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第五伦还给不同大臣发了免查入宫谒见的鱼符,装在金鱼袋里,每条鱼符上还有号数,冯衍作为元老,鱼符号是第十一,已算靠前,但据猜测,岑彭是能排到前五的……
地位摆在这,冯衍也只能压着心里的小小不快,朝岑彭拱手:“镇南将军所需粮秣、民夫,秦丰、邓奉皆已备齐,据闻,成家舟师已破夷陵,开始围攻江陵城;汉军冯异部则溯汉水至上,破竟陵,过蓝口聚,如今距离襄阳不到两百里,快者五六日可达,兵贵神速,将军何不将兵南下御敌?”
冯衍如今也学会了琢磨第五伦心思,他发现,皇帝陛下对楚黎王这种小势力压根没放在心上,一切布置,都是指向最大的敌人:汉帝刘秀。
所以这场仗,第五伦早就做了指示,魏军的目标就是阻止冯异夺取荆襄,至于秦丰、邓奉,只是搂草打兔子,顺手而已,并非必须剿灭,引以为援应该更佳。
然而岑彭却顾左右而言他,只似陷入回忆般道:“蓝口聚,冯异行军神速啊,想当年,我随严公伯石南征绿林,正是在蓝口聚打了一场仗。”
冯衍当然知道,那是岑彭的成名战,急行军拦住了南蹿的绿林下江兵,如今东汉的中坚,什么王常、马武等辈,都被他打得没脾气,只能放弃南下的意图,在荆山一带起兵,打算接应绿林的秦丰,也被吓得缩回了山里。
岑彭又道:“只可惜,那一仗,胜者实败,而败者实胜也,大行令可知为何?”
当然是因为新莽太过腐朽,官府糜烂,竟导致绿林下江兵北上后补充了大量兵力,与舂陵刘氏合流,彻底乱了南阳么?
但今日岑彭不想论那些深层的原因,只简单总结道:“还是因为,士卒再前线奋死,后方却出了大纰漏,我孤军深入荆州,不想身后南阳竟有舂陵兵作祟,连破数城……”
连岑彭的全家,都在绿林、舂陵造成的混乱中被屠杀,只有独子逃了出来。
冯衍一下子就明白岑彭的意思了,他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自己好不容易创造的和局:“岑将军,今时不同往日,荆襄已是口中之肉,且先利用楚地人力物力,击败冯异后,再一举拿下不迟。”
“饿极了,等不及。”
岑彭却拍着肚子笑道:
“更何况,就怕这肉,变成了刺!”
“大行令,三折肱而成良医。”岑彭道明了他的真正意思:“当年,我只是区区一校尉,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方糜烂,拖累前线,却无从挽回。但今日,彭受陛下信任,为方面之将,便绝不会再在三军后方,留下任何隐患!”
冯衍还想张口讲讲道理,虽然能够理解岑彭的担忧,但刚谈好的和平投诚,忽然就变成了魏军的袭击,这算什么事?
当然,乱世里,背信弃义乃家常便饭,但这会让冯衍的努力成了笑话,大行令署很难堪啊!
一旁缄默良久的张鱼也适时出言,奉上了几份所谓的“证据”:“大行令,秦丰、邓奉拒不开城,防吾等如临大敌,收集来的粮秣也多掺沙土以凑足份量。那邓奉,更令人在周边乡闾散播,说粮、丁之征,皆是魏军所为,以离间军民!而秦丰虽擒拿了汉使邓晨,但仍扣在襄阳,不肯交给绣衣卫,凡此种种,彼辈乃是诈降无误矣!”
这下冯衍更是惊愕,看向岑彭,岑将军默认了此事,好家伙,这下锅甩到了冯大行令头上:敢情是他愚钝无识,让秦丰、邓奉耍了,没看出他们诈降?
降了,又没完全降,这难道不是正常的状况么?冯衍气得快吐血,虽然对方说得冠冕堂皇,但这里面就没有半点私心?看张鱼那贼眉鼠眼的模样,绣衣卫作为集情报、间谍、监察于一身的机构,官职不高,管的范围却不小,与大行令多有交集,一般这种情况,两个部门在第五伦面前和衷共济,暗地里较劲争夺却不少。
而岑彭呢?他身上“南阳系”的地域色彩很浓,与大农任光又是旧友,面对关中杜陵出身的自己,会不会也党同伐异呢?
冯衍越想越多,只觉得自己被岑彭和张鱼联手摆了一道,依靠他的游说骗开邓林、汉水防线,如今巨险平安度过,就翻脸无情了。
这两人何止是对秦丰突然袭击,而是忽然猛地扇了他冯衍狠狠一巴掌啊!
但冯衍毕竟不同当年,吃了几次亏后,也知道隐忍了,只将嘴里的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勉强笑道:“既然陛下将南征之事专委于岑将军,还嘱咐我,说军务皆听镇南号令,不管将军作何决定,冯衍自当遵从,只不知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后军一万人,已包围上游山都县,等攻取后,以舟师顺流而下,与樊城主力两万汇合,效白起屠邓之役,先调头拔掉邓县,消除在背芒刺。”
岑彭又指向南方:“我军前锋万人,占据阿头山隆中,居高临下,逼近襄阳,使秦丰不敢出援,等后方隐患消除,三军再合取襄阳。”
听罢后,冯衍只想笑,大笑,因为这个计划,在他看来……
愚蠢至极!
纰漏百出!
冯衍脸上阴晴不定,只觉得岑彭太过自负,三座城,虽然都是县邑,但里面都有数千到上万不等的守军,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仅有两倍优势,真有自信轻易夺取?
而且岑彭忽略了最关键的一处:南方的汉军冯异!
理论上,冯异逆汉水北上,越远离江夏,补给越艰难,还要面对好几座城郭的阻碍,二百里路,也得打十天半月。
但若是秦丰遭到魏军袭击后恼羞成怒,放出邓晨,反过来与汉议和,借汉兵来击魏的话,五天,冯异五天就能抵达襄阳城下!
到那时,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说不定一座城都没打下来,遭到内外夹击,恐怕要打一场大败!你也想学河济决战时的马援,来一次中心开花?
冯衍心中暗想:“陛下常说,岑彭也和他一样,是严伯石之徒,得到了兵法真传。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依我看,这岑彭用兵,莫说圣天子,连窦周公都不如。”
若是大家客客气气地商量,冯衍是很乐意为人师,指出这计划的荒唐危险之处的,但如今见岑彭独断专行,心里也火了,只忽然摸着自己额头,皱眉呼道:“奔走数日,南方湿热,我水土不服,头疾犯了,既然岑将军主意已定,想必也没有大行令官署何事,那冯某只请求先一步北返洛阳,向圣天子禀报此间情形。”
他捂着头上了车,一直到马车开启,才气呼呼地捏拳击掌,越想越恼火。
“岑彭一意孤行,我苦劝无果,前线伐兵之事已不可为,岑彭随时可能遭汉、楚两军,甚至是汉中成家夹击大败,只能速将此事告知于皇帝,以求在伐谋伐交上加以挽回,就算此番夺不下襄阳,也要保住南阳!”
说白了,既然岑、张二人非要抢功,那他冯某人,就早点拍屁股走人,以免事后还要背锅。
想到这里,冯衍只感觉世事不易,当初张仪连横,想必也没少受国内秦公族、将军插手耽误吧?
他心里委屈不已,只感慨地念起一首诗:“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念到此处,泪沾衣襟,冯衍声音也渐渐低沉:“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唉,马车真晃。
……
看着冯衍的马车离去,张鱼只觉得可惜:“岑将军实在是待冯衍太好,本来,大可不告知他具体情形,直接发兵突袭,或许还有机会立刻攻入襄阳城中……”
那样,冯衍就可以“死于意外”,也省得岑彭得罪此人不讨好,叫他匆匆溜回洛阳,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告状,说岑彭、张鱼一堆坏话。
张鱼旁敲侧击地表达了此意,表明自己与岑彭站在一块,岑彭倒是无所谓:“此役重重布置,皆已通过奏疏上禀陛下,此计确实冒险,有些许谤书,反而是好事。”
张鱼颔首:“不过将军之策,确实有些奇怪。”
是啊,岑彭这种主动跳入包围圈的打法,弊端确实很大。
“不如此,如何能引得冯异孤军深入呢?”
岑彭将面对冯衍时隐藏的真意道明,朝北方拱手道:“陛下体恤将领,每每发诏,往往以最低目的为准。”
这是第五伦在河济大战,差点折了马援后吸取的教训,打仗不再求全胜、完胜,而是打算稳扎稳打,一点点推进,尤其是荆州方向,岑彭拿下襄阳,就算胜利。
“可吾等,岂能如此自足?不能为君分忧?”
岑彭在襄阳,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让第五伦一统南方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到三年的时机!
“兵法云,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取!”
“此次的猎物,不止是襄阳,还有冯异及其麾下汉军西路主力。”
“而汉水襄阳,正是一举猎杀冯公孙的陷阱!”
第563章 恶手
“好一个岑彭,果然狡诈多端,最无信义。”
虽然要论更换主君的速度,邓奉与岑彭相比也不遑多让,但骤闻魏军在邓县第二批万石粮食送到后忽然翻脸,甚至差点装扮成他的亲信混入城中,邓奉还是破口大骂。
最担心的事成了现实,尽管邓奉确实是诈降,但他举事北攻南阳的时机,随着岑彭停止南下,转攻荆襄三县,而彻底没了机会。
战争打响后,魏军以樊城为基地,以两万兵力对邓县发动攻势,但见魏军营垒中的每一袋粮食、每一个壮丁,都是邓奉派人为其筹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更有甚者,邓奉还听说,那绣衣都尉张鱼派人将数千民夫聚集起来,宣传魏军的政策,说逼捐、拉壮丁等事,皆为邓奉所为,粮食邓县里有的是,只要打下了这座城,魏军只留口粮,其余都让民夫分了,以弥补他们耽搁的春耕。
此举确实骗得部分民夫积极协助,替魏军对邓县做试探,充当了填沟壑者。
作为“邓林之险”,邓县的防御是加强过的,邓奉在此盘踞两年,也囤积了大量食物,城内每个里闾都挖了水井,吃喝不愁,完全可以同魏军耗下去。
但岑彭试探性发动一次进攻后,便对邓县这坚城再无兴趣,三军屯戍在樊城,只封锁了邓奉与外界的联系。
邓奉也是善用兵者,对这套打法迷惑不解:“留给岑彭的时间不多了,攻也不攻,不进不退,他究竟想作甚?”
一念及此,邓奉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一时间惊骇莫名!
“不好!”
随着隆隆鼓点敲响,一支魏军小型船队从汉水上游抵达,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好消息,使得魏军营垒中欢呼雀跃,邓县中却人人自危:
山都县,失陷!
……
武德三年二月,汉水沿岸处处皆是战火,不止是邓县、襄阳,连下游两百里开外,位于汉东的鄀县,也是一片狼藉——这里刚刚被一支从绿林山钻出来的军队攻占。
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称之为土匪,虽然打着赤色的炎炎汉旗,领头的两位将领也穿戴像模像样的汉家衣冠,但这支军队的主体,却是绿林军残部。他们不敌赤眉,在绿汉南遁后重新上了山,可见识过南阳、洛阳的花花世界里,这山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可冒头出去劫掠,却打不过楚黎王。
故而,当王常、马武二将奉刘秀之命来招募时,绿林匪徒们群起响应,摇身一变成了大汉的校尉、屯长,随之出山。
投汉后,王常已经不是过去的绿林诸侯了,只是一位列侯,兼任九卿,他眼看鄀县被攻克后,近万名绿林旧部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憋坏了的恶虎般破门拆灶,四处烧杀淫掠,不由眉头大皱。
他的同僚,刘秀的大舅哥马武倒是乐呵呵地看着这熟悉的一幕,王常昔日好歹是个小地主,马武则是盗匪轻侠出身,虽然忠于大汉,但刘秀朝廷里制定的条条框框约束得他很不舒服,对绿林的恶盗作风也见怪不怪,反而阻止了王常干涉。
“颜卿,你我都在绿林山中厮混过,当知道彼辈是何德行,有利可图则争先恐后,一遇强敌则你推我让,如今大汉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几个空侯号,退回绿林的渠帅们,当初谁没当过列侯?甚至还有诸侯王!也只有让彼辈劫个痛快,才能诱着继续往北走。”
“我何尝不知?”王常只长叹道:“但不改盗贼之性,虐民有方,治国无能,这也是绿林之所以勃然而兴,又勃然而灭的缘故啊。”
“而建武天子则截然不同,对军纪颇为重视,陛下说过,与第五伦争的不止是天下、土地、城郭,还有民心!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故而在外征伐,若无必要,不可屠城,尽量约束吏士。”
“这如何约束?”马武也叫起了苦来,指着已经陷入疯狂的绿林兵:“眼下别说比我,连彼辈渠帅都拦不住,谁敢拦,必是大打出手,而后各奔东西。”
第五伦的巨大优势,分散到各个方面战场后,其实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东汉依然是弱势的一方,这次争夺荆襄,光靠冯异的部队恐怕不够,所以才需要借绿林旧部之力,哪怕他们给魏军捣捣乱也行。
马武看着几个绿林兵在追逐一户人家,杀了那男主人后,又拖着其妻女走进屋舍,却见怪不怪:“只能让本县之人苦一苦,也算为大汉复兴出一把力了。”
“也只能如此了。”王常被他说服了:“冯异不是说过么?人饿久了,就容易满足于饱暖,因为有了桀纣的暴乱,才显示出汤武德功绩。”
“你我就且带着绿林兵暴乱,让后来的冯异安集百姓,宣扬陛下恩德,冯公孙最擅长此事,先前受命西征,在荆南布施威信,一路投顺者无数。”
只是王常又似心虚一般,叮嘱亲信:“让绿林渠帅们,将汉旗收起来……”
那举事时光彩夺目的炎炎汉帜,如今已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血污,且多有无辜者的血,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各个汉政权一直在消耗这个字的力量,如今再摇晃,已难以激起“人心思汉”的情绪,王常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有污此旗了。
等绿林兵兽性发泄得差不多,二将才下令封刀,埋葬尸体,搜刮粮食,同时议论起这一战的对手来。
“子张可还记得,当初岑彭于蓝口聚拦截下江兵之事?”
“当然记得。”马武颔首,那时候,绿林山里闹了瘟疫,死者十二三,活下来的人决定跑路,于是一分为二,王常是往北走的,而马武则向南,本来都抵达汉水渡口了,却被急行军一百里赶来的岑彭打了个半渡而击,兵力有绝对优势的下江兵大败,胆寒之下,不敢再与岑彭交锋,转而往北,这才有了绿林、舂陵合流之事。
然而命运却给岑彭这位胜者开了个大玩笑,他损失也不小,再遭疫病,等回到南阳,发现这里已经变天……
绿林与岑彭之间,是有血海深仇的:他让数千绿林兵葬身汉水,而他们也杀了岑彭无数麾下、乡党、族人。
而如今,命运又将这群过去的对手,像百川入汉一般,汇拢到了这荆襄之地!
马武如此评价岑彭:“岑彭投降的时候讷讷少言,实在看不出他用兵,竟如疾风劲雨。”
按照这种风格,他们认为,岑彭在较近的南阳,说不定都已经强渡汉水,拿下襄阳了。
“岑彭以速著称,反观吾等的冯将军。”马武忍不住吐槽起刘秀指定的方面之将来:“流亡途中管吾等吃喝,日夜惦记着余粮,如今指挥大军,还是不改脾性,非要带着船队辎重缓缓而行,恐怕等吾等抵达,秦丰已降岑彭,襄阳早插着五色汉旗了!”
然而第二天,这场战争,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一支由秦丰派人护送的船队沿汉水飞速南下,找到了王常、马武二人,竟是肩负重要使命的邓晨!
“王将军、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