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桓谭却只一乐:“子云去过海滨么?”
“年轻时想去。”扬雄低头看着断腿,抚着白须遗憾地说道:“可惜再也去不成了。”
桓谭道:“我曾游历于琅琊,潮水来时,岸上会有很多浮沫,退却后被太阳一晒,便尽是一场空。”
“名望也一样,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十分好用,声势浩大,郡县归心,让人误以为是圣人出世。”
“但更多时,不过是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如浪潮残沫,再大的名望,都敌不过一根铁针,一戳就破。”
他嘴又开始痒了:“孝子不一定是能吏,天下期盼的圣人,或许会将世间治得一团糟。那样的人,我不管其名望多高,实质仍是一乡里之士!”
扬雄知道桓谭在暗戳戳指谁,叹息道:“这可是五威司命府前,不要命了?再说,你人都没了。”
桓谭收起他的讥讽,看向扬雄:“子云,此事虽大局已定,但沾上功崇公王宗,也不知是福是祸。让你的高徒小心些!”
言罢纵马离开,却又回头叮嘱:“我与第五伦相互看不顺眼,千万别说是我所言!”
……
从昨夜算起,第五伦已经饿了一整天。
饥饿还好,就当清空下肠胃,难受的是滴水未进,连唾液都干涸一滴不剩。
他只能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暗道:“若是这样困我两三天,恐怕要渴到喝尿了。”
难怪汉朝开国功臣周勃尝将百万军,进了大牢却仍要畏惧狱吏之贵。因为在这,人家才是刀俎,可以随意拿捏你。
一切以节省体力为要务,否则意志会慢慢变薄弱,第五伦闭着眼睛靠在稀薄的麦秆上。入夜后地面透心的寒意渗入骨骼,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抱紧双臂,只能一遍遍思索自己的计划。
他不是算无遗策的天才,从请景丹呼唤郎官将事闹大,到恳求邛成侯王元、隗嚣出面,每一样都没有十全把握,甚至可能全盘失败。
如此睡了醒醒了抖,直到他听到一二声鸡鸣,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扉推开后,一个木盘被放到面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第五伦抬起头,发现今日狱吏竟难得一见的笑脸,再看盘中的粟米与清水,第五伦哑然失笑。
这要么是断头饭,五威司命要送他上路。
要么,就是事成了!
本以为会是场拉锯战,岂料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五伦故作镇定喝下了水,润了润喉咙,接着慢悠悠吃起粟饭来,让自己显得从容无比,似乎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吃完餐饭,狱吏恭敬地在前引路,带他回到了右司命堂,孔仁昨夜肯定没睡好,面相有些浮肿,一脸晦气地看着第五伦。
而接下来的判决就更让人捧腹了,孔仁一本正经地宣布,经过查实,纵囚亡匿的主犯确实是马援,第五伦乃无辜路人,不过……
“群饮罪?”
“不错,你身为郎官,于细柳亭与众人群聚饮酒,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故罚钱八千!限你回家后三日之内偿清!”
这可不就是他家煤球生意三天的利润么。
第五伦忍着笑,欣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五威司命府已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点小罪就别闹了,不过是给他们留个台阶。
在第五伦离开前,孔仁还不忘告诉他一件事。
“第五伦,汝之所以能获释,全凭功崇公之力,切勿忘记是谁救了你!”
功崇公王宗?第五伦和景丹等人来常安时,在渭水横桥上见过这位皇孙的车队,据说他是王莽最宠爱的孙儿。
可他与王宗素无交情,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相助?第五伦越发好奇,在自己困于囚笼这两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五伦离开五威司命府时,忽然感到似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却见楼上站着一位头戴天文冠的卿士,负手而立,却是统睦侯陈崇。
陈崇见第五伦回头,便和善地朝他一笑,还挥了挥手。
待第五伦作揖出门后,陈崇的笑容却慢慢收起,只轻声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今日得意而出,或许过几天,就又要黯然入狱了!”
……
王隆是第五伦入狱前恳求的另一人,他的任务是回列尉郡宣扬此事,然后请张湛和邛成侯王元出面帮忙。
张湛是举主,但他近来屡受朝廷申饬,这郡大尹也不知还能做多久,除了答应写封信为第五伦鸣冤外,没有其他办法。
而邛成侯王元作为同乡,在要不要救第五伦这件事上,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念及第五伦名声响彻列尉,帮他一把,不管成与不成都有利于邛成侯府。
“叔父,得再快些。”
王隆心思简单,视第五伦为友,与叔父同车而行,屡屡嫌车太慢。
直到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五威司命府附近,发现气氛不太对。
“为何这么多人?”
五威司命府又被包围了,有郎官数十,太学生聚集了上百,更有自发前来围观看热闹的常安百姓数百。
加起来人数近千,已经到了阻碍交通的程度,奋武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驱散人群。
“莫非是有四辅三公车驾经过?或是天子要出宫,奋武横搜?”王元有些惊讶,这时却听人群忽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出来了!”
“孝义第五郎获释了!”
伴随着呼喊,在黑暗潮湿的犴狱中待了一天两夜后,第五伦眯着眼,顶着冬日的朝阳,迈过五威司命府高高的门槛出来,虽然身上脏兮兮有些狼狈,但精神尚佳。
看到他本人后,第八矫喜极而泣,景丹放下心来,太学生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赢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岂止王元、王隆,连第五伦自己,都被外头的大场面给惊到了。
虽然预料可能会有人来迎接,可人数比他想象中多了何止十倍!
这架势,简直是甘地、曼德拉出狱的待遇啊。
愕然之下,第五伦前世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这是?”
……
周围是如此喧嚣,第五伦宛如众星捧月,入狱前他在常安名声不显,如今却成了人尽皆知的“义士”,而整个过程却又充满意外。
第五伦安排的几个后招都没派上大用,反倒是第八矫,这个不在他计划中的宗兄、书呆子,搬来了救兵,连功崇公都被他们所惊动。
大马路上围观者这么多,第五伦也来不及听详细经过,只能不断道谢——谢景丹、谢第八矫、谢没到场的扬雄,谢今日又来凑热闹的元士隗嚣。
还有马余,亏得他一锤定音,茂陵马氏兄弟几人都不一般啊。
第五伦也朝来迟一步的王隆、王元作揖感怀,倒是王元,见第五伦出狱竟惹得千人相迎,惊讶之余,对他的态度愈发友善,满口都是同乡之谊。
“吾骤闻伯鱼遭囚,便如楚庄王闻申舟被宋人杀害一般,挥袖而起,来不及穿鞋佩剑就策马而出。”
最后,第八矫又给第五伦介绍了太学众人。
“这位是前队安众县刘隆,字元伯,我于太学举幡,是他最先响应。”
第五伦朝刘隆作揖:“万事开头难,元伯仗义而出,乃此事发端之首唱,受我一拜!”
刘隆脸涨红成了猪肝色,今日出尽风头,他得意极了。第五伦将这个小伙子记在心里,也记住了十三四岁便上太学的神童邓禹,然后就轮到刘秀。
“这位是刘文叔!吾等来回此地,所骑之驴正是由他资助!”
第八矫不懂谋略,没搞明白昨日成事关键,又没时间解释太细,连刘秀倡议去找功崇公都未说,只记得驴了。
第五伦却见此人二十余岁,美须眉,遮住嘴巴看容貌不错,可惜大口拉低了颜值。加上刘秀总站在众人身后,看着是个谨厚之人。
远不如刘隆、邓禹给人印象深刻,第五伦只笑着微微拱手,对此人的印象停留在……
平平无奇!
“多谢文叔。”
以及喊此人的字时,总觉得自己吃亏。
刘秀倒是将第五伦好好打量了一番,果然少年英才,如今更得常安人推崇,日后值得兄长伯升拉拢。
但旁边就是国师公的亲信隗嚣,他没敢报真名,只朝第五伦行礼,淡淡说道:“岂敢,前队郡蔡阳人刘交,见过第五郎官。”
……
第49章 父慈子孝
“我看那第五伦名不副实,没有识人之明。”
中午时分,骑着驴儿回太学的路上,邓禹为刘秀打抱不平起来。
但刘秀只是默默在前不回答,邓禹遂拍驴赶上,与刘秀并行,继续道:“我昨夜回去冷静后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若吾等真从了刘隆的蠢主意,直接去伏阙上书,此刻恐怕已在执金吾牢狱中。”
“多亏文叔力挽狂澜,带着吾等转去尚冠里,寻得功崇公王宗相助,这才顺利让第五伦脱罪,如此算来,文叔才是他的大恩人。”
邓禹道:“那第八矫也是,竟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言文叔之功时,只提了驴……”
想到这邓禹那个气啊,给了坐下毛驴一鞭子,疼得它在路上乱跑起来,最后将邓禹掀在路上摔了个狗啃泥。
还是刘秀帮他拉住了这畜生,又扶起邓禹,笑骂道:“莫要拿它出气,更何况,这也没什么功过可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得第五伦感谢,一个郎官的赏识有用么?而是赞其侠义,义之所至,尽绵薄之力罢了。”
当然,真实原因是被卷了进去,不得不为。又见众人自寻死路,刘秀这老成持重的只好站出来引导。
事成之后,他又习惯性深藏身功与名,就跟在前队郡时一样——风头让兄长去出,众人的赞誉也归于伯升,刘秀自诩宰辅,跟在伯升后边协助就行。
这也导致在人群中,刘秀乍一看不易引人注目,反倒是刘隆,因其刚勇敢言,最先响应举幡,叫第五伦很是感激,方才多是在与刘隆攀谈,与其他人只是口头一谢——今早去了上百人呢,一个个详谈要得好几天了。
刘秀倒是不甚在意,将伤了脚的邓禹扶上黑驴,牵着前行,回头打趣道:“相比于第五伦,仲华能够知我,更令我欣喜!”
……
回到了家,第五伦沐浴更衣后,才让第八矫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听罢不由扼腕道:“季正怎不早说?如此看来,刘交刘文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他还奇怪呢,太学生怎么反倒成了事,要没有聪明人掌握方向,这群愣头青还不知会惹多大乱子,指不定就好心把他坑死了。
而初见时,第五伦第一眼扫过,居然觉得刘文叔“平平无奇”,只简单打了招呼,精力多用来跟刘隆攀谈,真是罪过。
自己确实太怠慢那刘文叔了,可谁让他这么低调呢。
第五伦立刻喊来第五福,让他去告知城北肆列的第四氏:“从即日起,给那数十名太学生送去的煤球,刘文叔的量要加两倍……与刘隆相匹。”
太学生的家境都不错,这点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但人情礼节就是从小事上开始的。第五伦拼着这个月不要利润,也要让暖阳炭将这些帮过自己的太学生烘舒服了。
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走了一趟后,再出来时不但名望传遍太学,连东西二市亦有耳闻。这就导致他家的煤球都好卖了不少,日销从一天千斤涨到一千五百斤。
果然,这年头,名声也能转换成金钱啊。想想原涉家在茂陵恢弘到僭越礼制的“原氏阡”,几乎没花自己一文钱,多是他的小粉丝崇拜者们众筹来的。
但才过了一天,第五伦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他的故事在市坊上流传时,出现了有趣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