦顿时来了兴趣,他早在曲阜期间,就听说刘秀大搞谶纬,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脚,被国内的惧战派群起上奏,希望他迁都江东金陵邑……

“刘秀完了。”乍闻此事时,第五伦差点笑出了猪叫,一旦刘秀应承下来,就意味着失去北伐的心气,国内的北伐派一定会大失所望,偏安江东,只是慢性死亡。可一旦拒绝,则又会让偏安派心怀不满,总之,一场分裂已在吴汉内部酝酿。

所以他颇为关切刘秀的抉择,遂急问张鱼:“刘秀答应迁都金陵了?”

这是最坏的选择,第五伦不觉得刘秀会这样愚蠢。

果然,张鱼摇摇头,第五伦遂笑着再猜:“如此,果然是东施效颦,学予设五都,维持江都不变,而以金陵为陪都么?”

这是第五伦设身处地替刘秀想出的办法,岂料张鱼依然摇头,这就让第五伦更加好奇:“刘秀究竟如何回应?”

张鱼奉上详细奏报:“三月时,刘秀下诏,说先前所定江都,如今所居金陵,皆为临时行在。”

“而大汉过去,如今,往后,都只有一个京师。”

“那便是旧都,长安!”

第五伦的笑容慢慢收敛,变成了惊讶,然后又化为赞叹。

“既移驾金陵,安抚偏安一派,又声明唯一京师乃是长安,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之心仍在,激励北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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