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扬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带上简牍,继续回去陋室里写书了。
作为老朋友,刘歆何尝不知扬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则何必按照六经,写了六部著述出来?
《礼记》有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孔子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刘歆看来,扬雄不过是东施效颦,他也欲成圣,当不走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条更具挑战的康庄大道:制作!
所谓制作,制礼作乐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为八百年周朝定了礼乐。他也一样,重制三代之礼,恢复太平之乐,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要做,就做这样的大圣!
这便是刘歆颇为积极协助王莽的原因,可到头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制作只是一场梦,如今楼塌梦醒,什么都没剩下,反而在这二十年里,被政务俗事耽误了时间,连本来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废了。
除了校定山海经和续写父亲的几本遗作外,竟没有成系统的东西留下来,相比于扬雄的著作等身,刘歆可不就是一场空么?
“我还笑扬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刘歆的身体更是大坏,等到洛阳百姓公投出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郑兴在一旁默默流泪,第五伦派来的御医在左右低声细语,甚至有几个魏臣在讨论刘歆的后事该怎么办。
而刘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
汉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腊月三十,长安未央宫中,黄门郎署外下起了雪,作为黄门郎的刘歆不巧轮值,只坐在炉灶前,一边烘手,一边低头看着简牍。
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样不能说好看,却格外亲和,丝毫没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说话又好听,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陈汤校尉,都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
王莽铲着炭放入炉灶,动作娴熟,不让宫仆帮忙,甚至与之说笑,将他们当人看,与刘歆交谈时,除了谈论儒经外,又往往喜欢针砭时弊。
“自今上即位以来,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阳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颍叔以为是何缘由?”
刘歆那时候与王莽也才刚刚交心,只道:“最初几次,被归咎于许后。”
“可许后前年被废,日食与灾异依旧啊。”王莽也不讳言:“有人认为,根源在赵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将日食归咎于吾家王氏!”
刘歆笑了:“巨君以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贪鄙,确实祸乱了朝廷纲纪,但他们五人,又岂会影响到天变?”
王莽指着头顶,轻声道:“之所以灾异如此频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贪鄙,而是因为,这个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愤慨地说道:“《易》上说,上天显示征兆,显出吉凶,圣人就加以观察;黄河出现了图,雒水出现了书,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虽频频下诏罪己,实则却无一事有所更易,豪贵宗室外戚依旧兼并田土,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只能卖身为奴婢,苦不堪言。”
刘歆颇为惊奇地看着王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证明他见识了得,还无异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场,确实是个奇人。
更奇的还在后面,王莽慨叹道:“现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领取俸禄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虽心有抱负,却被老儒长辈压制,不能出头,只能干着急!”
言罢,他看着外头的飘雪久久无言,过了很久后,才猛地转向刘歆。
“颍叔点校六经,解释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与那些保残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经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虽有心为挽救大汉出力,但学识浅薄,唯望颍叔能多多提点。”
王莽朝刘歆作揖:“颍叔,你我如今虽人微言轻,但他日若有机会,可愿与我一同,改变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无比真挚,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若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能改变天下!
那时候,刘歆为王莽这一席话激得心驰神往,颔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后来王莽上台后,对他的大加提携,终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这一刻的刘歆,只定定地看着王莽,当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后,刘歆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想改变天下。”
“但绝非与子偕行。”
他怀揣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和扬雄一样,在书斋里默默钻研学问,写作出比扬雄更好,更多的作品,完成述作的心愿。就像他在《遂初赋》里向往的那样:玩琴书以条畅兮,考性命之变态。运四时而览阴阳兮,总万物之珍怪。虽穷天地之极变兮,曾何足乎留意。长恬淡以欢娱兮,固贤圣之所喜。
但他不会就此放弃“制礼作乐”,但只会冷眼看着王莽瞎折腾,一直等啊等,等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位来自长陵,姓氏有点怪的小少年,跟着扬雄一起,踏入刘歆的家中……
“夫子,夫子,魏皇陛下来看你了。”
伴随着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刘歆从迷迷糊糊的梦里睁开眼,看见了坐在榻旁的第五伦。
第五伦没有再出言刺痛刘歆的心,只是保持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默默看着老人。
刘歆倒是像见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第五伦的手。
“伯鱼。”
旁边的官吏要纠正,第五伦却道:“刘公是长辈,又非我臣属,如此唤我也无妨。”
仿若是回光返照,已经一天一夜未能进食的刘歆竟似有了气力,说道:“孟子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直到近世,王莽制礼作乐,他以为,他是那个圣人。我最初也如此认为,但后来对王莽失望后,又见到了《赤伏符》,觉得自己才是。”
“但王莽错了,我也错了。”
刘歆喘息着道:“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公元前479),要论其卒后五百年……应是地皇三年(公元21年),但那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际,纵观九州,唯有一人,于魏地崛起,后来推翻新室,建国号为魏……”
经历了西汉的覆亡、走过了从长安到洛阳的旅程,甚至最后见了王莽一面,被第五伦一席话点破一生,大彻大悟后,刘歆终于能超越族姓之限,说出一直想对第五伦说的话。
“以此观之,那位王者,舍君其谁也?”
但第五伦对刘歆之言,却表现得颇为淡漠,他也看过所谓的《赤伏符》,反问道:“那位同样符合赤伏符中名姓的吴王刘秀呢?”
“诚如汝严,汉已不可救,刘文叔虽欲振作,但最多偏安东南,难改大势。”刘歆老泪纵横,他的这些话,乃是拼着死后没法被祖宗原谅的后果说的。
“而汉武曾有谶纬,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阙魏也。”
刘歆道:“由此可见,真正继承汉德的,乃是魏皇!王巨君的新室,不过是闰德,是一条错路,不可视为正统,伯鱼应当三思啊!”
第五伦却笑道:“刘公用心良苦啊。”
刘歆从长安一路走来,觉得魏横扫北方,甚至他日一统南方的大势难以遏制,就希望用他的这一席话,来给汉家,争取一个好点的处置。毕竟,若第五伦宣布魏直接上承于汉,肯定会优待“前朝”。
最终,刘歆还是彻底背离昔日与王莽的事业了,第五伦不知道王莽听闻此事后,会作何想。
但看着弥留的老人,第五伦也没法再讽刺他,只不作回应,轻轻拍了拍刘歆的手。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刘歆弥留之际,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眼前之人,仿佛就是他一生苦苦求索的“圆周率”。
“朝问道,夕死可矣,能在性命最后一刻,找到真正的‘天命王者’,那我这一生,至少也不全是一场空罢?”
仿若跳出了衰朽的躯壳,刘歆的意识扶摇而上,曾经在《山海经》里的那些怪兽一个个出现,蠃鱼、天狗、九尾狐,纷纷排成阶梯,让刘歆扶摇而上。而在九天之上,长着豹尾的西王母含笑设宴,而一位瘸着腿的老朋友,正朝刘歆轻轻招手,正是扬雄……
这一次,他们终于能跳脱开残酷污浊的世道,专心于谈论彼此的著述了。
而随着刘歆彻底咽气,第五伦亲自为他合上了眼睛,不像扬雄、第五霸逝世那般伤心,所剩只有感慨。
刘歆、王莽,他们是上一辈的“屠龙者”,最初有好的初衷,但落到现实里,效果却大相径庭,反成了灾难。找到对的方向,并拥有实践的手段,当真比单纯的坚持理想更重要。
而在群臣恳问,要如何布置刘歆的后事时,第五伦只道:“葬礼规格,略低于吾师扬子云、严伯石,葬太白山下,那是刘公早就寻好的墓穴。”
又道:“刘公既不是以新臣身份而死,而汉亦亡多年,他早非汉臣,墓碑上,便不必加汉、新官职,只书……”
第五伦沉吟后道:“硕儒刘歆之墓!”
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制作,连谥号都没一个,毕竟不论是汉、新,都不可能给刘歆追认谥号了。但第五伦又肯定了老家伙在学术上的贡献,也算是给刘歆一生的盖棺论定。
至于刘歆临终前说的“代汉者当涂高”,既然决定承认新朝正统,第五伦自然也就弃之不用了。
第五伦看着刘歆尸体,轻声道:“我只信拳头。”
“不信谶纬!”
然而第五伦一贯是个双标狗,对“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却欣然受用,这说法大可用于政治宣传,更何况……
第五伦理所当然地想:“穿越者,不就是天命之子么?”
……
几乎是同一时刻,徐州彭城之中,一位风尘仆仆,大老远从南阳跑来投奔的儒生,却将一份外表涂成如火焰般赤红的“谶纬”,奉于吴王刘秀面前。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不错!这便是赤伏符!”
儒生强华抬起头,看着昔日在太学中的舍友刘秀,恳切地说道:“据说此符乃新朝国师刘歆所制,为了应符灭新复汉,刘歆特地改名刘秀。但他万万没料到,真正承接此符的,乃是生于南阳的同名同姓之人!”
言罢,强华与将他找来的南阳籍吴臣们一同再拜: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第527章 相异
对吴汉诸将来说,这份名为《赤伏符》的谶纬,简直是及时雨!
自打刘秀从江东入主淮南,有了立足之地后,群臣不知劝进过多少回了。
劝进的套路也就那么几样,诸如刘秀的妻兄马武等将,最看重实力,便如此劝:“大王当年初征昆阳,三十万新军自溃;后拔淮南,东南弭定;跨州据土,带甲十万,也该是称帝的时候了!”
但那时候刘秀说,他的实力不如第五伦,伦不称帝,秀也不称,如今第五伦早已占据帝位,你打败了赤眉,我也打败了赤眉,也是时候平起平坐了罢?
昔日的绿林重臣李通等人,则力劝刘秀说:“汉遭王莽,宗庙废绝,豪杰愤怒,兆人涂炭。大王与伯升于舂陵首举义兵,然帝位竟为更始刘玄所窃取,南阳人早已不忿多时。如今更始败乱纲纪,为赤眉所败,流窜荆南。帝王之位不可以久旷,还望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早定大统。”
然而刘秀却频频以刘玄还在人世为由推脱。
李通等人一合计,觉得应该效仿项羽害楚怀王,让征伐荆南四郡的邓禹、冯异二将把刘玄干掉,要么沉河,要么勒死。
岂料刘秀却反复叮嘱,数次去信,说入荆师旅是为了“救驾”而去,一定要将刘玄平安送到彭城来,甚至还派了亲信去盯着,看这架势,竟是认真的,不像作伪。
这下群臣可就急了,你推我我推你,最终是与刘秀关系最亲近的来歙严肃地谒见刘秀:“群臣抛弃故土,带着亲戚子弟,追随大王于矢石之间,除了深感大王英武神睿外,无非是想谋一个好的功业。”
“如今天下群雄,有实力者,首推第五伦,其次便是公孙述及大王。第五、公孙皆已称帝,若大王继续拖延,不正号位,吾等忠恳之人倒也就算了,其余人等,恐怕就要生出别样心思。更何况,大王一心要迎回刘玄,难道还要继续让他做皇帝,自己当臣子不成?时不可留,众不可逆,若大王竟让于刘玄,休说别人,连来歙都不肯居于其下!”
这一席话倒是让刘秀意识到了严重性,不再以“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为由婉拒,只召集来歙、李通、马武等人,对他们说了实话。
“余岂不知继帝位不可再拖?”
“但想要成就帝业,需要文武二途,否则就像这数年来诸多悍然称帝者一般,百姓不附,豪强不服,最后骤然灭亡,平添笑话。”
刘秀并非因彭城大胜而膨胀:“论武力,余虽控有徐、扬及半个荆州,然顶多与公孙述相匹,更勿论第五伦。”
“既然武力不足,那文德方面,便不能随意。”
“诸位可曾从赤眉俘虏中听闻一事?第五伦捕得王莽后,未曾直接诛杀,而是假意令魏兵、赤眉等投瓦决王莽生死,称之为‘公投’。”
“著姓豪贵皆以为此举轻浮,天下大事,君王与士大夫自决,何必问于小民?但余却觉得,第五伦此举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