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93章

作者:七月新番

“陛下,随县有一个乡,名曰灵蛇乡,有一座小丘,叫断蛇丘!”

强华是刘秀在长安太学时的舍友,正好是随县人,与刘秀亦是半个老乡。他读书时对五经兴趣寥寥,反而拜各地隐士方士,刻苦钻研谶纬之学,刘秀称帝时,他还不远千里来献上《赤伏符》,提供了理论依据。

刘秀也投桃报李,让他做了“博士祭酒”,这次攻略随县,就让他这个本地人做向导。

但强华倒是尝到了甜头,一直不遗余力为刘秀寻找更多能证明他天明所归的依据,眼下便盯上了随县断蛇丘。

强华开始说起那地方的故事来:“数百年前,随县有随侯国受封,第十代随侯在位时,路过溠水旁,看到一条大蛇,受伤中断,首尾却依然在动。随侯怀疑此蛇是神灵,遂派人用药救助它,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

“过了一岁有余,大蛇归来,口中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随侯珠。此物后来落入楚王手中,乃南国至宝,与和氏璧齐名。”

刘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对这些谶纬神怪还是挺热衷的,也问起随侯珠后来的下落。

强华道:“秦灭楚后,随侯珠也落入秦始皇手中,斥候再无下文,有人说,随侯珠随秦始皇殉葬,在墓室中以代膏烛。”

“不过……”眼看刘秀面露惋惜,强华适时献上了他回到随县后弄到手的好东西:“也有说法,随侯珠不止一枚,而是多枚,臣随陛下归来后,于市坊偶得此物,疑是随珠也!”

言罢,强华献上了“至宝”,却见他掌中之物,确实是直径寸余的小珠子,色彩很好看,表面布满了一个个色彩不同的同心圆,有蓝、白几色,捏在手里颇为冰凉而光滑。

虽然夜晚不会发光,但在阳光、烛光下,确实有些许烁烁闪光,且色泽犹如蜻蜓复眼,人若是看久了,会觉得那眼睛里也在凝视自己,更觉神秘。

刘秀将此物示于亲信,他们都啧啧称奇,表示过去没见过:若是第五伦在此,定会捧腹大笑,这玩意,不就是玻璃珠子么!

此物名为“蜻蜓眼”,乃是春秋时本土就发明的铅钡玻璃,作为饰物葬在墓中,后来这技术随战乱失传,偶有春秋墓葬被盗,蜻蜓眼流出,被当成“随珠”兜售,强华得到后,视若珍宝。

他一口咬定,这就是随侯珠!

强华开始将此事大肆升华:“陛下,昔日高祖斩白蛇举事,遂有前汉之盛,而今日,陛下于随县断蛇丘,复得遗失数百年的至宝随珠,此非再兴炎汉的天意焉?”

随征的辅威将军臧宫不以为然,质疑道:“且慢,高祖于沛县斩白蛇,是将长蛇一剑两断;但这断蛇丘,却是随侯将断蛇复合为一,二事全然相反,何利之有?”

强华大笑,说臧宫不懂行,而后神秘地说起一桩谶纬来:“臣在沛县随驾时,听当地老人说起过,昔日高皇斩蛇前,那白蟒竟口吐人言!”

“蟒曰,汝斩吾头,则举家自头而亡,汝斩吾尾,则自下而上肉烂而死。”

“结果高皇竟将白蟒自中间斩断,白蟒挣扎间,仍口出狂言曰:汝社稷亦当从中而断!”

说到这,强华才说清楚了他这不知真假的故事:“前汉传至平帝,果有一‘蟒’篡汉为新,所幸大汉未曾中绝,有陛下重新收拾山河,于东南再造汉统。不过如此一来,汉朝确实如灵蛇般断为两半,岂不正需要这断蛇丘之谶来弥合,一扫诸侯,使大汉再续社稷?”

这两个本没任何关系的故事,竟就这样被强行缝合到一起,辅威将军臧宫愕然,却又不好反驳,他过去只是颍川郡一介游徼,只勉强识文断字,探讨谶纬如何是强华对手?

而旁听的群臣中,甚至有人作恍然大悟状,信了强华的说辞。

从始至终,刘秀都只把玩着手里的“随侯珠”,笑着听强华吹嘘,末了才拊掌笑道:“竟有此谶,看来,朕确实该拜谒断蛇丘,为随侯和灵蛇,修一面碑啊。”

故事离奇牵强,他果然迷信,但也没糊涂到这份上,可是,刘秀的小朝廷太羸弱了,人心思汉的高潮已过,他必须借助谶纬故事的力量,作为凝聚人心的助力。

顺便,若有人因畏敌而提议弃随县,刘秀也能用这故事,来堵他们的嘴了。

然而,“随侯珠”的到手却并未给刘秀带来任何好运,才过了一天,荆襄的大败便传至随县。

听说邓禹丧师万余,只带着二十四人水遁逃走时,刘秀拳头顿时硬了,这意味着汉军顿时少了八分之一,他只差怒骂一句:“邓禹,还我师旅!”

但刘秀还是保持了好涵养,也没有因怒彻底否定邓禹,只忍耐着,直到得知下一个噩耗。

马武在此役中,被俘身死!

刘秀先是一愣,旋即猛地起身,然后就手捂胸口,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

马武作为绿林大豪,虽然好酒口不择言,嬉笑怒骂,这样的人敌人多,朋友也多。他的死,大大激发了刘秀麾下的斗志,一时间,昔日绿林旧将、参加过昆阳之战的臣子纷纷来请命。

尤其是辅威将军臧宫,他以新朝小吏身份参加了绿林军,在马武麾下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被马武举荐给刘秀,与其关系最好。

老上司战殒,臧宫伤心得死去活来,他双目通红,里面充斥着的不是血丝,而是仇恨,他三拜稽首,希望刘秀能继续从随县挥师北上,直捣宛城,以为马武雪恨。

“臣愿为前部先锋,擒第五伦于陛前。”

这就是大话了,刘秀虽也悲伤,却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身上穿着缌麻,虽然因与马武有亲戚关系,但身为皇帝给臣子服丧,已经是大大的恩遇了,加上刘秀坚持为马武守灵,群臣见者莫不感动。

却见刘秀扶起臧宫,感慨道:“随县往北便是舂陵白水乡,吾祖吾父坟冢之所在也,秀日夜北望,岂有一日忘怀?”

“而马将军乃吾妻兄,相协多年,今失马兄,如断一臂,日夜剧痛,辗转流泪,此情此恨,与君相同。”

但目前的形势,对汉极其不利,随着荆襄大败,冯异为保全生力军已撤退南下,一时半会无法策应,刘秀若兴兵,就成了孤军深入……

而敌人那边,横野将军郑统已从颍汝南下,就在随县以北。

岑彭也停止追击冯异,开始巩固襄、樊,在随县以西。

加上第五伦在宛城也有不少军队,刘秀此去,是要遭到三面夹击,让汉魏之争提前结束啊!

“大仇必报,故乡必复,但万不可过于急切,若如此,反而会再中第五伦诡计,让更多将士枉死。”

好容易安抚好臣子们后,刘秀松了口气,却又颇有些意兴阑珊,觉得胸中聚郁,思来想去,只苦笑地自嘲道:“若吾兄伯升尚在,必会不顾一切,直捣宛城。”

可他和兄长不同,早年还敢三千冲三十万,于昆阳一举扬名,做了吴王、当了皇帝,手下人越来越多,盘子越来越大后,却不能不殚精竭虑,小心应对,因为刘秀,自己面对的,可不是新朝的土鸡瓦狗。

而是最凶恶的敌人!

冷静下来后,刘秀开始握着手中的“随侯珠”沉思,荆襄一战输得太惨了,几乎将汉军的脊背也斩为两断,将领相互推诿责任,三军士气低垂,对胜利失去了信心,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像随侯一样,将断蛇弥合如初呢?

于是刘秀唤来辅威将军臧宫,留给他兵卒五千,镇守随县。刘秀取随县,本意是是锦上添花,没想到却成了此战里,东汉捞到的唯一一点好处,也成了江淮以西,唯一的屏障,必须守住!

而刘秀自己,则星夜南下抵达江夏郡,在这里,他见到了忐忑前来请罪,希望皇帝赐死自己的邓禹。

邓禹心中羞愧交加,觉得自己过去评论兵略时好说大话,如今搞砸了一切,无颜再面对皇帝,于是肉袒负荆入营,拜在刘秀面前,稽首痛骂自己。

是他打输了关键一战,且是以极其狼狈的方式,还害得大将战死,刘秀完全可以将锅全扣邓禹头上,斩之以平众愤,而他自己则依然英明神武。

岂料,刘秀走过来后,轻轻抽掉了一根邓禹北上的荆条,却不打向年轻的邓司徒,而是猛地朝自己左掌心,狠狠来了一下!这一下是真打,用力极重,上面顿时就出现了鲜红的血痕!

“陛下,陛下这是作甚?”邓禹和帐内群臣大惊,连忙阻拦。

而刘秀则趁此机会,看着众人,以沉痛的语气,做了一次极其深刻的自我反省。

“荆襄之败,诸将有过,罪在朕躬!”

第577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将一切过错推倒邓禹头上就对了!

此役之后,不少汉军参战将校都存了这样的念头,王常便是如此,他还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弹劾奏疏,要狠狠告邓禹一状!

然而,王常预想中的分锅大会没有到来,当他与负荆请罪的邓禹回到江夏拜谒刘秀,在被长江潮头拍打得摇摇晃晃的战船上受到召见,刘秀颇为沉痛地回顾了这场大败,并将主要败因归结于自己!

“荆襄之役,万余军士死略离散,马将军不幸殒身,悲痛常在朕心。邓司徒固有用兵不当之过,然永思厥咎,在予一人!罪当朕躬,弗敢自赦。”

刘秀的反思是发自肺腑的:“朕自诩兵略了得,战无不胜,远在数百里外,却依据诸卿送回地图兵势,制定计策,令汝等依策而行,自以为必无一失。岂料兵形如水,变化莫测,兵者死地也,绝不可轻!刻舟求剑,岂能得焉?此一误也。”

他又道:“荆州之兵本有镇西大将军冯异主持,朕却又令大司徒邓禹带援兵赶到,援军多于本军,邓司徒品衔高于冯卿,朕却未明言三军归由谁来指挥,以至二将各自为战,此二误也。”

说到这刘秀却停下了,低头看向光着白皙臂膀,跪于甲板的邓禹。邓禹脊背上已经在冒汗,他知道皇帝的未尽之言:刘秀本以为邓禹才堪大任,结果却一败涂地,给了刘秀这样的大“惊喜”,用人不当,是为三误。

刘秀主动揽锅,扛下任何一位臣子都无法承担的大败,但该惩罚还是得惩罚,他接受了邓禹的请罪,免去其大司徒之职,贬为谒者,但却驳回了献出侯位的请求,只削户一千了事。

邓禹自然是感激涕零,但王常却心怀愤懑,觉得刘秀是偏爱邓禹,有罪不惩,对得起战死的马武么?

但刘秀的下一个举动,就让王常无话可说。

刘秀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追封马武为闽中王、谥曰‘忠武’,择地于江东金陵邑营建宅兆及栖灵之祠,凡百须之具,一给于官,不以烦其家。王爵推恩及其三代!”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汉自有祖训: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早年的吕氏诸王且不说,从汉文到汉平,一直坚持此盟,权臣如霍光、王莽,都未越此雷池。正统大汉灭亡后,河北的刘子舆、南方的更始政权一度“开历史倒车”,乱封过许多草头王。

但刘秀也建了一个汉后,重新拾起汉制,不承认更始的滥封,非但没有异姓王,连同姓王,都只追封了其兄刘伯升,舂陵刘氏近亲无一为王。

直到今日,刘秀却忽然追认马武为诸侯,而且看这架势,一出手就是实封!要知道,王常等人在更始政权虽混到过王位,但到手不过一个虚名。

人心蠢蠢欲动,面对群臣假惺惺抬出白马之盟来反对,刘秀的言语掷地有声!

“朕虽云复汉,然名为中兴,实为再造!时移世易,前汉在船上刻下的痕,岂能用来寻今日之剑?朕心已决,不必再劝。”

刘秀有其理由:“子张自绿林起兵起,至昆阳大战,皆立大功,宁死而不屈于魏五,如此勋德,非封王不足以慰其英灵!”

非如此不足以安抚人心才是真的,随着争夺襄阳失败,东汉已危如累卵!实际上的损失本就不小,这场败仗后,本就不坚定者人心浮动,那些还忠于刘秀的人,也难以摆脱失败的阴云。

故而刘秀才有此举,用一个大新闻,来吹走失败的情绪,若让第五伦来评价,他会说……

“秀儿,宁这是丧事喜办啊!”

刘秀考虑的可不止是死人,他看着王常等人道:“自然,能助朕抵御第五伦者,光复大汉、还于旧都者,朕又何吝于裂土封疆?诸位努力!”

他现在彻底明白老祖宗刘邦早年大方给将领封王,动辄十几个郡给出去的无奈了,都是因为劣势啊!刘邦被项羽打得一败涂地时,曾问张良:“诸侯不从,奈何?”张良的主意是:“能与群臣共天下,可立致也。”最后只能迫于不得已之势,用了“共天下”之计,争取那些观望中立的盟友、心怀叵测的臣子出力灭楚。

历史总有些相似,正如刘秀所言:“朕创业难于高帝!而第五伦强于项籍!”

刘秀手里的印绶不能再揣着,得适当分出去些,才能给群臣有为大汉奋战的动力,否则,他的帝位社稷都不知何时会被魏覆灭。

但刘秀毕竟比刘邦要实诚些,对手下的控制力也远超祖宗,倒不打算有朝一日胜利后翻脸削王大杀功臣。根本没有必要,自从到了江东后,刘秀真切感受到一点:南方实在是太大,太地广人稀了。

就比如追封给马武的闽中(福建)地区,分明是一个郡的地盘,曾经建立过强盛的闽越国,上面却只设置了一个县,汉武帝灭闽越国后,将所有城郭中的居民都从这片多山濒海的地域迁走,两百年来,那里始终被蛮荒占据,活动着山越部族,编户齐民却不超过一万。

这种地方,不封出去,留着能下蛋么?给予诸侯,封邦建国,朝廷反而可免除一笔笔不菲的维稳费。

不论目的为何,刘秀这一手,确实将蔫蔫的士气稍稍提振,王常不暗暗埋怨刘秀偏袒了,其余群臣对未来有了更多指望,都稽首大唱赞歌。

“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陛下之德,可望于尧舜!”

……

“仲华,如今襄阳不能取,先前汝在榻下为朕筹划三分天下之策也成了刻舟之剑,如今又当如何?”

等群臣退下后,刘秀独留了邓禹在船上,没外人时,他忽然问起此事来。

邓禹依然光着身子,羞愧地地下了头:“臣丧师失将,乃待罪之身,无颜再言兵事了。”

“糊涂!”

刘秀在别人面前一直压着火气,这时候却完全爆发了出来,指着邓禹骂道:“汝确实打了败仗,使上万士卒葬身汉水,还折了朕的爱将,但若说此役损失最大,还是昔日敢言天下大势的邓仲华,如今畏首畏尾,不敢发一言!”

刘秀骂完后,将自己的一件衣裳披到邓禹的光背上,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汉高时有三杰,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韩信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论统兵作战,汝远不如冯异,然论定策庙算,冯异又不如汝。此役坏就坏在,朕竟将张良当韩信来用。”

“但朕相信,哪怕‘张良’打再多败仗,要决大事,定国策时,高皇帝还是会躬身求问一举:‘子房,为之奈何?’”

刘秀真诚地对邓禹道:“如今魏胜汉败,局势危于高皇成皋之丧,仲华,且为之奈何?”

邓禹深受感动,抹去脸上的涕泪后,将自己早就想好的未来局面推演告知于刘秀。

他们争荆襄,是打算将淮水防线向西延伸,让第五伦无隙南侵,将局面拖下去,拖到天下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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