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无论是身材还是工艺,汉俑都没法和秦俑相提并论,与等身手办的秦始皇兵马俑不同,汉俑顶多半人高,秦朝的写实风已变成了抽象派,陶俑五官挤在一块,以第五伦后世人眼光看,甚至会觉得它们充满了蠢萌之感。
不过这些汉兵马俑的军阵,还是摆得像模像样。
眼看第五伦盯着陶俑笑了,旁边自有随时随地说好话的臣子逢迎道:
“历代楚王为汉制所限,吴楚七国之乱后,甚至被剥夺了拥兵之权,顶多能在墓葬里摆一摆过瘾,哪似陛下,将‘兵俑’,直接摆满了彭城方圆百里!”
第五伦顿时皱起眉来,这是咒他兵败葬身彭城,而麾下十万士卒直接化而为俑么?
虽然话不吉利,不过,站在彭城北部的山上往下一看,这被群山流水环绕的盆地,确实像极了一处殉葬坑,十万甲兵依次分布在城郭各角,营垒次序分明。
而军阵最为集中之处,莫过于彭城南部、昔日楚霸王项羽在乱石荆棘中营辟的高台。戏马台距离彭城南门才一里有余,却被两万魏军团团围住,充当进攻主力的是征东将军张宗所率兖州兵,身高马大的山东汉子们身被铁甲巨盔,顶着戏马台上不断落下的箭矢,每隔半个时辰就仰攻一次。
而以窦融源源不断送来的豫州兵,则布开了一个弓弩阵,蹶张弩、大黄弩等远射武器依次排列,隐隐威慑戏马台上的敌军,每当步卒进攻间隙,就会有一场满天飞羽的齐射,白羽扎满山腰,让小小戏马台看起来像下了一场雪。
还有“骑兵俑”,盖延所带渔阳突骑皆骑幽州大马,这是幽州刺史寇恂给他们补充上的。不过对于攻城战而言,骑兵反倒成了辅助,盖延只带人远远观战,一向桀骜,只能以“雇佣兵”对待的渔阳兵们指点十丈有余的戏马台,吹嘘说自己要上,能几天攻下云云。
然而第五伦却没给一线部队下达必须几日几夜破戏马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毕竟不是冰冷的陶俑,而是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儿的活人,必须考虑伤亡情况。所以对戏马台的进攻,基本以“疲敌诱敌”为主,攻击强度不大。
他有十万人,可以轮番轮换进攻,就当是练兵,亦是对彭城总攻前的热身。而戏马台上区区一千敌军,在这种车轮战下,几乎没有睡觉休憩的机会,哪怕甲兵、粮食水源尚不缺,几天不眠不休下来,再坚强的人也会趋于崩溃。
山寨固然险要,但也经不住这样打啊,汉军负伤者起码已近半,疲敌数日后,已能明显感觉到,戏马台上的抵抗开始慢慢变弱,反应变慢,张宗遂请命,希望一鼓作气击破此地,先声夺人。
但第五伦却道:“攻下戏马台,固然能打击彭城士气,但刘秀并非不知兵之人,非要将这千余人放在必死之地上,无非是想以戏马台分担彭城压力,欲多拖我几日。”
既然戏马台本身就是彭城抛出的牺牲品,他也不指望城中来歙出援,彭城未因戏马台遭到猛攻而主城无事便放松警惕,魏军从城北、城东几次偷袭都没能奏效。
第五伦真正的目标,仍是还缩在淮南的刘秀主力!
他对张宗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张将军且再忍耐一两天,彭城及戏马台频频告急,或许就能将敌人诱至淮北。”
然而到了次日,第五伦等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捷报:
“车骑将军已攻破下邳!”
“这么快?”
第五伦都愣住了,下邳虽然远不如彭城,但刘秀也在那留了三千甲兵,还有大量来自东海郡武库的箭矢兵刃,按理说撑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而耿弇带兵抵达下邳的日期,和第五伦围攻彭城差不多,这边还在戏马台磨蹭,小耿就飞速夺取下邳,这让第五皇帝微微有点尴尬。
这或许是因为耿弇部锐气正盛,摧敌如破竹吧?但第五伦从伏隆处送来的密奏中又得知,耿弇用兵甚傲甚急,对下邳的进攻颇为猛烈,导致步卒死伤不少。
第五伦看后,只暗自比较道:“小耿用兵强于大耿(耿纯),然爱兵则不如,为人傲慢,不肯与士卒同衣食,死伤亦不甚惜,难怪军中敬他却不亲附。”
不止如此,据报,耿弇刚夺取下邳,便派兵南侵至下相(今江苏宿迁),与汉军一部交战并将其击走。
“糟了。”
如果说方才第五伦还只是感到“惊喜”,那此刻则满是忧心。
“速速传诏,令耿车骑收缩兵力,不可再越下相半步孤军深入,须待彭城、灵璧战况。”
这诏令已经颇为严肃了,现在的情况与第五伦整体筹划不符,他不是要让小耿长驱直入将刘秀逼在淮南不敢出来,而是要小耿作为“蛇首”,在灵璧那边的“蛇尾”诱敌成功遭到刘秀攻击时,能够迅速迂回。
而正当此时,留守灵璧的右丞相窦融也派人送来急报:
“吴军数部已离淮北上,现于灵璧东南两百里外!”
……
即便是军情驿骑速度飞快,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可日行两三百里,但军争如水,变化无常,第五伦那边刚收到窦融急报,灵璧这边的形势,已再度生变。
“右丞相,吴军前锋已进至睢水畔符离,距灵璧只有百余里了!”
“何其速也。”窦融一惊,根据斥候所报,这支吴军数量“或”有两三万人,然而速度极快,他们明明缺少骑兵,又逆着河流而行,却能做到日行百里,这莫非是传说中刘秀麾下最精锐的“丹阳兵”?
他们所打的,也确实是大汉皇帝刘秀的旗号,跟回报的斥候再三确实这个消息后,窦融顿感且忧且喜。
忧的是,来的是其他将校还好,就算将冯异也调到淮北战场,窦融都有兴趣与之一较高下!他这边除了明面上的一万守卒外,第五伦已将汝南的横野将军郑统调到淮北,也归窦融支配,敌若敢袭击灵璧魏军粮仓,窦融必将其有来无归!
然而若是刘秀亲来,窦融脑海中,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跟随新朝大司空王邑,在昆阳面对的那阵疾风骤雨……
刘秀以三千人冲三十万的场景,非要在古代寻找战例的话,也就项羽与刘秀彭城大战、三万破五十六万可相提并论,而做到这种以寡破众的将军,称一声“当世名将”亦不过分。
面对这样的敌人,窦融心中总难以找到自信,他可是能在风陵渡小阴沟里,被邓奉反击翻船的人……
窦融最终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我肯定不敌刘秀,但王对王,将对将,陛下用兵,不敢说远胜刘秀,至少是势均力敌,而庙算料敌更是出神入化,刘秀拍马不及了!”
昆阳之战,刘秀的事迹固然可谓英勇豪迈,但第五伦在写给窦融信上,对那颗陨石的预测,则可称之为“神迹”了!
这也是当初窦融在降汉、归魏上,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主要原因。
如果说刘文叔已是人中龙凤英杰,那第五伦身上,则更有一种神秘的“天命”在隐隐发光,让他能以“乡里之士”一跃成了九五之尊,并在大争之世里,几乎稳操胜券。
窦融一边令人再将最新情况禀报第五伦,同时预测,两到三天后,刘秀便将抵达灵璧,但等待他们的,不是毫无防备的松懈粮仓,而是枕戈待旦的战士!
“更何况,陛下早已算好了一切,一旦刘秀心存侥幸,来击灵璧欲解彭城之困,其侧后方,便将遭到彭城、下邳两路魏军袭击!”
在大局观上,窦融比耿弇至少要高出十个盖延来,他很清楚第五伦在这场徐淮之战中,究竟想打出怎样的结果。
这场战争不在于攻城略地多快,而在于能否歼敌有生力量!
岑彭已在荆襄打掉了刘秀将近两万人,若这一次能再消灭三四万,那刘秀便彻底没了与第五伦争天下的可能,剩下的仗,闭着眼打都行,不论彭城还是淮北淮南,皆如俯身拾芥那般简单!
“若运气再好些,重演垓下之困也有可能。”
想着这些,接下来两日,窦融一面勒令灵璧魏军外松内紧,让信得过的将校做好御敌准备,同时也紧张地关注着敌军的进展。
然而令人纳闷的是,前几日还能“日行百里”的汉军,却停在睢水之畔的符离,不肯走了。
时间仿佛变得极慢,窦融在焦虑中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觉得,是否是自己斥候派遣太过频繁,惊扰到了敌人,让他们意识到灵璧是个陷阱,故而停滞不前了?
而短短一日后,当身在戏马台下,观望魏军进行总攻的第五伦收到这个消息时,短暂的诧异后,魏国皇帝忽然恍然大笑起来。
“刘文叔,好胆魄!”
“窦融所见的符离敌军,和这戏马台一样,皆是拖延予的疑兵。”
“彼所袭者恐怕并非灵璧。”
第五伦用手背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情绪也不知是妙计再次白出懊恼,还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而是下相,打蛇先打头,直奔小耿将军而去啊!”
第596章 强弩之末
“刘秀不击灵璧窦丞相,而击下邳、下相耿车骑?”
第五伦提出这假设时,魏国行辕群臣第一反应皆是觉得荒谬,他们提出的意见无非是以下几点:
“兵法有言,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灵璧乃我军后方,且表面无甚防备。刘秀兵寡,欲渡过危局,必派轻兵急袭灵璧,烧吾粮草,若能成,不说我军败退,至少能使彭城撑过冬天。”
这是第五伦定策时自己分析的,灵璧就是故意留出的破绽,希望敌人一脚踩进去。他们皆深觉此策极有胜算,如今皇帝却因敌军在北上途中稍稍迟疑,就忽然就变了态度?
“就算刘秀惧战不敢击灵璧,又岂敢掠耿车骑锋芒?”
魏军三路中,东边的“蛇首”无疑要比西边的“蛇尾”难对付得多,耿弇刚在齐地海岱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其麾下不仅有上谷突骑,更有冀州甲兵两万余,一往无前,如今轻取下邳,还进逼下相,龇着毒牙,吐着信子,这样可怕的对手,一般人都会绕着走,更勿论迎难而上。
群臣商议纷纷扰扰,核心只有一个:刘秀不可能打耿弇,皇帝陛下不如再耐心等等,勿要将定好的计划破坏了。
众口一词时,要坚持已见是很难的,尤其是要根据模糊的消息,来破坏已有的计划,你得说服自己:这不是多疑。
“而是智者之虑。”
“智者用兵,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第五伦最终下了决心,遵从自己的直觉,速速写好诏令,旋即投笔于地,笔墨尚未完全干涸,就封存起来,令人急送南方:“请耿将军务必勒兵,等待彭城战况,不可与刘秀急战!”
……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
淮北下相城(今江苏宿迁)以南,是典型的江淮地形,除了有几个小丘陵,其余地区地形开阔,村落小而稀疏,运河、溪塘、沭河等横贯其间,将平坦的地表分割开来。
丰沛的水流在未开辟成农田的地方,滋养出了连绵不断的树林,但又没有密集到人马难涉的程度,隆冬并未将叶子完全冻落,树木灌丛遮掩了士卒的踪迹,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出现在灵璧以南的汉军精锐、丹阳兵,竟隐于此地。
而刘秀亦站在一块布满枯黄地衣的岩石上,手扶着佩剑,目光盯着树林之外。
早在两个月前,发觉第五伦进取徐淮的企图后,刘秀就开始调兵遣将,但先前派去荆州争夺襄阳的冯异难以及时调回、被邓禹送掉的那万余人,早成了汉江鱼儿的饲料。
若不算临时拉来凑数的民夫,搜尽淮北、淮南、江东三地可战之兵,刘秀只得六万人,尚不如魏军之半。他当然可以直接放弃徐州,抛弃淮北,但刘秀深知,自己若一次性退太多,可能导致身后的支持者绝望之下,作鸟兽散。
淮北必须守!彭城必须保!最起码,不可不战而退。
“虽说守淮必守彭城,然魏军势大,不可在彭城与其硬碰,仍需智取。”这便是刘秀的“守,又不完全守”。
如果说第五伦用兵如“常山之蛇”,那刘秀的应对,则学了壁虎。
彭城是壁虎之尾,戏马台是尾巴上的尖尖肉,这座不可绕过的坚壁,起码能拖住魏军主力一个月。
而刘秀聚集起来的四万机动兵力,就成了壁虎的舌头,能伸出数尺之长,以远方食飞虫!
刘秀深知道,彭城撑不住太久,他只能靠一次出击,来扭转这绝望的劣势!
汉军文武臣子的意见出奇一致:应当袭击魏军屯粮后方,灵璧!
刘秀最初也作此想,但当大军渐渐聚集,计划即将落实时,他却又多疑起来。
“第五伦用兵作战,素来料算一切,为何会在灵璧留如何大的破绽?”
看着地图,揣测第五伦心思,刘秀是越想越后怕。
对比魏军的布置,刘秀意识到,自己若将兵往灵璧去,很容易遭到敌军“蛇首”绕后,轻兵北上,若不能破灵璧,势必难以久战,面对数倍之敌,败退已成必然。
“灵璧以南是符离,符离往南是大泽乡,大泽乡再南边,就是垓下啊!”
再往后呢?恐怕就不是淮河,而是乌江亭了!
不知不觉,刘秀踩在了项羽覆亡的旧辙上,这一次,他选择谨慎地收住脚步,目光盯向另一侧。
当得知皇帝放着缺少防守的灵璧不打,却要去迎击势头正猛的耿伯昭部,朱祐等大臣,头都要磕破了。极力劝阻刘秀,就算抛弃彭城,退守淮北,也比这个决策高明啊。
小耿将军这半年来兵芒太锐,几乎被人视为韩信第二,没人有信心能与他交战占到便宜。
为君者并不容易,有时候需要广纳贤策,有时却必须力排众议,一意孤行!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
刘秀丢下了这句话,最终,去往符离的只有近万疑兵,而刘秀则带着其余三万余人,连同朱祐、铫期等诸将,离开临淮郡后向东北行,潜伏在下相以南十数里外,便停住了脚步——再往北,就会进入魏军斥候的侦查范围。
刘秀从未如此孤独,哪怕昆阳之战出城求救,他也有十三骑相随,可如今身边群臣士卒环绕,但几乎所有将领都信心不足,他们的目光不安地盯着树林外,间或也会瞥向大汉皇帝的后背,万幸,有厚厚的甲胄阻隔,他们看不到刘秀被汗水浸湿的内衬丝绸。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先是冒死从彭城出来的人告急,说戏马台撑不住几天了,而后囤积了粮秣箭矢的下邳竟也告破,魏军强攻城池固然付出巨大伤亡,但也意味着刘秀失去了与下邳守军“里应外合”的机会。
“只剩下相了。”
作为项羽的老家,下相县至今仍竖立汉旗,汉将傅俊镇守在此,但也面临魏军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