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天下物产,这是老宋的本行,不用翻阅文献就能一一道来,遂道:“陛下,百年开挖,严道铜山产量已不甚丰,察新莽时各地所献物产名录,严道每年除少量贡铜外,平素已难有产出。”
“除了严道,蜀郡南部犍为、益州两郡,不也有大铜山么?”第五伦记得,云南的矿可是能挖到两千年后的……
这正是冯衍要禀报的“机密情报”,遂道:“陛下,南中诸郡名义上臣服于公孙述,其实是割据一方。”
“先说那犍为郡(四川宜宾),公孙述称王时,犍为便不肯遵从,公孙述虽遣兵攻下,然当地为大族龙、傅、尹、董四姓操持,公孙述诏令只能到达郡城,各县不听其命。”
“犍为尚且不能控制,更南方的益州郡(云南)更甚,太守文齐与大姓雍氏联手,公孙述所遣官吏竟屡屡为‘蛮夷’劫杀,不能赴任。”
“再加上两地蛮夷众多,种落参差,路仅有秦时五尺道,且常常断绝,当地哪怕多有铜矿,公孙述也不能遣人开采运到成都铸币,故而只能用铁,毕竟蜀中多铁。”
第五伦了然:“前年、去年,公孙述急争凉州,又派兵走子午道袭击关中。想来他当初也看不上南中穷山恶水,而垂涎北方,如今北进失败,南中却成了隐患,连贡铜都无法获取,这位白帝,五金不全啊。”
冯衍又禀报了成家政权内部“南进”派的由来,李熊等人就是看到这点后,觉得应该放弃北上,而集中精力控制犍为、益州、牂牁等郡,再进一步向荆南、交州扩张。
但问题是,南中蛮夷桀骜难驯,当地的汉人豪强也只控制到县城周边,乡闾山林里全是僰、滇等部族。王莽时爆发的大叛乱,当地秩序几乎完全失控,对外人极不友好,想要完全控制,简直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牂牁(贵州),句町王目前自立一国,王莽派了十几万大军都没拿下,公孙述更没那底气。
第五伦心中只戏谑地想道:“南进?谈何容易,除非公孙述手下有个诸葛亮,能帮他平定南中。”
说到这,冯衍趁机进言:“陛下,公孙述暗令方望入西羌,使先零羌王祸乱河湟,欲令我朝一臂溃烂不止,此番臣奉命入蜀,虽未能置方望于死地,但寇可往,我亦可往!臣敢情陛下让大行令往南中派遣人手,联络犍为四氏、益州太守,以乱公孙述后方,使其无暇他顾,也为日后扫平巴蜀、传檄南中做准备。”
冯衍现在学乖了,知道第五伦对华夷之辩比较敏感,所以只提去勾搭南中的汉人大姓。
如此一来,他这趟出使就不算空手而归,还能给大行令官署多要点经费与职权——自从第五伦将典客一分为二,又建立绣衣卫搜集情报后,冯衍的权力遭到挤压,他再不努力,就要被边缘化了。
却听第五伦道:“南中情势复杂,绝不似中原两邦交战这般简单,若仍在成家牙门下,容易出纰漏,便由大行令、典属国、绣衣卫一起出人,专门建一个南中牙门。”
所谓牙门,便是办事机构,多为临时性成立,相当于“XX领导小组”,如今朝廷里已经建了东汉、青州、成家、荆楚等牙门,各负责一方诸侯的外交、谍报等事。
另有属于典属国的匈奴、羌中、武都、西域、高句丽等牙门,则负责和蛮夷的往来,设了九译所,招募翻译人才。
这些九卿官署下的新牙门,每年是可以拨给大批经费的,更有能领俸禄的正式人员编制,至于可以自行征辟的临时工,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冯衍也希望能多争取来几个,官署管的事多,就意味着权力大,官员多,财政预算也多,长官也有面子。
如今,一听自己千辛万苦打通的活,居然要分给竞争者一半,冯衍老大不乐意,直到第五伦笑道:“这南中之事,还是由卿全权管辖,典属国、绣衣卫派来的人,算是借调,听凭冯卿差遣。”
这下,冯衍才又高兴起来,继续兢兢业业向第五伦述职。
“公孙述之所以铸铁钱,缺铜是一大缘由,但成家既然愿与我朝媾和,专事南方,若一年半载后控制犍为,则南方之铜源源不绝,公孙述却连一年都等不了,急切铸币,为何?国用不足之故也!”
冯衍描述他在成都的所见所谓:“公孙述其实尚未占得全益,蜀中田亩虽膏,但豪族大姓亦强,分走泰半利益,成家每年田租赋税尚不如我朝十分之一。”
“然而公孙述类王莽,喜欢修饰边幅,在内,其朝廷遍设百官,三公九卿无一不全,俸禄亦按汉、新颁发。公孙述又分封二子为王,诸亲信为侯,大兴土木建造宗庙、宫殿。”
“在外,公孙述为开拓疆域,征伐大批壮丁入军,新莽时,益州三征句町,已显疲态,如今公孙述既不与民休憩,反穷兵黩武,且不说益州百姓内奉万乘,外给三军,已不堪其命,就说朝廷府库,只怕早已空虚。”
冯衍说出了他的结论:“故公孙述只能急铸铁钱,强迫百姓使用,以钱采买军备,以资国用,又给吏员颁发俸禄,以省粮秣。”
第五伦也不吝夸奖:“窥一斑而知全豹,不愧是予之‘张仪’,先生这次入蜀,成效颇大啊。”
他又举起一枚铁钱,看向若有所思的少府宋弘:“从这铁钱上,予就知道公孙述心中急功近利,而其小朝廷捉襟见肘,看来予的国策是对的,巴蜀不必先伐,五年十年之后,就算公孙庙堂尚在,国中货殖民生也将衰败混乱。”
冯衍还只是见微知著,从细处看透成家的困境,第五伦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预言了。
宋弘出了名的直愣,一皱眉,竟反问皇帝道:“巴蜀素来以富庶著称,盐、铁、粮食、人口都很充足,可与蜀西氐羌换马,哪怕与外界断绝往来,也能自给自足,陛下何以预见,其民生将速溃?”
因为经济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啊,第五伦点着一旁的史官,让他们好好记下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
自战国以来,直到汉、新,黄金便是实打实的法定上币,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但它为什么是上币,却从来没人说清楚过,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直到第五伦当着两位臣子的面,道出了货币的实质。
他说,货币是平衡物品的等价物。而金银作为一般等价物,不但数量稀少,便于分割、价值统一、外形美观,且除了作为奢侈品装饰外,在工农诸事上,其实没有太大的用处,因此是最理想的货币。
作为天然货币,哪怕铸成金饼,交易时一般需要称量。
宋弘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陛下,黄金为上币由来已久,但银,只有数百年前,楚国曾以之为币,后汉武令人铸银币,然不久便废。”至于王莽时的银货,作为反面例子,就不必再说了。
第五伦却神秘一笑:“宋卿姑且待之,银日后为天然宝货,遍行天下,亦是迟早的事。”
又道:“以铜来论,作为货币,便大不如金银,一来,以成块之铜,难以切割交易,须得由官府铸币方可。”
“其二,铜数量远多于黄金,尤其以南方居多,地方豪强、诸侯控制矿产山林,常能获得。”
“其三,铜常用于制作兵刃、构件、农具等物,流通起来,若用于铸钱的铜太多,实属浪费。”
所以,铜币的价值和金银不同,除了其本身作为“贵金属”的价值外,还有一个政权赋予它的信用价值,是为一种信用货币。
而且这信用价值,哪怕是最低面额的五铢钱,往往远超铸铜币本身的花费几倍,所以盗铸才是一门暴利生意,哪怕砍掉再多盗铸者的脑袋都拦不住。
王莽就是最好的例子,铜币的面额越大,盗铸就越疯狂,以一枚“大布黄千”而言,成本低廉,却值一千枚小钱,1000%的利益,脑袋别腰带上也值啊!
第五伦看着手心的公孙铁钱:“至于铁,用于铸币时,则更不如铜,无怪乎自古以来,鲜少有人以其铸钱。”
“它比铜更易得,也更易锈蚀损耗,本应更贱,但公孙述却赋予它与汉五铢钱一样的价值……故而,此举与王莽铸大币掠天下财,并无不同。”
依靠成家小朝廷的官府和军队,公孙述能顺利推行铁钱这种“不足值货币”。用铸价低廉的信用货币,将粮食、蜀锦等实物换取来,顺便用铁钱作为俸禄发放,强迫它在市场上流通。
可公孙述毕竟不懂经济,违反经济规律者,必将遭其重创!
第五伦做出了预言:“且让大行令和绣衣卫盯好了,数年内,公孙述能从益州收取巨额财货,成家国库暂时充沛,满足用兵、造船之用。”
“但此举却极损害成家信誉,加上盗铸一本万利,很快蜀中就会遍地铁钱,真假难辨。粮布价格暴涨,百姓将拒用铁钱,重回以物易物,公孙述的钱,再也换不到物什,田租赋税亦会大减。如此循环,巴蜀好容易恢复的货殖,也将陷入困局,此举无疑是饮鸩止渴。”
不足值货币需依靠政府的强制力和极高信誉才可以流通,不稳定的政府发行的货币基本上无价值,连废铜烂铁都算不上。
第五伦言罢,却发现殿内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史官在奋笔疾书,至于宋弘和冯衍,都已经听愣了。
冯衍后半程是基本没听懂,但他大受震撼,只忙不迭地欢呼第五伦英明睿智。
至于宋弘,则是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亲眼见证了王莽连拍脑门四次,改币四回,花活百出,最后将货币连带天下货殖彻底玩坏。老宋从此对货币心生敬畏,觉得此物看似寻常,实则颇为坚深。
而他在新朝时就管着少府,对经济还是略懂的,上到管子、白圭、陶朱之书,下到常被士大夫们抨击的桑弘羊之政,都积极翻阅,想寻找挽救之法。
但从始至终,都没一个人说清楚货币这玩意的实质,直到今日,第五伦就着公孙铁钱一番感慨,才让他有振聋发聩之感!
果然,没有人比陛下更懂货币!
宋弘叹服,也朝第五伦发自内心地下拜。
废话,刚才那些,毕竟是马圣的思想,第五伦借此说,也足以“立言”了。
既然如此,那以第五伦的性情,当然不会只满足于袖手旁观。
“冯卿,与成家的互市可谈妥了?”
冯衍一愣,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小事”,甚至是第五伦的糊涂之举,虽然巴蜀物产丰饶,能自给自足,盐铁马都不缺,但却有往外卖东西的需求,比如蜀锦、丹砂、皮革,都可以用来交换中原之物。
故而,与蜀互市,相当于资敌……
但既然是第五伦的要求,冯衍也就试着和李熊谈了,对方自然求之不得。
“已交涉妥当,成家不肯开放秦岭诸道,只愿意在汉、南阳之间的武当县,与南阳方面互市。”
“善,只要有窟窿,就不怕漏不进去。”
这次进去的,可就不止是成家牙门、南中牙门的间谍喽。
第五伦道:“立刻传诏,让镇南将军岑彭亲自监督南阳三官,仿制成家铁钱。”
南阳也是产铁中心,除了好铁外,每年都有大量质量低劣的铁不可避免地产生,多用于制造劣质农具,这下,它们能派上更多用处了。
“不止要仿这‘五金’,还要做出一钱当百、一钱当千等假币,以混淆视听,就算互市时不能用,也要派人走私,翻山越岭送入巴蜀。”
第五伦笑道:“予要帮帮公孙述,让成家的铁钱,连同他那小朝廷的信誉,早早崩溃!”
第544章 韭菜成精了
先前吃了几次亏后,冯衍如今也是学乖了不少,在第五伦宣布要对公孙述实行“盗铸乱币”的方略后,宋弘还皱眉考虑这种行为是否符合道义,冯衍已经开始对第五伦赞不绝口了。
“陛下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使成家内溃。堪比齐桓、管仲,齐纨鲁缟、衡山之谋啊!”
这两者皆是记载在《管子》一书上的经济战,无非是管仲通过在齐国鼓励穿鲁缟、购买中山国器械,诱使两国大量农民放弃耕地,改织缟作器,最后管仲又叫停两者贸易,让两国经济崩溃,只能降服于齐国的事。
而等冯衍告退后,宋弘却严肃地对第五伦说道:“陛下切勿因冯衍阿谀,而沾沾自喜耳,所谓管仲货殖谋略,乃是战国策士编造,多不可信。”
第五伦认同宋弘的判断,就春秋那贸易量及信息传播速度,搞经济战无疑是痴人说梦,无非是《管子》的作者,将战国汉代的情况夸大十倍,神话了管仲。
他也听出宋弘的弦外之音,笑道:“少府之意是,盗铸成家铁钱,于大局无补益,让予勿要耍这种小聪明?”
宋弘道:“然也!国欲兴其势必先固其本,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钱币者,通货之源流,沟通州郡货殖。陛下与其想着如何盗铸敌国钱币使其自溃,倒不如早日定下我朝钱币大计!”
容不得宋弘不急,自从第五伦入主长安,至今已逾四年,可新朝廷的钱币计划迟迟未定。如今民间或以前汉五铢钱私下贸易,更多人直接以物易物。先前第五伦未曾做出指示,宋弘还以为是他不懂钱币,可今日点评铁钱头头是道,宋弘明白,这位皇帝陛下,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了!
“好个宋仲子。”第五伦点着宋弘,笑骂道:“自古以来,只有天子向臣子问策,少府管控天下财货,钱币是汝分内之事,如今竟反问起予来了。”
宋弘下拜认错:“臣亦是无可奈何,天下钱货自汉至新,积弊太久,又有王莽三番五次改制,给大魏留下残局,如今再难收拾,臣愚钝,苦思冥想而无良策,既然陛下英睿神武,评钱货如数家珍,臣敢请陛下指教,若有益于天下,臣宁辞去这少府之职。”
第五伦原本还打算再拖一段时间,等到天下一统再定夺不迟,但一寻思,自己的货币改革计划,早点筹划落实也是好事,遂道:“予亦知宋卿难处,中原钱币之乱,甚于巴蜀何止十倍!”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局面,不单是王莽的锅,要第五伦说,根源还在汉朝。自从汉武帝统一货币,行五铢钱开始,为了筹集征讨四夷的巨量资金,汉朝疯了一样铸币。
第五伦看过少府呈送上来的汉时简牍,当时一年采得的铜,换算成后世单位,顶天两千多吨,其中竟有七百余吨皆用来铸币。
结果从汉武到汉平帝,少府统计,全汉中央、郡国一共铸造五铢钱280亿枚,算上隐瞒的部分,三百亿绝对不少。
若按人均计,汉朝巅峰时六千万编户齐民,一个人分到五百钱,也不算多,但这些钱币多囤积在富商大户手中,物价年年攀升,五铢钱贬值严重,以至于汉元帝时,已经有大臣建议,废除铜钱,以实物来充当赋税、赏赐、官员俸禄。
王莽的货币改革,不过是为了挽回局面,结果却越改越糟,给第五伦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已经到了非圣贤难救的地步,宋弘虽然是良吏,但无法超出时代的局限性,这才一筹莫展,这老实人竟跟第五伦耍起无赖来……
第五伦只好手把手教起宋弘来:“宋卿且说说,少府诸官吏,都有何提议?”
宋弘道:“有人提议,莽朝后期,诸币不行,民间早已暗暗恢复五铢钱,如今亦然,陛下不如下诏,恢复汉时五铢钱。”
第五伦嗤之以鼻,提这主意的人,要么大公无私,要么非蠢既坏。铸币是政权的象征,公孙述再蠢,也知道不能承认汉五铢,否则权威必大大受损。
再者,一旦承认汉五铢的合法性,如今可是有一两百亿钱散落于民间,此举必将造成各州郡吏民争相割官府韭菜。
宋弘道:“臣也以为此乃祸国之言,提议者已贬退,不过,又有人提议,当令上林三官铸造魏五铢。”
第五伦还是摇头,他之前已经说过了,哪怕是面值最低的五铢钱,其被赋予的价值也远远超过铜钱本身,盗铸依然能获得巨利……
“敢问少府,天下铜、锡,多位于何处?”
宋弘道:“南方,主要集中于扬州豫章、江东、淮南。”
这不就结了么,第五伦倒是想铸铜币,但铜锡产地多在刘秀手中。
第五伦复问:“汉朝文景时,吴王刘濞何以富国强兵?发起七国之乱?”
宋弘叹息:“刘濞在南方即山铸钱,吴钱质量优异,周行天下,汉钱不能与之相敌,吴遂强盛。”
是啊,魏国这边令人盗铸铁钱给公孙述下绊子,刚称帝的刘秀就不会给他们挖点坑?就算刘秀那边鞭长莫及,民间的豪强,只需将储存了几代人的汉五铢融了盗铸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