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79章

作者:七月新番

武德三年一月下旬,当随县、舂陵叛乱被几千驻军镇压的消息传到新野县镇南将军大营时,岑彭不由大赞:“大善!”

但岑彭仍有些后怕:“于大战开始前,遣数百人潜回故乡,鼓动不满者举事,若能成,随县、舂陵必定糜烂,这溃疮会向北弥漫,我至少要留上万人赶赴镇压,敌分我兵的目的便达到了。”

他承认,刘秀的这一招确实阴狠,只可惜魏军这边有对刘氏颇为了解的阴识,预判了南边会出事,按照第五伦的微操,提前数月派人在刘秀老家搞舆论宣传,政策上也加以倾斜,让舂陵人恢复安定。

更关键的是,一个月前,绣衣卫提供了情报,岑彭才火速调遣二三千人去随县驰援,赶在火苗烧起来前就将其扑灭。

岑彭不由看向被第五伦派来南线帮忙的绣衣都尉张鱼:“子鲤这次可算立了大功。”

张鱼厌恶者只吴汉、盖延二人,对岑彭这位和颜悦色的将军,他倒是倾力合作,笑道:“真正立功者,乃是东汉中的‘内鬼’啊!”

刘秀那边也山头林立,绝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后投靠的绿林、南阳势力,没分到太多利好,相较于更始皇帝时的诸侯富贵,心里自然会有落差。

于是,就算魏军在南阳已经站在大豪强对立面,但刘秀阵营里,依然有人心存侥幸,在绣衣卫细作的黄金攻势下,表示愿意合作,隔三岔五派人给驻南阳的绣衣卫分部送点情报。

但那位内鬼究竟姓谁名谁,张鱼却讳莫如深,按照第五伦给绣衣卫定的规矩,涉及间谍细作,连岑彭这位一方将军都不能知道具体情况。

张鱼只模棱两可地告诉岑彭:“这内奸地位其实不高,不能接触到太机密之事,此番是他凑巧要奉命迎李通、邓晨之缘故,但彼辈具体使命,也说不上来。我答应此人,只要继续交送情报,待大魏一统江北,他家族之土地、庄园,都能尽数归还。”

南阳郡中,确实有许多庄园、田地被收作公家财产,没有授予本地人。但涉及的家族太众,分布在十几个县,岑彭也猜不出来究竟是谁,遂笑笑略过,提起正事来:“若刘秀欲攻随县、舂陵,返回南阳,不至于只有数百上千人作乱,看来汉军主力,真如陛下所担心的那般,欲沿汉水,直取襄阳!”

襄阳的重要性,岑彭与第五伦的书信往来中聊过许多,刘秀阵营里也有不少能人,应该也能看出,此地事关南北争衡,是必夺之地!

“确实如此。”张鱼主营情报工作,绣衣卫的细作在荆州并不少,察得近月来,冯异已经集合舟师、陆师,从鄂地移至云梦泽边,大有北渡之迹象。

岑彭看向地图的南端,狭长的汉水,从襄阳一直流入云梦泽,汉军别的不说,在南方混了几年,招安大量江湖盗寇后,水师确实较强,对他们而言,大江大湖不是险阻,而是快速运兵的坦途。

“楚军主力在西、北两地,云梦泽畔与汉水沿岸却不多,恐怕挡不住冯异。”

充足的情报工作,让岑彭眼中的战争局势,越发清晰:“若冯异真决意取襄阳,其间难遇强敌,最大的障碍,便是中间的五百里之途……”

“而新野至襄阳,不过两百里。”

岑彭猜测道:“刘秀、冯异欲令我后至,便只能多设阻碍,如今随县、舂陵之乱未能闹起来,我看彼辈下一步,定是欲游说邓县邓奉,竭力阻我!”

“没错!”张鱼道:“据悉,刘秀派了李通、邓晨西来,如今李通已现,邓晨定在邓县!”

楚黎王的北线军队中,邓奉手中就有五六千人豪强武装,驻扎在襄阳以北四十里的邓县。

作为宛、襄之间的咽喉,邓县之所以险要,是因为那里森林实在是太过密布。

“传说夸父逐日,最终力竭而倒,弃其杖,尸膏肉所浸,便生出了邓林……”

三百里邓林,将汉水北岸完全遮蔽,其中不乏千年以上的森森古木,从楚国到汉朝都没砍完,只开出了些许小径,阻碍了大兵团的行军,加上邓县背靠汉水,与襄阳只隔一条汉水而望,互为表里。

在后世,这个地方有另一个名字:樊城。

故而,魏军欲取襄,必先克邓!

“邓奉本就不肯降魏,若再听了其叔父所劝,决意助汉,邓县就更难打了。”

岑彭笑道:“看似我距离更近,然而光是襄邓汉水之险,就足以抵消距离上的优势了。”

张鱼提议道:“将军先前遣人诽谤蜀将贾复,已起到成效,公孙述虽然未撤其职,更任他将,但还是派了亲信来监视贾复。”

“吾等大可故技重施,今楚黎王腹背受敌,定也疑神疑鬼。虽然邓奉割了魏使耳朵,以此取信于楚黎王,但他能拒魏,却不代表不会降汉!若令人散播消息,说他暗通刘秀、邓晨,彼辈君臣必自相猜忌!”

“可放手去做。”岑彭首肯了张鱼,但又道:“但这些伎俩,与刘秀遣使乱我后方一般,乃奇兵也,不一定次次奏效,真正的胜负,还是要以正合!”

岑彭遂下了将令:“除留守宛城、随县之兵外,其余四万之众,拔营随我悉数南下!”

看上去,这是一场狩猎比赛,猎物是襄阳城,而岑彭与冯异,是两位秣马厉兵的猎手,分处南北,看谁能越过障碍,率先得手。

但在岑彭心中,此战却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解法。

“襄阳是重要,犹如一头大麋鹿。”

“但猎人的箭,不止可以射向鹿,也可指向人!”

岑彭定下了一个与第五伦最初设想不太相同的目标:

“我真正的猎物,是冯异!”

第559章 甥舅

长江出三峡,在江陵附近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东西约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这片大湖,古时就承载了不知多少邦国的兴衰,昔日吴师入郢,楚王靠着遁逃入泽捡回一条命。而到了汉朝,刘邦一招伪游云梦,将韩信擒拿,绑在车后带走软禁。

而今,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水战正在云梦泽畔展开,南郡华容县附近的湖面上,两支舟师正在剧烈交锋。

靠北的是土生土长的楚黎王舟师,多征募本地舟船水手,凑齐了“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战船。

汉军的舟船虽然数量稍少,然多为善于冲突的艨艟,吃水不浅,还有分为两层的大翼,下层是赤膊船工摇晃桨橹,上层则是健将数员带着上百甲士,或持强弓硬弩朝敌船攒射,或使用钩拒等水战器具,试图将敌人勾过来近身搏杀。

东南吴会本就是舟楫之乡,江东子弟的水性船艺丝毫不比荆楚儿郎差,加上楚军半数船只还在夷陵、江陵抵御成家的楼船,一时有些不敌。许多船只起了火,连最大的大翼也汉军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包了铜的尖锐撞角破开船板,毁掉桨孔,湖水不断涌入其中……

只一个多时辰,这场水战便以汉军大胜告终,眼看仅剩的数十艘残兵败卒脱离了混乱的战场,不敢入华容,而朝江陵方向逃去,汉军也没有深追。舟师主力登陆后前去控制华容县城及抢修被烧毁的码头,亦有舟船南返,去通知云梦泽南岸的大船,可以开始运送兵卒了。

短短三天,冯异便带着一支人数上万的军队悉数登陆华容县,踏上了荆北的土地。

立了首功的校尉很是兴奋,拜在冯异面前:“将军,向西五十里,便是江陵!下吏打探清楚了,除水道外,还有一条华容小路可抵达城郊!吾等一定能赶在蜀军前,夺取此城!”

士卒们在江南待了快一年,早就听说江陵是荆州最富庶的城市,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蔽。

冯异的军队已算军纪不错,但打下大城市,让士卒大掠数日,仍是不成文的规矩,毕竟刘秀不同于第五伦,没有得到老王莽几十万斤黄金的馈赠,穷哈哈的汉天子,依靠豪强支持,也不敢搞出直接授田这种操作。更何况,江东许多郡县地广人稀其实不乏田土,他肯分,士卒还不一定愿意要呢!

面对将吏们的殷切目光,冯异才道出了实情。

“不去江陵。”

他的手指着北方:“向北进击竟陵(湖北潜江),再沿汉水北上,直取襄阳!”

“襄阳?”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有邓禹的战略眼光,泰半的人竟没听说过这小地方,另一半则偏头告诉袍泽,这个县有多穷多偏,宛……

“就算事后江陵可不战而归汉,若先被成家军队打下来,定会劫掠得只剩下一座空城,粮食、金帛、女人,蜀人分毫不会给吾等剩下!”校尉们急了,冲进江陵城中抢个痛快,这本就是他们打这场仗最大的动力,现如今听说冯将军要弃肥肉而捡骨头啃,都急得上火。

先前在云梦泽上还生龙活虎的士气,竟瞬间产生了动摇,甚至有校尉开始争夺留守华容的任务,三年下来,刘秀麾下兵为将有的问题只比第五伦严重,捞好处的事争着上,打硬仗的活别人去。

冯异也只要继续哄着校尉们:“江陵过去确实是富极荆州,可如今却不然,那楚黎王秦丰乃是襄阳县黎丘人,此人恋家乡,称王后继续将黎丘设为国都,荆州财富悉数集中于襄阳、黎丘这小地方,城墙不如江陵厚实,只要攻取,楚国府库,除了要贡献给皇帝陛下的部分外,诸位可共分之!”

好说歹说稳住军心后,冯异更加深感此事做起来太不容易了,此去襄阳还有四百里之遥,冯异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是因为能沿着汉水进军,舟师可以承载粮秣,补给三军。

但这也意味着,沿途将遇上大批坚固的城池,能否顺利击破楚军,抵达目的地襄阳仍是未知数,就更别说还要面对真正的敌人:岑彭麾下的魏军!

“这场狩猎,岑彭弓强马肥,路还更近,我方优势,只有谋略啊。”

冯异只能期望,刘秀的另外两路人马能起到奇效。

尤其是邓晨。

冯异暗道:“也不知邓伟卿叔侄相见,谈得如何了?”

……

却说那刘秀的姐夫邓晨,自受命西行以来,日夜兼程,先从随县等地潜入绿林山,又装作轻侠进入楚黎王地盘,几度辗转,好不容易才在一月底时抵达了邓县。

来襄阳、邓县之前,邓晨一直对邓禹的战略有所疑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邓大司徒那般,将天下形势山川印在脑子里。

然而亲自来过一趟后,邓晨对大司徒心服口服!

他看到,汉水自西北方的上游缓缓流淌而来,因为山川阻隔,在襄阳一带忽然向南拐弯,水势变得湍急,襄阳城隘守了汉水南下荆州的关键航道。

而邓晨的老家南阳盆地所有河流,不管哪一条,最后竟都神奇的汇集在了襄阳汇入汉水,这年头,水路运输永远是最便捷的载粮方式,只要魏国大军想要南下,就必过襄阳。

就算想弃水走陆,也行不通,因为周围武当山、绿林山、桐柏山、荆山等一系列山势,使得群山仿佛在襄阳合上了口子,只留下了非常狭小的南下通道。

邓晨暗道:“随县夹于绿林、桐柏间,难行,魏军万人以上大军南进,除了襄阳,几乎没有他路可走!”

也难怪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在这里设置了要塞“北津戍”,取意“楚之北津”之意,这就是襄阳的前身。而战国时,楚国开始衰弱后,又在汉水北面修筑了邓县,以与襄阳互为唇齿。

秦将白起破楚的鄢郢之战,就是先攻破邓县,再下鄢郢的。

邓晨激动了起来:“若吾侄邓奉能死守邓城,阻挡岑彭三个月……不,只需要两月!冯异与王常等,便可率先攻取襄阳。”

一旦实现这个战略意图,南北之间的锁钥就落在了汉国手里,不止能挡住魏军南下,未来反攻南阳老家也不在话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说服本地守将邓奉。

邓晨对自家侄儿,一直有复杂的情绪,他们确实是近亲,家兄早逝后,邓晨抚养邓奉长大,教他文武之艺,情同父子。

但四年前的潼塬之战,邓氏兵突击不成,为魏将景丹所阻。邓晨本欲收兵回刘伯升处共生死,但邓奉却将他击晕,夺取了指挥权。回到南阳后,更是靠着更始皇帝刘玄支持,干脆地架空了邓晨,成了真正的新野邓氏家主。

邓晨既感激侄儿挽救了邓氏,又恨他让自己违背承诺,当赤眉入宛,南阳豪强秩序土崩瓦解时,这对叔侄立刻分道扬镳:邓晨去追随刘秀,而邓奉,选择留下来,带着南阳诸豪与赤眉针锋相对!

今日邓晨入了邓县,却见满城戒备森严,尽是大战将至的气氛,放目望去,多是昔日的熟人、族丁、故旧,但他们看向自己眼神,就像是……

“在看一个逃兵!”

确实是逃兵,他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了他们,邓晨或许能用“大义与小义不能两全”来解释,但这些灼人的目光还是让他浑身不舒服。

最后,邓晨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自我开解:“我此行非但是为了大汉,也是为了救众人于刀兵之下。”

形势很明朗,楚黎王遭到三大势力夹击,覆亡只是时间问题,邓奉麾下这支数千人的兵卒,除了归附同是南阳人建立的“汉”,还有其他更好选择么?

“叔父。”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邓晨在会客厅堂中的思索,他看向门口,却见嫡亲侄儿披甲而来。他还是老样子,面容坚毅,只是常年征战在脸上留下了一些疤痕,最严重的是左脸颊上的一道长刀疤,如同蚯蚓般爬在面上,不复昔日冠玉之容。

见了邓晨,邓奉也不见礼,只微微点头道:“按宗族关系,侄应对叔父行大礼,但今日你我分属两国,各为其主,恕邓奉失礼了。”

邓晨感慨:“奉先还在怨我当初弃南阳,带着半数族人离你而去?”

邓奉语气生硬地回答:“岂敢,所谓豪族著姓,从来就不该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叔父与邓禹投汉,倒是给了邓氏另一条出路。”

“还不算晚,奉先依然能走这条大道!”邓晨真挚地规劝,以弱楚遭三方共击,势必覆亡说之,言下之意,邓奉与他的麾下想要生存,就得换一位主人了。

“叔父来得晚啊。”邓奉冷笑道:“成家皇帝公孙述、魏将岑彭,皆已遣人来劝,公孙述许以诸侯之位,岑彭许以恢复邓氏南阳田产庄园,但都被我所拒,叔父可知为何?”

邓奉摆明了立场:“其一,前年赤眉入宛,叔父与刘玄等辈仓皇而走,只剩下不愿离开故土者,聚在我身边,共御赤眉贼,最多时遭十万人围攻,且战且退,失去新野后,只剩下邓城,幸有楚黎王接纳,吾等才未被赤眉所灭。我自诩伟丈夫,报恩尚且不足,岂能在危难之际,背弃楚黎王,只为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成、魏的使者被我轰走,汉帝的使者亦然!”

邓晨摇头:“那奉先当如何破局?岑彭大军南迫邓城,汉军北攻襄阳之际,你能抵挡一时,还能挡住一世?终究还是得倚靠外力。”

邓奉缄默不言,确实,不论从哪方面看,他所依附的势力,都是待宰杀的鹿,自身难保,而邓奉自己面对岑彭的大军,则成了螳臂当车。

但他,确实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邓奉指着厅堂外,忽然道:“叔父知道,这邓城的由来么?”

好歹是姓邓,邓晨当然知道:“是为楚所灭的邓国遗民所居,遂有此称。”

邓奉继续问:“那邓国,又是因何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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