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果然,第五伦笑道:“那周公今日可知缘由了?”
窦融应诺:“知矣,陛下令人绘制关东山川地图,但见从梁地到彭城,若走东西直线,会被芒砀山阻隔。最方便的路,还是先沿睢水抵达灵璧,再往北直扑彭城之郊。”
他指着卫士背后的角弓做比喻:“若将睢阳和彭城连成一条直线,是为弓弦,那陛下的进军路线,恰如弯曲的弓身。”
末了窦融又立刻道:“然孟子曾言,山坡间的小径,常会被茅草堵塞,得有人持刀斧再走,才能重新劈斩出一条路。陛下便是为臣劈开茅塞之人啊!”
第五伦摇头:“非也,为吾等顿开茅塞者,应是两百年前初走此路的刘邦。”
“正因为灵璧是进攻彭城必经之地,也最方便转运兵粮,刘邦最初袭击彭城大胜,收得家眷后,便与粮秣一同放在灵璧,这才有了后来轻车逃命时,几次将汉惠帝及鲁元公主踹下车之事。”
第五伦乐呵呵地提起老刘家的窝囊事,旋即收敛笑容道:“但亦足见灵璧之重。此地西翼梁、宋,北控邳、徐,东限淮、泗,实乃舟车要会,战守所资也。”
“既然海岱、鲁地已无后患,予不日将带十万大军进攻彭城,与耿伯昭汇合,右丞相则在后替予守好灵璧,不容有失。”
窦融应诺,类似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老窦融虽然许多年没冲锋陷阵了,但守后路却颇为稳当。
然而纵然稳如窦融,听到第五伦只肯给他留一万人时,也颇为惊愕,连忙请命道:“陛下,既然灵璧为我粮秣舟车集中之处,理当多留人马守备,至少也得有两万方可无虞,如今兵少人寡,若刘秀冒险渡淮来袭……”
“灵璧只放一万兵卒,绝不多留,淮水以北各县乡皆已望风降魏,期间三四百里旱地,水流也是自西北往东南流,吴军又无骑兵,舟船则逆行,难道还能飞过来不成?”
第五伦却固执己见,哪怕回到灵璧大本营,任凭其他谋臣、将校怎么苦劝,说轻视粮仓守备是兵家大忌,他都执意如此。
“优势在我,无妨。”
只在下达完调兵遣将的命令后,第五伦才让忧心忡忡窦融留下,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才让窦周公茅塞顿开:
“周公勿虑,此诱敌之计也。”
“予不怕吴军奇袭灵璧,此乃彼辈扭转战局唯一办法。”
“怕的,是守卒太多,刘秀不来!”
第592章 优势
魏军对彭城的攻击,恍若“钳形攻势”,第五伦带着中原东拼西凑的十万大军自梁地向东开拔,而耿弇的幽、青之师三四万人,则自齐地从北向南进击。
十月下旬,随着齐王张步最终选择归降,魏军畅通无阻通过城阳,沿着沂水顺流而下,正式进入刘秀的地盘,却并未遭到预想中的抵抗。所过地方,汉军都早早撤离,只留下空落落的县邑。
十一月份,虎牙将军盖延将前锋抵达东海郡首府郯城,远远便见城中冒着烟柱,而门洞则敞然大开,当地父老著姓在城外跪拜迎接,说刘秀任命的东海太守及汉军三日前就跑了,他们苦待大魏王师久矣。
“是吴军!”
盖延如此纠正,刘秀自己的国号是“汉”,第五伦虽将其戏称为“东汉”,但出于政治考虑,正式文件里多缪称为“吴”,魏国文武索性称之为“吴汉”。
但这个别名,别人叫得,作为后将军吴汉的下属兼结义兄弟,盖延却得规避。
他一挥手,令人速速入城接管:“若有吴官未走者,立刻缉捕抄家!”
盖延也不客气,纵马到城门底下后,接过白发父老敬献的酒一饮而尽,连喝三大碗,还不尽兴,咂嘴说道:“酒太淡,可有烈些的?多寻些来,本将军要犒劳麾下士卒,并迎接耿将军抵达。”
这幅豪横气质,将东海父老和豪强代表惊得目瞪口呆,看着盖延身后的渔阳突骑胆战心惊,他们马匹上挂着的不止是粮袋箭壶,还多有丝帛布匹,或许就是沿途县邑抢到的,这也是作为前锋的福利了。刘秀的人撤离东海时刚搞了“坚壁清野”,毁了不少东西,若这群凶神恶煞的突骑再挥刀梳过,东海可要遭大劫难了。
好在与盖延同行的光禄大夫伏隆很快就接管了安抚民众的工作,他出自琅琊伏氏,作为与孔氏并列的经书世家,名望颇显,很快就与来迎的豪贵士人打成一片,还解释道:
“诸位,盖将军及渔阳突骑虽性情粗犷,但魏军皆奉圣天子军令,绝不会对东海妄加屠戮。”
伏隆也无可奈何,渔阳突骑从临淄一路杀到东海,马蹄践踏之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士卒到将领,一个个都傲气十足,难以驾驭。渔阳突骑军纪一向不佳,纵是有尚书斩马剑在手的伏隆,也只能保证“不屠城”,其他的小冒小犯,在所难免。
比方说,第五伦三令五申不准士卒侵犯民女,这群突骑在齐地,每到一城却必先问“此城中可有妓女”?这其中多少是自愿的交易,又有多少是令人发指的恶行,根本难以统计。
“陛下亲征,尚能做到秋毫无犯,但其余诸将独走一路,便绝难如此。”伏隆只如此感慨。
安抚了父老豪贵们之后,伏隆便立刻带人直扑东海郡武库而去,这是他不辞辛苦,非要跟着前锋一块走的主要原因。
“东海郡武库与他郡不同。”
伏隆早就对不以为然的盖延解释过缘由:“前汉成帝永始三年(公元14年)时,兖州铁官奴作乱举事,其踪迹曾遍布关东十九个郡国,甚至杀了进剿的东郡太守和汝南都尉,数年后才被剿灭。”
“此事震动天下,铁官奴虽灭,然成、哀之际,百姓有七亡七死,兖州海岱已颇为不宁,时常暴乱,汉朝遂在东海郡建大武库,储备兵刃以备不测。”
“到了王莽时,海岱先后有吕母、樊崇反新,东海成了进剿前沿,本地武库储备,只多而不少。”
更让人心动的是,赤眉军虽起于东海,樊崇却对故乡手下留情,没能攻克,这意味着汉、新数十年来的武库储备依然完好!
作为邻郡人,伏隆对东海武库大名早已经听闻,但里面具体藏有多少兵刃?他也说不清楚,行军作战,兵器尤其箭矢消耗巨大,魏军在青州虽有海量缴获,但这些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可等伏隆抵达东海郡武库时,才暗骂不妙,这占地颇广的地方,早已被烧成一片白地,有些地区火焰尚未熄灭,还得魏军组织东海人浇灭。
“老朽活七十岁,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火,火焰最高时超过了城墙,明明是寒冬,整个城郭都只觉炎炎大热,烧了三天三夜,晚间犹如白昼。”
东海父老绘声绘色地形容起那场此生难见的大火,同时对纵火者汉军表达了强烈谴责,武库位置虽然偏僻,但还是波及了不少里坊市肆。汉、魏谁能得天下他们不关心,但争战间毁了自己的衣食房宅,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死仇了。
而汉军拼着将东海人推到魏军一边的后果,也要毁掉武库,还是因为库藏太多,提前搬了两个月都没搬空。
伏隆只来得及在灰烬中找到了一份新莽地皇年间的库存清单,数日后耿弇率大部队抵达,伏隆便将这本薄册摆到他面前。
“地皇二年兵车器集簿?”
耿弇刚刚下鞍,看着案几上厚厚的简牍薄册皱眉,然而伏隆不放过他,竟一板一眼地打开薄册,念起上面的内容来。
“鞍鞯两千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战马铠九百余。”
“长兵,戈六千三百二十,矛五万二千五百五十五柄,戟六千六百三十四柄,其余鈒、铍等亦数千。”
“短兵,剑有九千余柄,泾路匕首两千余,锯刀、环刀各过万,更有铁斧上千。”
“还有甲胄及远射兵器。”
耿弇已经让人上饭了,伏隆却加重了语气继续念:“远射兵器,弩五万三千七百七十,弓七千七百五十二,小计六万余。又有弩矢百万枚,弓矢二十余万。”
“更有皮甲四万二千余副,铁铠六千余副!其余鞮瞀、铁幕、铁股等亦有数千。”
“伏大夫!”耿弇烦不胜烦,说道:“你我都在前朝活过一二十年,岂能不知新室计册算不得数,想当初王莽交给陛下‘十万’猪突豨勇,结果数下来也才四万。地方上吃空饷,乱造册更是寻常,我父在上谷郡,也往往多报武库兵器,实际只维系半数。”
伏隆却不依不饶,点着武库薄册,肃然道:“就算只有一半,东海郡武库,前朝地皇年间尚有兵车器近百万,零零总总,足以武装十余万大军。”
耿弇道:“那又如何?盖巨卿不是说东海郡武库烧了么?再看这些又有何用?”
“是烧了。”伏隆道:“但又没完全烧。”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打听过,吴军入冬前就在征发民夫搬迁东海郡武库,打定主意不在此地分兵与我周旋,就算刘秀只令人将其中一半运到彭城、下邳,当地吴军数万,也几乎人人有皮甲,精锐披铁铠,箭矢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这东海郡武库的存货,包括了除水军船具以外的几乎所有武器装备,弓弩箭矢、刀剑矛戟、甲胄盾牌、金鼓旗帜、兵车弩车,应有尽有,而如今这些装备,除了烧毁的部分,剩下统统便宜了刘秀。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敌人,守备在彭城的汉兵,绝非装备落后的赤眉军,而是和魏军一样,武装到牙齿的战士!
这确实是重要情报,伏隆本以为耿弇会重视起来,岂料小耿将军却哈哈大笑。
末了还对伏隆道:“伏大夫果然不懂打仗啊,军之强弱,不在甲兵,不在金谷,而在为君、将、士卒和人心。”
“陛下胜过刘秀,此君胜也;耿某至少也能按着来君叔打,此将胜也;大魏十余万士卒,训练精良,胜过吴军拼凑之众不知多少,此兵胜也。最后,如今陛下以新胜之师,击刘秀丧土覆军之众,人心上也赢了一筹。凡此种种,绝非区区几万套皮甲,百万箭矢便能扭转,更何况,我军装备比之旧器只好不差。”
“大夫多虑了,此战不论如何打,都胜势在魏!”
第593章 常山之蛇
十一月中旬,第五伦在大军开往彭城的路上,收到了来自东海郡急报,原来是伏隆的奏疏。
“伏隆确是人才,能察微末啊,若东海郡武库尽归吴军动用,那彭城之敌甲兵不容小觑。”
哪怕是囤积十几二十年的旧货,也比没有强啊。
夸完伏隆,第五伦又摇头道:“小耿将军傲了。”
此时在第五伦身边的人,只有“太乐令”桓谭,桓谭也算继承了家族的老本行,别看这官职不大,只是隶属于太常官署的千石吏,但第五伦又给桓谭职位前加了“中常侍”之衔,纳入内朝官,让他得以讲议朝政,奉诏治事。
因为桓谭正是淮北龙亢人士,当初被赤眉军抓获后长期在此流落,更曾见过刘秀君臣虚实,特召来随驾。
听第五伦如此评价大将,桓谭明白皇帝不拿自己当外人,也笑道:“小半年内独自领军攻下一州十数郡,一路摧枯拉朽,换了谁都会心生傲慢,休说小耿将军才二十五岁,臣今年五十有二,若与其异位而处,鼻孔早已朝天翻起了,再不正眼看人了。”
吐槽完后,桓谭又道:“然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渔自耿伯昭以下,阳、上谷突骑,以及三万冀州甲兵,恐怕皆是如此,这才值得担心,骄兵必灭啊!”
“也不止是东路军。”第五伦再叹:“自予以下,来自中原的十万士卒,乃至于魏国庙堂文武,郡县大小官吏,皆被过去数年的胜利冲昏了头,以为吴军易破,岑彭在襄阳覆二军杀一将,他们也能。予便不止一次听人将刘秀与项羽相提并论,仿佛这淮北,就必是刘秀的葬身之地,吾等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统一东南了。”
这话第五伦也就与桓谭说说:“但刘文叔乃予之大敌,虽然对外蔑之,但真要与他对阵,却片刻不敢轻视,古人云,行百里者百九十,予现在才走了六十步,剩下四十步里,予可将三十步分给刘秀!”
作为见过刘秀的人,桓谭是有资格评价此人的:“刘秀确实不似项羽。”
他打了个比方:“更像是刘项合二为一,其才智、聪明、心胸,都超出公孙述、张步等辈不知多少。在豁达不拘小节、能屈能伸上,确实是刘邦子孙,又有项羽早年之战无不胜,昆阳之战,堪比巨鹿一役。”
第五伦颔首:“君山如此夸赞刘秀,予都要嫉妒了,别忘了,予自起兵以来,也是战无不胜!”
但很快,他就自省道:“不过,刘秀可谓兵形势家佼佼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予则精于兵权谋家,胜在战略而非战术,每次大战能赢,除了制度合理、战胜朝堂、士卒用命外,更多是料敌庙算。”
桓谭趁机问出了魏国将校们一直想问的事:“那这一次,陛下又算计了多少?”
出于战前保密的缘故,这场徐淮大战到底要怎么打,第五伦还未完全披露,文武大臣们大多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故而云里雾里。
至迟明天,大军就将抵达彭城脚下,是时候将整个作战计划摆在主要将吏面前了,第五伦只大笑起来:“确实不少。”
留桓谭用了饭食后,第五伦便连续下了好几道诏令,其中一道是送去给耿弇的:
“前汉武帝时有车骑将军卫青,千里袭龙城,今魏之车骑,三月取青州,二旬破东海,其速亦不下汉之车骑,连陛下听闻后,亦叹曰:何其速也!”
“然卫青功勋之盛,龙城为始,重在北破单于,徐州,今之漠北也!望将军再砺青锋,得胜会师之日,予当筑台,亲拜将军为‘车骑大将军’!”
对耿弇一通花式勉励后,第五伦给他的命令是:“自东海沿沂水南下,击下邳城!”
下邳,是与彭城一水相连的兄弟城郭,通过泗水连接淮南,小耿捏住这儿,就相当于阻断了汉军的命门,让彭城孤立无援。若刘秀欲救彭城,也必先途经下邳,根本逃不过魏军眼睛,可以让主力大军留出时间,早做决战准备。
小耿虽傲,但其锐气,还是可以用上一用的。
而另一位骑兵将军、虎牙将军盖延,则被第五伦连同渔阳突骑一起调到彭城,参与合战。
是夜,第五伦又召开了紧急会议,征东将军张宗,到绣衣都尉张鱼等数人与会。
会上,第五伦站在徐淮地图面前,公布真正的打算。
“不算后勤民夫,我军合计十六万兵,共分为三部。”
众人面面相觑,数学好的已经算出来了,他们顶天十四万人,第五伦起码多算了两万,这是将民夫也加进去了?
但也没人敢提出来,第五伦恍然未觉,继续道:
“中路为主力,十万虎贲及三千渔阳突骑,随予亲征彭城。”
“东路耿伯昭部,上谷突骑及冀州兵共三万余人,击下邳。”
因为保密缘故,帐内侍从都被撵了出去,绣衣都尉张鱼还得帮第五伦,将代表两军的彩、红两种兵棋及数量放在相应位置。
而第五伦手里的木棍,则做起了推演:
“若刘秀亲帅大军,北上救援彭城,耿将军可从下邳将兵继续南侵,效仿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故事,截断淮泗口,使刘秀难以撤离,只能在淮北与我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