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过来些。”
第五伦的声音传来,让刘盆子近前。
刘盆子只膝行往前挪动,头依然不敢抬。
第五伦遂与旁边的冯衍打趣道:“桓君山的弟子,怎如何胆小,不似其师啊。”
听到夫子的名讳,刘盆子也终于想起来,自家老师与魏皇关系很不错,乃是忘年交,他年纪轻,经历多,口齿不算笨拙,遂稍稍抬眼,看着面前并无不严肃的帝王道:“敢告于陛下,小人平日胆子很大,少时被赤眉掳走时,别家孩童哭,小人没哭。”
“在淮北侍奉桓夫子时,见到盗寇杀人割肉吃,小人能忍住尿意,慢慢退走,不叫彼辈发现;从舂陵跑出来求救时,也双腿夹紧马肚,任由流寇箭矢从身边掠过。”
“但今日,小人见到了圣天子,威势所压,就像山中小兽,见到百兽之王,两股战战兢兢,胆子也缩了。”
此言颇为大胆,连冯衍都没料到,倒是第五伦听罢,哈哈大笑:“是桓谭的弟子没错!”
第五伦又道:“予已听冯卿说起汝兄弟事迹,从前汉宗亲,到赤眉小吏,再到魏国官员,确实不俗啊,听说汝有南方紧要军情要禀报,且大胆说来,今日大可直达天听!”
直到此时,刘盆子才敢完全抬起头,第五伦坐于堂上正中,左右分别是大行令冯衍、南阳太守阴识。
冯衍看向刘盆子的眼神的充满鼓励的,他来之前就叮嘱刘盆子,要如实道来,不要有所隐瞒。
而阴识的目光就玩味多了,南阳被三股外敌侵入,他这个临时的南阳太守压力巨大,但还不能往前线的岑喷身上甩锅,因为岑彭是自己恩主,同属于南阳一系,这场仗,阴识作为协助者,与岑彭一荣俱荣,对于南阳边县的糜烂情况,他不敢瞒着第五伦,但措辞有所斟酌。
但今日,与岑彭有分歧的冯衍却将刘盆子带到这,他想作甚?
刘盆子却没想这么多,他心里只有兄长的安危,遂将数月以来,东汉对舂陵渗透、暴动的失败,以及汉将马武的武力入寇细细说来。说及舂陵令守土战死,兄长与官员们退守县城,却又担心本地人一念之差降了汉兵,数县岌岌可危的情形一一道来。
说到动情处,刘盆子涕泪交加,对第五伦再拜道:“小人兄长奉皇命守舂陵,教训民众,恢复生产,舂陵人已不再怀念旧汉,对潜回乡里破坏的汉国奸细,皆视为仇寇,舂陵人已自视魏国子民了。”
以汉室宗亲的身份,说出这些话,是有些奇怪,但刘盆子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可如今,汉军长驱直突,舂陵等地人心浮动,又有了反复之意,只望陛下勿要摒弃舂陵吏民啊!”
第五伦听得有些动容,而冯衍更是喟然长叹,倒是阴识颇为尴尬……
“汝兄弟忠勇可嘉,予必不会抛弃舂陵,让当地复为贼寇所乱。”
第五伦口头褒奖了刘盆子,并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既然是桓君山弟子,又乃忠臣之弟,也不必再以白身自处了,这样,宫中郎官尚有空缺,汝且先从外郎做起,跟随予行在御驾罢。”
这确实是他兄长一直期盼的事,还念叨过,打完仗送他去洛阳桓谭身边呢,但刘盆子却不觉喜悦,反而三稽首道:“小人不敢图官身,唯望兄长平安!”
第五伦更加欣赏他,令人赏赐丝帛若干,暂且先由谒者带出,给刘盆子在置所换了好屋子住。
等这“外人”离开后,第五伦才看向南阳太守阴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次伯,汝说南方蔡阳、舂陵等县为汉寇所遮,并无详细军情,刘盆子所言,可算‘详尽’了?”
阴识大骇,下拜顿首:“臣有罪!然臣绝非有意隐瞒陛下,舂陵等地确为马武所寇,几乎不守,臣也是忧心忡忡,但南阳兵力有限,只能确保宛城、新野直到樊城、襄阳间补给通畅,再难顾得上边角之地啊!”
冯衍适时在旁阴阳怪气:“阴君,身为郡守,守土有责,不敢说寸土必争,至少不该放任不管啊,刘盆子入宛数日,苦苦求见而不得,若非我身在驿置恰好听闻,这兄友弟恭的事迹,恐怕要湮没无闻。长此以往,舂陵失陷,刘恭好好一位忠诚丧命,刘盆子恐怕也难以独活于世啊。”
这锅阴识是甩不掉的,就在他心如死灰,以为第五伦要暴怒撸掉自己职务时,皇帝陛下却只是将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南阳太守有失察之责,停俸一年。”
此言一出,阴识如蒙大赦,连连稽首谢恩。魏军夺取南阳后,新野阴氏的地产庄园如数归还,阴识知道,这是因为,他心甘情愿为魏办事,再加上皇帝对其妹阴丽华似乎有点意思。
但想要守住家族,阴识一方面要大方地献出家中半数田产归公,做足姿态,同时必须手握一定权力:他替第五伦办事,已经将南阳老乡们得罪死了,一旦失去权柄,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冯衍却急了,只是失察?那丧地失土又该怎么算?冯衍这一趟利用刘盆子的“舞剑”,瞄准的可不止阴识,而是一意孤行造成如今局面的岑彭啊!
第五伦却道:“予这次南巡,缘由有三。”
“其一,在洛阳待久了,想来南国看看。”
“其二,荆襄大战比预想中打得更大,魏、汉、成、楚四方悉数卷入,连南阳也受到波及,几股贼寇四处流窜,欲乱我后方民心,或者来个‘围魏救赵’,影响岑彭方略,予此番南下,便有稳定南阳之效。”
阴识大唱赞歌:“陛下一人,足当十万大军!圣天子一至,南阳便安如磐石了!”
冯衍亦加入吹捧行列,但说完后,他却又擦着自己的眼泪道:“臣奉命出使襄阳,还曾向陛下报功,说南方已定,不料却多出了许多变故,以至于荆襄兵结不休,连南阳也遭到殃及,臣无能,让陛下不顾圣安,南下亲征,君忧臣辱,臣等有罪啊!”
老冯这个“臣等”,倒是将阴识、岑彭乃至于张鱼都囊括进来了,果然在朝中混了几年,勾心斗角的技术有所提高,不再像当年那般,直愣愣地当第五伦的反对派了。
冯衍有冯衍的委屈,岑彭也有岑彭的计划,但第五伦知道,现在可不是搞派系斗争的时候。
于是第五伦遂道:“此战的是非曲折,予心中自有计较,但大战未毕,诸卿当和衷共济,共度时艰,一同打赢此役,这便是南巡的第三个目的。”
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冯衍也不要再继续紧逼,他也知道临时撸掉岑彭的将军位置不现实,眼看“实情”已经告知皇帝,事后肯定有一次秋后算账,遂见好就收,动情地表示,自己只是忧虑于南阳局势,无法置身事外啊。
而阴识知道,自己只是小角色,也低声下气地与冯衍和解,南阳行宫,竟从剑拔弩张,恢复了其乐融融之状。
然而第五伦却看得明白,两方矛盾仍在,方才这番说辞,也不过是安抚臣下之举。
他之所以对南阳危局没有勃然大怒,是因为,岑彭早就将此战的计划与预想,悉数上禀,可以说,这仗打成现在这鸟样,完全是第五伦与岑彭一起谋划的结果!
“冯衍、阴识都只盯着南阳、荆襄这一亩三分地。”
“然而真正的棋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于汉魏之争而言,荆襄,只是棋盘一角而已!”
第569章 手抖
随驾抵达南阳的,不止是冯衍,还有大农令任光。
任光本就是宛城人,此番南下,颇有“衣锦还乡”之感,他过去只是新朝区区乡啬夫,干的是接人待物的活,管的是乡闾鸡毛蒜皮的小事,或邻里争地,或不孝子殴父,甚至是邻居通奸……如今却成了管天下田亩粮食的九卿,经手的每每是几个亿的大项目。
南阳多豪强,但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过去的大族李、邓、樊、刘,都已是昨日黄花。在魏国治下即将崛起的,将是任氏、岑氏、吴氏,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最后时刻站对队的新野阴氏。
不过,任光倒没有沉湎于乡中旧识的阿谀奉承、各路远亲近戚欲谋官做吏的恳求,他也一概置之不理。甚至还阻止了族人利用任光名头占地的恶行,当众痛斥一顿,以加强自己清廉的人设。
他这趟还乡,是来替皇帝陛下做大事的,还远没到怡然享乐的时候。
任光不觉得自己的仕途已经到顶,他虽然四年没挪过位置,但权力大小,不在职位,而取决于皇帝有几分信任。依靠忠恳做事,任光已经颇得第五伦赏识,可以接触到冯衍、阴识都被排除在外的核心决策……
岑彭的作战方略之所以能得到第五伦首肯,任光出力不小,这场仗也与他息息相关。
听说冯衍找了个刘盆子,暗戳戳向第五伦告状南阳数县失陷,剑指岑彭时,任光心中大急。但当阴识忧心忡忡地来见他,希望任光能出面挽回一二,任光却岿然不动,继续打着算盘,计算南征第二批辎重粮秣的数量。
“陛下无召,岂敢放下手中职责,贸然请见?”
就这样扒拉了一个下午,直到天快黑时,第五伦才唤任光入行宫。
刚进厅堂,第五伦就指着面前一个装满纸张、简牍的箩筐道:“伯卿可知此为何物?”
任光讷讷说不知,第五伦只笑道:“皆是弹劾镇南将军的奏疏!”
想将岑彭扒下来的不止是冯衍,还有五陵、三河士人群体,第五伦保留了御史,这群人得了皇帝支持,战斗力极强,几乎无人不劾。当初马援在河济不慎被赤眉军包围,事后就没少被抨击,要论地位、论与皇帝的亲近,岑彭如何与马援相比?自然也免不了挨批。冯衍学聪明了,只旁敲侧击,年轻的御史们却是指名道姓开骂。
任光没有立刻替岑彭说话,只唯唯答道:“先前知其方略时,臣就说过,这场仗,确实有些犯险。”
“卿确实说过。”第五伦道:“荆襄形势本就复杂多变,岑彭也只能相机而行,如今看来,许多事亦如庙算时所料,楚黎王秦丰鼠首两端不可信任,汉军看出襄阳关键,志在必得,甚至连成家都撕毁和约,袭我后方。”
岑彭曾上书明确表示,荆襄地区太过复杂,这场仗势必不简单,但必须打!还能趁机达成某种战略目标:牵制汉军兵力。
“如今汉军已增兵前线,举国半数士卒皆在荆襄,如此一来,势必造成徐州淮北空虚!”
而第五伦谋划已久的东方攻势,就可以在此时开始。
战事焦灼不是问题,只要汉军大队人马再在荆襄被拖上两个月,青州,甚至连淮北都将易主!同时发生的两场战争,第五伦打得起,但刘秀家底浅,他可打不起,势必顾此失彼。
此战最大的问题在于,付出的代价,比岑彭最初预料的要大:南阳如今有三股敌寇作祟,西部丹阳数县失陷,与关中联系断绝,武关一日三警,而南方蔡阳、舂陵、湖阳数县也遭到汉军马武部袭扰,已有两位县令、三位县丞、县尉被害……
明面上看,岑彭的进攻,竟让敌军反深入后方,这才引发舆情,第五伦都不得不亲自南巡坐镇,这是为了给岑彭兜底啊!
差事办到老板都得下场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办砸了。任光顿感压力巨大,目光盯着那一筐弹劾,其中必然有将自己一并骂的,只下拜顿首:“君忧臣辱,荆襄之战,臣也有建策,不论结果如何,臣皆当与前线将军一并担责!”
然而第五伦找他来,倒不是为了甩锅,只摆手道:“大农令快起来,此战,亦是予首肯的。”
“更何况,南阳遭到寇乱,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卿等本地人么?”
任光忙擦着眼角的泪——或者是汗道:“然也,南阳乡亲受难,臣心中更加不安。”
第五伦反道:“也不必心慌,军争为利,军争为危,打仗,哪有只死敌,不伤自己的道理?南方形势复杂,此早有预料,予不怕烫着这里,碰着那里。形势虽然不利,但予心未乱,卿等的手,尤其是岑将军和前线将士的手,也不能发抖啊!”
“昔日秦相蔡茂攻韩国宜阳,五月而不拔,咸阳城中,樗里子等辈皆谤于甘茂,欲使秦武王罢兵,然而甘茂只回了四个字:息壤在彼!”
“于是秦武王记起二人约定,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岑彭南征这才几个月?予岂能不如秦武王?”
于是,第五伦对那一筐弹劾做出了决策:“大战尚未结束,前线还在死斗,予不可寒了士卒之心,所有针对岑将军的弹劾,都留中不发!”
这下任光知道,他们最大的危机算是暂时过了,但也知道了第五伦的底线:五个月!这场仗从一月下旬打到现在,上半年结束前,岑彭必须拿下襄阳,否则他们“南阳系”赌的未来,就彻底输了,那些留中不发的弹劾,都将变成对他们清算的利箭!
于是任光立刻表态:“陛下圣明,有圣天子坐镇,士民心安,臣等也不慌了,岑彭虽不慎放了几股敌寇入内,但只要此战能胜,荆襄可下,南阳就算打烂了,也值得!”
“大谬!”
第五伦责道:“南阳虽然是刘秀故乡,但如今已属魏土,其百姓亦是予的‘衣食父母’也不能任由敌寇横行,虽然宛城、新野等地重兵不可贸动,但予已令关中万脩、景丹派出军队,击丹阳数县之敌,又令横野将军郑统从汝南发兵,堵截汉将马武。”
“左右两边当无大患,而派往前线的援军、辎重,就得由卿亲自押送了!”
这才是第五伦给任光的使命:“听说刘秀好发锦囊手诏,指挥前线将军作战,予则不然,城攻不攻,地争不争,军击不击,皆由将军相击判断。予能做的,只是作为将军后背靠山,送去源源不断支援,好让将士全力作战!”
“卿到前线后,告诉岑彭,勿要忧虑后方,放开手去打!”
“刘秀输不起,但予输得起!”
……
任光的南下走的仍是水路,岑彭为了支持荆襄之战,去年南阳万物凋敝时,就疏通了汉水各条支流,尤其是从宛城直通樊城的淯水航道,虽然冬、春枯水季难行大船,但现在是夏水暴涨之际,只要天气好,舟船南下畅通无阻。
在这条道路上,并无想象中敌人的袭击,岑彭对后方保护做得确实不错,当然,这是在舍弃南阳东、西许多县的前提下,方能集中兵力保护粮道。
只要这条生命线不被掐断,岑彭就依然能从容作战。
任光带着一万援军和三万石粮食抵达时,发现邓县已经被攻下,毕竟邓奉拉走了主力,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而樊城依然控制在魏军手中,听说月初时,冯异忽然奇袭了樊城,差点得手,但仍被魏军击退。
但也有个坏消息:襄阳还没攻下来!
任光乘船过去时,遥见襄阳城位于岘山之北,此山犹如巨大城池,封死了襄阳南方。而其东、北一带皆缘城为堤,以防溃决,谓之大堤。东面有点空地,然而多是滩涂芦苇,夏日汉水暴涨,将旱地变成了沼泽,大军根本难以立脚。
唯一能进攻的,就是襄阳城墙,然而此处又为阿头山所夹,地形狭窄,大兵团难以展开。
于是乎,襄阳区区一个小县城,在得到了山河之固加持后,却俨然有了雄关的架势,也难怪岑彭啃了一个月都未能攻下。
登岸后,任光在大营见到了岑彭,岑将军亲自监督攻城,几乎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以至于在人堆里乍一看,连任光这个老朋友都快不认得他了。
岑彭平日在属下面前看似胸有成竹,其实也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听说第五伦将谤书悉数留中,不准人在作战期间对岑彭再发难,他颇为感激,向北拱手作揖:“幸有圣天子英明,如此信任,能放手容岑彭如此胡来。”
“然而。”任光对第五伦赞不绝口:“若非陛下以身为盾,挡下了无穷谤言,你我身上,早已插满毒箭,不死于敌手,却败于弹劾了。”
然而听到任光口述第五伦“予输得起”的原话后,岑彭却赫然起身,只觉对不住第五伦。
“岑彭无能,未能令陛下在洛阳垂拱坐享胜利,奔波至南方坐镇,为我维持南阳安定,更出此言,若此役真不能胜,岑彭也无颜再叩于阙下了!”
可不是么,任光也觉得,第五伦此言一出,以岑彭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格,势必要求自己只准胜,不准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