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42章

作者:七月新番

重伤未愈的樊崇,忽然冲到牢笼前,右手疯狂地往前伸,然后是左手,他想要抓住第五伦,将他捏死,撕碎!

他起兵的时候,失去妻儿的时候,最恨的皇帝当然是王莽,在梦里将其杀了三四遍,得知自己绕了一大圈,竟又被这老皇帝所利用时,爱之深恨之切,樊崇的牙更痒了。

可现在,樊崇最恨的人,变成了第五伦!他怒发冲冠,口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杀了他,要杀一千遍才够!

然而第五伦,却依然胡坐在凳子上,就这样一动不动,直面樊崇的狂怒。

樊崇终究是被困于囚笼之中,又受了伤,几天没吃过饭,他最后没了力气,只能握着囚栏,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瘫坐跪在地上,只瞠目死死看着第五伦,最后将自己刻骨铭心的仇恨,化作一口血痰吐出,但依然没喷到第五伦脚边。

“第五小儿,为何还不杀了我,让我与兄弟姊妹们,于黄泉再会?”

樊崇开始辱骂魏国皇帝,骂马援,骂他们家每个女性亲戚,似乎希望激起第五伦的愤怒,给自己一个痛快。

然而第五伦却只淡淡地抿了口枸杞茶,看向樊巨人的目光中,不是胜利者狸猫弄鼠的傲慢戏谑,反而尽是真诚——他在面对自己的群臣时,都不曾有过的真诚。

那么,他是为了像软禁城头子路以吸纳河北铜马、赤眉来降一般,利用樊崇,收拢那些投降,或即将投降的赤眉军么?

然而正如《战城南》所言,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最后只剩下第五伦口中“被打断脊梁”的赤眉战士,从濮水到煮枣,他们的数量将近十万,抹去了额头的标志,垂下头,恢复了昔日的顺民模样。

嗨,不就是,换了个皇帝,继续做奴隶么!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需要樊崇了。

而等待赤眉降者的,亦不是宽赦与乐土,而是残酷的奴役,当年欲做奴隶而不得的人们,到头来,又成了魏朝的奴隶,他们会在治河、屯田,以及一系列恢复中原的工程里,消耗生命,最终倒下!

第五伦站起身来,走到牢笼前,就着火光,樊崇看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居然是……同情和惋惜?

“我不是为了打碎数十万赤眉的镣铐而来。”

第五伦轻声说了实话,甚至不再用高高在上的“予”:“汝等的镣铐,早在八年前,已经由自己斩断了,予只能说,干得好,这便是予最敬佩樊巨人之处。”

“但我这次东征,是为了解救被赤眉裹挟绑架祸乱的豫州、兖州、冀州、青州数百万,上千万庶民百姓而来!”

特权阶层可以叫“豪强”,当然也可以叫“赤眉”。

数十万人的乐土,却是千万人的噩梦,缓慢的压迫,与疾风暴雨的混乱掠夺,究竟谁更糟糕?第五伦没资格做出评价,但乱世中的人们,应该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所以赤眉,这个昔日的屠龙者,如今已变成了肆虐中原的恶龙,必须被消灭!

第五伦与樊崇,哪怕他们最初踏上反新道路上时,初衷有一点点相似,但实践起来,却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走到今天,更有了根本性的矛盾和血海深仇,是绝不可能共事、共情的分歧。

时代不能永远复古式地往后看,更不能陷入赤眉这般无序的混乱,将过去好不容易积累的文明也摧毁殆尽。

必须在中央集权的形式下,有人带着它,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而赤眉军,他们的历史作用,将成为铺在前进路上的万千枯骨!

第五伦目睹杀戮的时候,心中如此对自己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千万人,不一定是拦在你面前的敌人,还有碾落成血泥的“无辜者”,这脚,能不能继续踩上去?迈动步?

第五伦早就不复当年的天真,他已经认定:穿越者无法为这个世界带来绝对公平,更勿论每个集体、个体的正义。

他带来的,应该是正确!

樊崇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是否听得懂,他依然愤恨地看着第五伦,口中重复着那句话,甚至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恳求。

“杀了我。”

“杀了我!”

第五伦摇头:“汝肯定会死。”

“但还没到时候。”

“我说过,樊巨人,汝于我而言,不重要。”

“但对有些人来说,没有樊崇,对他们很重要。”

第五伦给樊崇透底:“自从俘获汝后,上书请求用车裂、具五刑戮杀之的奏疏,真是数不胜数啊。”

樊崇轻蔑一笑,他不怕死,不怕疼,但王莽欺骗了他,引导他向“乐土”迈进,到头来才知道那是一场空,顿时满怀愧疚。而第五伦毁掉了他的事业,屠杀了他的兄弟姊妹,掐死了赤眉军!他却无力杀贼,这些,才是最大的酷刑!

第五伦却道:“只要有樊崇在一天,某些人的心里,就扎着一根刺!此大善也!”

赤眉军的存在,是让散装的魏国各地豪强团结在第五伦身边的原因,而如今随着赤眉主力被摧毁,中央与地方蜜月期的协作,恐怕也要告一段落,各处的地头蛇们,少不得要开始作了。

言罢,第五伦开始往后退,重新戴上了皇帝的面具,只在离开牢房前,回首看着依然苦苦站立,始终不愿低头的樊崇道:“以樊巨人的性情,应该不会懦弱到绝食、割腕、触笼自杀罢?”

“且先活下去罢,最起码,活到他来同住。”

谁!谁来?樊崇猛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另一位皇帝。”

第五伦笑道:“汝难道,就不想与予一起,再见见王莽,活着的王莽么!?”

第515章 牺牲

“陛下这是何意?”

当第五伦点名要活王莽,并让绣衣都尉张鱼亲自去办时,窦融、耿纯等人都愣住了。

王莽若是活着于第五伦相见,可能带来的麻烦和尴尬,窦融、耿纯二人早就偷偷商量过了,为了不导致商汤见夏桀那样的“自谓惭德”,两个家伙还贴心地打算帮第五伦干脏活,让老王莽被“赤眉”所杀!

在耿纯看来,第五伦利用王莽,摧毁了赤眉军一直引以为傲的正义与信念,让这支转战数州而不崩的强大武装土崩瓦解,再擒杀樊崇,打断了脊梁后,即便赤眉残部流窜,也难成大器。

而反过来,若让王莽死于“赤眉”之手,便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第五伦甚至可以在事后,到王莽坟头装模作样哭一顿,毕竟过去的君臣名分是无法被掩盖的。

但第五伦偏偏意气用事,选择了二人看来最不该的作为。

昏招啊,这简直不该是他们心中睿智英明的皇帝陛下一大失误。

“且不说真将王莽迎回来,究竟该将他视为国贼,还是废帝,杀是不好杀的,难道真要像夏桀一般,流放南巢?”

对了,南巢现在还在吴汉手里呢,难道皇帝是想假刘秀之手宰了老皇帝?

“若是张鱼去搜寻王莽时,莽真为贼人所害,天下人也大可将此视为陛下派亲信暗下杀手……”

有如此诸多弊端,第五伦却一意孤行,这让窦融、耿纯顿时糊涂了,但又不敢违背,只偷偷将打算派去帮王莽“体面”的人手撤回来。

猜不透,他们实在是猜不透。

倒是耿纯借着关心亲近,斗胆问了第五伦一句,然而皇帝陛下却浑然没当回事,只淡淡地说道:“无他。”

第五伦负手道:“四年前予与众人起兵鸿门,当时王莽若落在予手中,确实尴尬,不知如何处置。”

“可如今……”

第五伦一笑:“午时已到,是时候做那件事了!”

……

“终究还是没能救出大公。”

徐宣痛心疾首,虽然行动上没有救援,但他心里却是没想着抛弃樊崇,谁也没想到,樊崇的嫡系,居然一晚上就被魏军冲垮了!

徐宣得知消息后急速后撤,与自己留在济水渡口的部队汇合后,匆匆渡河,而魏军前锋甚至撵上了他们的尾巴,将数千人留在了济北。

眼看多年来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徐宣悲痛之余,也在惶惶不安。

“别说豫州,赤眉军各残部,如今连兖州都待不住了。”

南阳?恐怕也回不去,魏军岑彭部一直驻扎武关商於,趁着赤眉主力北上,岑彭绝不会对空虚的南阳无动于衷。

如今真是食尽鸟投林,赤眉开始各奔东西,据徐宣所知,四公谢禄带着他的残部,往东逃亡青州。

而徐宣则另有想法:“除了樊崇外,三公逢安最为善战,如今正与刘秀战于彭城,若能胜,则赤眉便能席卷淮北,甚至进入淮南……”

徐宣主意已定,要立刻带着残部,过去与之汇合。

既然樊崇的理想,被证明是被王莽误导的歧途,那到时候,徐宣也大可推行他想做的那一套了。

“在赤眉抓获的刘姓宗室里,就比如那群放牛孩儿中,拥立一个听话的做傀儡皇帝。”

“然后我与逢安为王,如此,可让赤眉在两淮,再撑几年!”

然而从逃出来的溃兵口中,徐宣得知第五伦已披露了王莽尚在人世的消息,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就连徐宣也以为,第五伦阴谋胆小,会极力隐瞒此事,然后派人秘密搜捕杀死王莽……

捅出来,除了摧垮赤眉军的最后一点抵抗信心,还有何用呢?这是徐宣无法理解的地方。

但此事对赤眉而言,亦是剧毒之药,军中人心惶惶,加上樊崇被俘,赤眉军的离心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既然如此,一直否认,秘密处死王莽已无必要。”

徐宣开始改了主意:“而要改成,在拥立皇帝时,将王莽残忍处死祭天,以此同莽政划清界限。才能让赤眉战士泄愤,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然而徐宣才下达这个命令不久,奉命前往楚丘亭执行诛莽任务的亲信却回来了。

“徐公!”

亲信满脸惶恐:“田翁,逃走了!”

……

剧烈的颠簸让他睁开了眼睛,只发现自己被人背负在身上,而这巨人还在大步往前迈,沿着一条乡野小道疾行。

脚步扬起的土让老王莽剧烈咳嗽了一声,巨毋霸立刻将他放下——巨汉的手随时能捏碎王莽这把老骨头,但将他放到草地上时却格外轻柔,仿佛在伺候自己的老父。

他们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多亏了“田翁”在赤眉的名声,有几个不知真相的赤眉战士,还以为这是徐宣又在搞内部斗争,遂愤愤不平,暗中协助了巨毋霸,巨毋霸兵器到手后,大杀四方,在数百人中杀出杀进,救出了王莽。

但他也受了伤,划痕布满身体,更有一支箭扎在手臂上,那是为了避免王莽被射中,巨毋霸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挡住的。

这些王莽都看在眼中,伸手在那支箭上比划了一下,终究没拔,只叹息道:“巨母霸,事已至此,予又一次众叛亲离了,汝为何竟仍如此忠勇?以你的本领,不论是在汉、魏,还是赤眉,都能做成大事,何必认定予这亡国之君呢?”

王莽做某些事时颇为坚持,除了对改制的热衷外,还有他当年为了应祥瑞,给巨毋霸改的名,一直如此称呼。

巨毋霸伏地稽首:“做臣子的忠于君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我虽然是东莱野人,但也懂得食人禄者死的道理。”

王莽只感慨不已,若是所有臣子都像巨毋霸一样,何愁改制不成啊,他已经再没有什么能赏赐的了,只轻抚巨毋霸道:“汝真乃予之子路也!”

直到现在,王莽还是以孔子自居,巨毋霸俨然成了他的大弟子——也是唯一忠诚的人。

其实王莽大可自豪点,光轮人生境遇,孔子一生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完全比不上王莽这颠沛流离,更名改姓后的传奇经历。据说孔子曾去劝盗跖弃恶从善,却被盗跖一番抢白,而王莽,则是混入“盗跖”的行列,为他们出谋划策啊。

就着最后一点干净的水,伺候王莽咽下最后一个野菜和粟米裹在一起的青团后,巨毋霸指着前面的岔路口,面露难色:“陛下,吾等今后,该往何处去?”

巨毋霸颇为担忧,其实他们目前已是无处可去:徐宣的赤眉残部要杀王莽;东南的吴王刘秀视王莽为篡贼,若落入其手必死无疑。

至于西蜀成家,公孙述是新莽旧臣,甚至还承认了新朝,但实在是太远。

王莽也不知道啊,按照先前的想法,王莽是打算不装了,摊牌了,在原地等着樊崇胜利归来,告诉他真相,然后慨然赴死的。

死前甚至还要将“天子”的位置传给樊巨人——王莽等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如此一来,他就能让赤眉建立的崭新乐国中,往后一代代“天子”,就从贤人中选举而出,不要再延续自私的家天下,亦或是暴秦皇帝制度了。

然而世事难料,巨毋霸却将他救了出来,沿途听说,赤眉军已于河济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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