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抿心自问,樊崇之所以受如此大辱,还继续活着,就是心里存着念想——他想亲眼看着,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王莽去死!
但当樊崇要将瓦扔向右方时,却又停住了。
他想起来的不止是王莽在位时对小民的折腾,对他们直接或间接作的恶,还有南阳宛城,昏暗的烛火下,田翁耷拉着眼皮,忍着困意,与自己讲述“乐土”,为赤眉尽心筹划未来的场景。
在一定程度上,樊崇是敬“田翁”为师长的。
可要让他就此放过王莽,却也绝不可能,那意味着原谅,也意味着背叛了赤眉起兵的初衷!
如今这两个影子重叠到一起,怎能不让人充满烦躁,难以抉择?
再者,樊崇只觉得,不管自己如何选,都在第五伦的操控下,成了他羞辱折磨王莽的帮手。
见此情形,朱弟倒是想起,在得知王莽尚在人世的那天,第五伦亦有过类似的踌躇,皇帝完全可以放出消息,假赤眉军或其他人之手杀掉王莽,这实在是太过容易。但皇帝陛下,却为此纠结了一整晚,最终决定用更复杂,更漫长的方式,来审判王莽的一生。
清脆的响声将朱弟从回忆里唤回,樊崇已经投出了瓦,却是用力扔在了朱弟的脚边,而其本人,则双手抱胸,以一种不合作的姿态,挑衅地看着朱弟。
朱弟却露出了笑,这,亦在皇帝陛下的预料之内啊。
他大声宣布了结果。
“樊细君,弃权!”
……
樊崇弃权的消息,让王莽如释重负,你看这老头子,假装翻阅典籍的手都轻快了不少。
但樊崇身陷囹圄,已经无法左右赤眉俘虏们了,他的弃权,也不过是让戳王莽心的刀子,少了一把而已。
在魏军维持秩序下,分散在陈留郡、济阴郡各地屯田的赤眉俘虏陆续分散举行了公投,这一套本就是他们常做的,扔起瓦来也颇为娴熟。
而最终的结果,与第五伦的预想的也相差不大。
“五成的赤眉俘虏,选择希望王翁死。”
第五伦又晓有兴致地向王莽宣布了这个消息:
“三成的拒绝投瓦,也不知是对本朝有对抗情绪,还是难以抉择。”
“有趣的是,竟有两成之人,选择让王翁活下来,据绣衣都尉查证,多是在南阳或淮阳与汝打过交道,或在汝主持下,分到了土地田产的。”
王莽终于抬起头来,他眼神里是什么情绪?释然?高兴?好歹有两成,将近两万的赤眉俘虏,心中对田翁的爱戴与敬意,压过了对王莽的嫌恶痛恨,他在赤眉军中的两年时间,没有白呆啊。
但第五伦却道:“不过,赤眉既已是俘虏,自然不能与兵民等同,只能算半人,每人半票,这两万人,只相当于一万票……”
好家伙,直接将王莽票仓砍了一半,让王莽“活下去”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王莽却对第五伦的无耻毫不意外,只冷笑道:“权柄在汝,就算汝将希望予活下去的赤眉投瓦,统统算不得数,予亦不觉惊奇。”
第五伦反唇讥道:“王翁这就丧气了?我已遣官吏去往魏郡元城,以及刚归附于魏的南阳新都县,主持当地人投瓦,元城是王翁故里,祖坟所在,常年免税。”
“倒是新都刚遭大乱,百姓流亡散走,一时间难以聚集,而盗寇依然横行,难以公投,只能改由右扶风武功县来投,武功和新都一样,乃是王翁封地,曾名‘新光邑’,白石祥瑞出焉,免税受益更大。”
“元城、武功的百姓,是否会念着旧恩,想起王翁当年给予的好处,而手下留情呢?”
王莽却缄默了,换了过去,他肯定有把握,认为这两地之民对自己忠心耿耿。
但当年第五伦起兵,王莽出奔时,曾想去武功避难,岂料当地却墙倒众人推,简直是忘恩负义。
至于元城,王莽曾为了保住祖坟,没有同意恢复大河故道的治水方案,关东十几个郡,其实是替元城受了灾,该念一点旧情吧?但魏郡却也是第五伦的大本营,如今已成“北京”所在了,若第五伦想要他死,元城人胆敢忤逆么?
不知何时,曾笃定“民心在予”的王莽,没自信了,在民间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当年自以为对天下好的改制,却如此遭人痛恨,恨屋及乌,他已成了有汉以来,风评最差的皇帝……
元城、武功尚且如此,人口更多,当初受五均制和改币祸害最深的长安、洛阳又会如何呢?王莽根本就不敢想,越想越绝望——不是怕死,但他也暗暗期盼,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被天下人理解。
可第五伦却往往将残酷的真实,摆在他面前,让王莽无法沉睡在圣人的迷梦里,这就是他的目的吧?
于是王莽嘴上继续犟道:“逆臣操弄民意,必置予于死地,死又何妨?反正不论为君还是在野,予都无法使天下重现太平,既如此,只能以身殉道了!”
第五伦哈哈一笑:“这是孟子的话罢?说得好啊,天下政治清明,就为实现道义而呕心沥血,殉身不惜;天下政治昏暗,就宁肯为坚守道义而献身,绝不苟且。”
“但王翁,这后边,好像还有一句话。”
第五伦肃然道:“道义存乎天地之间,绝不会为了迁就某人,而以道殉人。王翁以为道义系于己身,身死则人间道义消亡,也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王莽气得七窍生烟,拍案而起,却被第五伦的气势逼得又坐下了。
却见第五伦笑道:“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此番西去洛阳、长安,王翁大可好好睁大眼睛看看。说来也怪,这天下离开了王翁,到了我手中后,反而变得更好,更符合道义了!”
两句话戳破了老头子的自我感动后,第五伦又告诉了还在寻思如何反驳的王莽一个好消息。
“也不能光顾着公投。”
“那些经历过莽朝,有话要说的证人,还是要依次到场。”
说到这,第五伦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舒缓下来道:“这证人,便是刘歆。”
听到这个名字,王莽一下子就怔住了,第五伦啊第五伦,果然每一脚,都踩在他痛点上!
“刘歆未随隗嚣及孺子婴入蜀,而是从凉州赶到长安,想来是有话要对我说,又怕等不到,遂拖着病体东行,今已抵达洛阳。”
“所与交友,必也同志。刘子骏是王翁老友,亦是改制的同志,最后却结仇决裂。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翁改制的内幕,加上文采非凡,一定能提供详略得当的证词,须得去见一见。”
“但吾等可得赶快些。”
第五伦负手,回瞥王莽道:“洛阳传讯说,刘歆抵达后,便一病不起,就快撑不住了。”
……
从去年春后到今年,陇右、河济两场大战,十多万人的部队转战数州,几十万人的民夫转运,基本将存粮吃得七七八八,尤其是中原地区,在赤眉、绿林反复折腾下本就凋敝,昔日富庶的地方竟成了无人区,魏军休想在当地获得补给,全得靠后方运输。
于是战争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今年上半年,第五伦给诸将诸卿制定的策略,是有条不紊控制兖州、豫州各郡,没到一处,剿灭盗匪和赤眉残部,抓紧屯田恢复生产,向东方青州、东南徐州的进取,恐怕要到秋粮成熟之后了。
这意味着,将近半年的时间,东方不再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第五伦遂带着亲卫及王莽、樊崇这两个“战利品”启程西去。
与此同时,徐宣带着数万赤眉残部,已经在魏军追击下,放弃了梁郡睢阳,向东专进到刘邦的故乡丰沛一带,准备与徐州赤眉汇合。
赤眉军过去一路胜仗,才能让势力如滚雪球般扩大,而今一旦大败,主心骨樊崇被俘,脊梁一下子断了,开始四分五裂。徐宣的部队,竟是越走越少,许多赤眉战士不愿继续做流寇,往往在各县落脚,占山为盗,彻底放弃了理想。
抵达丰县时,清点人数,竟跑了泰半。
丰县同样一片凋敝,别说平民百姓,连豪强都不剩几个,打下坞堡后,发现他们竟也瘦弱不堪,拷掠不出粮食,赤眉军只能挖野菜剥树皮维持,食人之事时有发生,根本管不住。
眼看战士们东倒西歪,已经完全没了昔日的精神气,徐宣大急,若第五伦遣骑兵追赶至此,千骑破万人!
好在于此休整时,派往东方的信使回报了一个大好消息!
“前几日,三公逢安与吴王刘秀战于彭城,赤眉大胜,追敌百里!”
此事让徐宣颇为振奋,三公逢安不愧是赤眉军中,打仗能耐仅次于樊崇的人,若真如此,赤眉残部就还能在两淮站稳脚跟,稻米饭虽然不合他们胃口,但总比相食殆尽强一百倍啊!
这还不算,等徐宣好不容易说服众人,向东抵达沛县时,还听到了更加夸张的传言。
“据说,连刘秀本人,都已被逢公斩了!”
第523章 创业未半
来自东南的好消息,无疑是给处于崩溃边缘的赤眉残部打了一剂强心针,徐宣顿时精神起来。
“刘秀好歹是昆阳大战的名将,若真被赤眉所斩,必然震撼徐扬。刘秀起兵亦才两三年,没了他,部下必然四分五裂,而赤眉便可趁势南下两淮。两淮富庶,尤其是淮南诸郡,民众二三百万,物产丰饶,没有遭遇大的祸乱,足以养十万赤眉,待收拢残部,再与第五伦抗衡几年。”
徐宣将赤眉当成自己的事业,定陶的屠杀堵死了赤眉与魏和谈的路,那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然而,等徐宣带着一众残卒南下抵达离彭城不过百里的留县时,却在这遇上了一大批从南方溃败而来的赤眉军,从一位衬三老口中,得知彭城战事,发生了极大的反转!
“吾等上当了,汉军乃是诈败,逢公追抵泗水时,遭刘秀反击,遂大败,而又有一支汉军从东海郡绕后,堵吾等后路,逢公战死于军中,我好不容易逃出,其他人多被擒获。”
徐宣大惊:“不是说,刘秀也被斩了么?”
“误传,明明是只在追击时斩了个叫刘终的汉军列侯,众人一听姓刘,一传十十传百,便说成杀了刘秀。”
三老说完就唉声叹息,而徐宣则怔在原地。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赤眉军,已经无路可走了!
……
此时的彭城,亦是一片惨烈,尸骸遍地,乌鸦吃得飞都飞不动。
先是去年冬天,汉军坚壁清野,而赤眉军围城三月,两波下来,周边方圆百里内的居民都被抢掠殆尽,能跑的都跑光了,跑不了的只能相食而活。
开春后,刘秀带着汉军主力又抵达彭城,与赤眉连番大战,尽管汉军食淮南、江东稻米,与饥肠辘辘的赤眉角抵,但亦赢得不轻松。
刘秀派麾下将领杜茂、舂陵宗室刘终二人诈败诱敌东进,结果变成了真败,一退三十里,差点导致了全军的大崩溃。亏得刘秀本人稳住局面,这才反败为胜。加上早早令爱将来歙走东海郡,绕后而击,总算依靠战略扭转了战术上的颓势,一举歼灭赤眉军逢安部,其细节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且不细论。
只说决战告一段落,收敛伤残,看押俘虏等事也有条不紊安排下去后,刘秀于彭城外泗水上,举行了一场悼念亡魂的仪式。
刘秀仍是一身戎装,炎炎汉旗竖立于侧,杀牲洒血,又将斩获的赤眉三公逢安头颅摆在正中,而后倒满一碗酒,将其高高举起。
“第一碗,祭此战死难的军吏士卒。”
刘秀兵力不及赤眉一半,恶战之后,战死及重伤不治者就多达十分之一,其中不少还是在江东收编的江盗,好在精锐丹阳兵损失不算大。
他对待降服者一贯是“推心置腹”,尽管这无法改变徒卒在军中糟糕的处境,但起码姿态做得足,底层士卒有怨气,也会怪到直属主管那,对吴王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如今又见刘秀首祭便是坟冢上甚至留不下名字的士吏,更是感动。
“第二碗酒,祭战死的中坚将军杜茂、高邮侯刘终!”
那杜茂乃是南阳郡冠军县人,曾做过刘伯升旧部,后对绿林灰心丧气,回了家乡,赤眉进入南阳时,他携带宗族跑到冥厄塞,又跟着南阳豪强一起投入刘秀麾下,被任命为偏将军,后因功升为中坚将军。
至于刘终,乃是刘秀兄弟的舂陵族亲,参加过渭水之战,目睹了刘伯升的战死,并携带他的遗书,不远千里来交付给刘秀,是舂陵宗室中最受吴王器重的人。
然而,在彭城决战里,二人请命作为前锋引诱赤眉军,结果却低估了赤眉的战力,导致了大败,败退途中刘终坠马,被赤眉斩首,而杜茂则坚持到了伏击点,硬拼着带还能战的残兵调头,配合刘秀歼敌,但战后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
一战痛失爱将、亲戚,刘秀自然悲痛莫名,少不得在祭奠时多喊几句“呜呼哀哉”,将胜利的喜悦都冲淡了许多。
再加上当年刘秀南下时,为了保邓禹脱身,在彭城附近被赤眉军所杀的陈俊,创业未半,而虎臣已折损颇多,好在绿林、梁汉的崩溃,使得大量对复汉还心存幻想的遗少及士人来投,好歹让刘秀的文武班子稳步增加,不至于派不出官吏去管控制下的诸郡。
刘秀念完亲自给杜茂、刘终、陈俊三人写的祭文后,举起第三碗酒。
“这第三碗,则祭自王莽乱世,赤眉横行,而流离受难的徐州百姓!”
徐州除了琅琊郡尚在齐王张步控制下外,其余五郡皆已被刘秀掌握在手,设想的“两淮藩篱”初步成型,但各郡的情况不容乐观,淮南还好,淮北的彭城、东海,本是富极一方的大郡,如今却户口十不存三,比豫、兖好不到哪去。
和第五伦那边一样,魏、吴目前接受的地盘,统统可以视为负资产,使得双方都无力再大踏步往前。
等到祭典结束后,一个大问题便摆在刘秀面前:战斗俘虏的几万赤眉,要如何处置?
作战多好杀戮的傅俊、马成等诸将力主将赤眉屠戮殆尽!
“大王,这股赤眉皆乃亡命贼子,祸乱徐州多年,陈俊便死在彼辈手中,实在不可姑息,倒不如……”
傅俊指着不远处的泗水:“统统念入泗水河中溺死!”
以朱祐为首的一众“文臣”则有不同看法,力劝刘秀道:“杀俘不祥,所俘赤眉虽众,还能比江东盗寇、山越多?大王推心置腹,能收贼寇之心,或许也能令赤眉死心塌地。”
刘秀没有表态,冯异、邓禹带兵在攻略荆南,那才是吴国主要进取的方向,他遂问了目前在身边最受他信重的来歙:“君叔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