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正在这时候,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与脚步声传来,一众骑从和全副武装的步卒冲入村闾,将二人围在中间。
而后进来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豪强,却是昨日给他们饭吃,被巨毋霸说成是“好豪强”的人,如今却成了带路党,指着巨毋霸和王莽道:“上吏,就是这二人!”
来者正是绣衣都尉张鱼,他们跟着前锋直扑楚丘亭,才得知王莽已逃的消息,又到处搜索,目标锁定在巨毋霸身上,像这样高大的巨人实在少见,再加上与白发老翁的组合,只要有人见到,必然印象深刻。
看着村闾中的光景,张鱼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朝警惕的巨毋霸拱手道:“巨将军,当年我追随魏皇身边,有幸见过几面,如今魏皇听闻将军在河济,特令我邀约。”
一边说,张鱼的心思却不在巨毋霸上,只盯着他身后的老王莽,王莽竟也不怕,扬声道:“逆臣第五伦,不来迎驾么?”
这是找死啊!换了别人,张鱼定要他尝尝绣衣都尉的酷烈手段,此刻却只能道:“陛下在济阳等待……田翁。”
虽然心中不满,但面对弓矢和戈矛,王莽还是一比手,让巨毋霸用拖舆拉着他往外走,只在离开前对张鱼道:“且将这妇人好好葬了。”
“还有那孩童……”
还拿自己当皇帝呢?张鱼都被气笑了,这王莽,果然不是一般的亡国之君。
给张鱼带路的坞堡主倒是自告奋勇:“我可收留这孩童。”
“保他不愁吃不愁穿,长大了,他可以做我家的奴婢。”
王莽闻言后,猛地回头,勃然大怒,指着那坞堡主鼻子道:“先前吾等还当你是个好豪强,竟也如此贪鄙?”
坞堡主莫名其妙,他这不是在做好事么?以这孩子的出身,让他做奴,总比饿死病死,被人吃,被狼叼走要好吧?这世道乱成这样,能活命就不错了,还讲究什么?不做奴,当儿子养?当父亲供着?
倒是张鱼看着那孩童,不由想起了少时的自己和朱弟,只摇摇头道:“也罢,好好安葬妇人,孩童由我一并带回去罢。”
而后又自嘲道:“来这大乱之地转了一圈,陛下身边的孤儿军,恐怕要从上千,增加到上万了!”
王莽听到这话后,依然不满,只嘟囔了一声:“第五伦装完孝义、忠信,又开始装仁德了?”
但这应该是那孩子最好的结果了,只希望他年纪尚小,能忘了今日惨事,王莽只任由骑兵夹着自己与巨毋霸离开了村闾。
坞堡主倒是意犹未尽,临别时追问张鱼道:“上吏,那巨人和老叟,眉目上有没洗干净的红印,莫非彼辈是赤眉?”
“是,也不全是。”张鱼哈哈大笑起来,既然皇帝都决定披露于世了,自然有他的打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在扔下金饼前撂了话。
“这满嘴喷粪的白发老叟,名叫王莽。”
“王莽?”
真是个熟悉的陌生的名字,或许是乱世的日子太难熬,也可能是前朝太久远,亦或是当年没有直呼皇帝之名的机会,坞堡主隔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
“新室皇帝?他当真没死?还与赤眉混在一起,蛇和老鼠一起扎窝?”
想到今日家乡的一切惨剧,那些被赤眉杀死的亲朋,根源都是莽朝昏政,没有王莽,说不定也不会有赤眉滋生,坞堡主脸色愤慨,最后只往王莽去的方向啐了一大口浓痰。
“都不是好物什!我那包荷叶粟饭,就当喂了狗!”
……
第五伦没有让士卒对赤眉残部发动大追击,因为兖州许多地方,被赤眉梳过最后一道后,几乎成了无人区,大军补给是绝对跟不上的,更不用说,魏军还俘虏了将近十万的赤眉兵。
于是第五伦只遣人去楚丘亭“救”王莽,大部队一分为二,一去定陶,另一半则随自己入驻了济阳县,就近接受来自陈留的粮食。
王莽和巨毋霸,就在张鱼的“护送”下沿着济水河西行,越往西,就越能感受到,他们是从一片混乱的兽行之地,进入了稍有秩序与文明的地区。
最先见到的,是一具具挂在树上、钉死在木桩上的焦黑尸骸,再往前,树木逐渐稀疏,尸体却还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群鸦尖叫着从焦尸上飞起,等他们过去,又重新落下。
更有野狗趴在边上啃食着骨头,也不怕人,抬起眼睛时双目通红,王莽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一日,屠人为食的几个赤眉残兵!
“都是抓获的赤眉残兵,亦或是当地盗匪,所做的恶行,与先前看到的无异。据其食人、杀人、抢掠等罪,一律处死,然后焚烧只剩下焦骨,这才挂在各处示众。”
张鱼如是说,他已经将巨毋霸和王莽分开看管,巨人被无数的长矛戒备着,而王莽则得以乘坐舒服的安车,张鱼一直在旁盯着。第五伦这是既想威慑残兵盗匪,又不希望引发瘟疫,以及饿疯了的本地人割死人肉吃,还是以工代赈,先喝粥罢……
仿佛是炫耀,张鱼自豪地对王莽说道:“魏皇说,尚在河济兖州流窜的数万赤眉残兵,最需要的不是宽赦与怜悯。”
“而是严刑与重典!”
“赤眉军不是自己立了规矩,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么?”
“既然樊崇管不了他的属下了,那陛下就用赤眉的规矩,来帮他管管!”
虽然这些残兵为祸兖州,都是恶人,但王莽还是闷闷不乐,他分不清他们生前究竟是老是少,是矮是高,是不是自己在赤眉中认识的人?当初都好端端的人,为何一场大败下来,就变成兽、鬼了呢?
就快抵达济阳县时,老王莽还真遇到了一位“故人”。
一位国字脸,留了美髯的魏国官员奉命等候在济阳县城东门外,眼看远处的安车越来越近,他神色自若,心里却越来越焦虑。
来者正是窦融,窦周公此时此刻正天人交战,他曾经和耿纯设想,第五伦见了王莽会如何“惭德”,但却万万没想到……
“先尴尬的,竟是我自己!”
第517章 再见
收到张鱼的消息后,第五伦看似随手一点,就让窦融来“迎接”王莽。
毕竟窦融在新朝也是堂堂波水将军,掌握兵权的人物,颇受王莽信赖。
但越是如此,如今再见就越尴尬,窦融人都懵了,待会究竟该怎么对待王莽,如何称呼,要不要行礼?都是个大问题,窦融小心翼翼地问第五伦,第五伦却意味深长地笑道:
“周公自便。”
这怎么自便法?据说伊尹也做过夏臣,但商汤灭夏后,伊尹再见夏桀时是怎样的光景,史书上也没记载啊。
他们遇到的事实乃旷古奇闻,根本找不到任何先例,窦融只能赶鸭子上架,临时想。
“要不还是以故臣自居,称王莽为‘故帝’?甚至哭一顿?”
这符合窦融一贯的敦厚长者人设,若如此,他倒是“重情重义”,将自己撇得干净,那第五伦待会岂不就更尴尬了么?要知道,当年王莽可是以第五伦、窦融并列啊。
这一琢磨,窦融算是明白皇帝派自己来的深意了,想起了发生在汉昭帝时,京兆尹隽不疑逮捕伪卫太子之事。
当时有人冒充汉武的儿子,早就死去的卫太子出现在长安北阙,惹得几万百姓围观,又有丞相、御史、中二千石等官吏去辨认,都不敢表态。倒是隽不疑当机立断,将此人逮捕,有人说真假难辨,还是不要太草率,隽不疑却说……
“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因违抗其父卫灵公而逃亡国外。等卫灵公死后,蒯聩的儿子继承了君位,这时蒯聩请求回到卫国,卫侯却拒绝了生父。孔子在《春秋》中赞许此举。如今这位卫太子也曾得罪过先帝,若是真的,他逃亡在外而没有接受处死,仍是我朝罪人!”
所以,要以罪人待之,而非“故太子”。
与之相似,第五伦对王莽的定性,早在鸿门起兵时就已定下来了,不是什么清君侧,则是直书王莽之恶,是吊民伐罪!是诛灭无道!
那一趟自己虽然错过,但现在该怎么干,窦融已有了分寸。
他琢磨着这件事,再抬起头时,那死而复活的不速之客越来越近,窦融也豁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于是在看清安车上那个白发老叟的时候,窦融肃然迈步过去,朝他一作揖,却未曾有任何称呼。
“波水将军。”王莽理想再度破灭后,还真是一心寻死,逮到谁就怼谁,眼下只盯着窦融冷笑道:“当初将军随大司空征绿林,予亲授的旌旗鼓乐彤弓,如今尚在否?”
本意是想让窦融惭然,没记错的话,当初窦周公谒见自己时,还是个老实人……
“确有其事。”
窦融果然很和善老实,只道:“方才一揖,乃是替昨日之我,拜于故君。”
旋即话音忽变:“然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窦融当着众人的面,不卑不亢地说道:“先时虽得大司空幸爱,为前朝赏识,然融行于军旅之中,目睹百姓藜藿不充,田荒不耕,京兆谷价腾跃,斛至数千,吏民陷于汤火之中,又动辄远役,以至于胡、貊侵犯北塞,绿林、赤眉之寇入于帷帐,不由大愁。然而融乃平庸之辈,只能淈其泥而扬其波,顺浊流而行。”
“然融一心忠恳,竟为朝廷及大司空所疑,含冤入狱,接着昆阳大败,方知新室之不可救,树朽先朽于根,国亡先亡于上!昏君乱臣,贪残于内,擅改制度,元元百姓,饥寒并臻,恨不得新室瞬时覆灭,吾等焉能不败?”
“当时我茫然无措,只欲自尽,方惊闻陛下于鸿门举兵,破八校之陈,摧九虎之军,威震关中,攘除祸乱,驱逐无道之君,解天下于倒悬!”
说到这,窦融的手,已经指到王莽头上了:“融为新臣时,乃是助纣为虐,辗转难眠,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言罢又往后一拱手:“为魏臣以来,却是辅佐圣君,蒙其福而赖其愿,协力攘除天下纷乱,再建纲常乾坤!”
“昨日之我,尚能称汝一声‘废帝’。”
“然今日之我,则只能称汝为‘独夫莽’!若非圣君仁慈,勒令保护,我亦要持白刃,为天下除害!”
好一个“独夫莽”,骂得一路上受了王莽不少鸟气的张鱼忍不住笑出了声,却又担心安车上的皓首老匹夫受不了这刺激,当场气死。
然而让张鱼和窦融惊奇的是,被如此痛斥,王莽居然神色自若,反而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窦融,那莫非是……
怜悯?悲哀?
没错,在王莽自己看来,他就像一个经历沉浮后,参透世事的圣人,而窦融呢?不过是为了急着向第五伦表忠心,与新朝做切割,而泼妇骂街的可笑倡优。
然后,老王莽便极有涵养地叹息道:“大戴礼记有言,人之道莫大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父道圣,子道仁,君道义,臣道忠。”
“而贤臣之事君也,受官之日,以主为父,以国为家。只要有能够安国家,利人民之事,要不避其难,不惮其劳,以成其义。故其君亦佑助之,以遂其德。”
这就是王莽对自己臣子的要求,希望个个都是没有私心的完臣。
王莽看着窦融:“如汝所言,当年予确实为人所误,行事刚愎自用,办了许多错事。但窦周公,汝自诩国家忠良,当初与第五伦入宫谒见时,为何尽是阿谀奉承之言,却无半句规劝?”
窦融立刻反驳:“严伯石等人亦曾力劝于汝,不也无用么?”
“严尤是真正的忠良,是予讳疾忌医了。”王莽颇为悲切,也是直到事后,他才看清楚谁才是一心为自己好的:“但予虽然未尽听其言,却也未曾枉杀一人!予最痛恨的,乃是那些面谀在前,背后捅刀之辈!”
就算按照孟子那一套理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莽自问对第五伦加以重用,寄予厚望,视为手足,然而第五伦如何报答呢?将一把刀,捅入了他的腹心!这是王莽绝不会原谅的事。
老家伙仰天而叹:“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第五伦是也。”
王莽又自嘲道:“也对,君不君,自然臣不臣。”
“就像家中有了逆子,做父亲的,当然也有过错!是予没做好表率啊!”
王莽不愧是当世大儒,真要辩起经来,窦融完全不是他对手。
窦融顿时大悔,王莽虽较当年有了许多变化,然而还是那么偏执,油盐不进。自己本想将他痛斥一番,以立先声,岂料竟落了下风,反叫王莽当面占了第五伦便宜。
张鱼也在咬牙切齿,但老头子却打也打不得,杀更杀不得,真是难办啊。
窦融更加尴尬了,只冷笑着拂袖挽回颜面,而后让车队继续往前,同时加大了两侧的人手,以避免人围观。
“果然,还是死在‘赤眉’手中最干净,陛下啊陛下,为何非要见这活王莽?”
……
济阳县城之内,耿纯等大臣也是这么想的,王莽就是一个烫手的芋头,皮还特别糙厚,怎么处置都无益。
然而第五伦却只留下了一句话:
“世人喜欢将争夺天下,称之为逐鹿。”
“如今新失其鹿,天下共逐,然而狩猎近半,却发现过去的鹿主人竟还在场中,在那叫叫嚷嚷,诸君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一点都不好玩,耿纯等人不知第五伦具体计划,只心存忧虑,看着载有王莽的车乘,往第五伦居住的济阳宫而来。
这济阳宫不大,乃是汉武帝时修建的行宫,因为常年没有皇帝光顾,经常封闭。后来,有一个名叫刘钦的济阳令在这做官,恰逢妻子临盆,而济阳遭到水患,唯独济阳宫还干燥些,遂开宫后殿居住,不久后其妻诞下了一个男孩,因当年济阳岁有秀禾,故名“刘秀”。
不过刘家很快就搬走了,进入乱世后,这里被绿林、赤眉军轮番抢掠,彻底成了一片残破的空宫,如今倒是装下了第五伦和他数量庞大的行在官吏们。
队伍抵达济阳宫后,张鱼就拦下了巨毋霸,请他去县中馆舍休憩,意思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