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3章

作者:七月新番

刘秀了解刘隆,此人面如重枣,一激动就变色,眼下就红得厉害。

而刘隆在太学里有很多朋友,颇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矫黄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响应者,不一会就聚得数十人,尤其以南阳籍居多,连邓禹都没忍住,站了过去。

刘秀给邓禹使眼色,让他回来别掺和此事,刘隆却开始和第八矫议论,马不够,待会要怎么去常安了。

刘隆倒是丝毫不客气,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径直朝刘秀走来,几步到了跟前,哈哈笑着举起刘秀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吾等可以骑文叔……之驴进城!”

……

就这样,本欲置身事外的刘秀竟被刘隆拉进了队伍,他一去,朱祐、强华等人也紧随其后。

唯独舍中的庄子陵,只掩着耳朵烦躁外面的吵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驴儿真是喧嚣。

刘秀只羡慕地看了眼庄子陵,就被众人裹挟着,来到太学舍外的厩中。

刘秀家的黑毛驴就栓在这,不止一头,而是几十头,竖着长耳朵,一脸懵逼看着同样黑衣高冠的太学生们。

之所以养这么多驴,却是刘秀到常安后发现,这儿养马成本大到惊人。在故乡时就很擅长经营田畴产业的刘秀灵机一动,与同舍生、南阳豪右韩子合伙出钱买驴。由刘秀从家中带来的仆从照看,然后租给进城的太学生代步,获利八二开,刘秀拿大头。

挣来的钱,刘秀则用来结交朋友,也在太学得了个“乐施爱人”的名声。

太学生们一人一头驴,数十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直趋常安,这场面好不壮观。只是他们冲动有余而谋略不足,第八矫也没经验,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只计较着,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静坐堵门?

朱祐插话道:“五威司命府中,诸位司命朋比为奸,还有谁是好人?向他们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拦着四辅三公的车驾。”

急性子的红脸刘隆更是一拍驴屁股,大声道:“谁知道四辅三公何时过路?要不,吾等还是直接去寿成室外,叩阙高呼,然后再去公车司马门上书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瞩目,救得第五伯鱼出狱!”

刘秀骑行在后面,听到这话感觉一晕,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

素来重慎畏事的刘秀,被这群愣头青强行拉来,眼看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真是绝望啊。

方才刘秀仔细想过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阙成功是个特例,当时整个太学生员不过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动,声势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鲍宣的死罪,也不敢报复太学生,法不责众嘛。

可今日他们只纠集了数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驴也不过百,人还没到阙下,指不定就被奋武(执金吾)抓了,更别提靠近守备森严的公车司马门。

更要命的是,领头人中,还有刘隆这个“安众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这事恐会被有心人与“聚众谋逆,妄图复汉”联系到一起,可以进五威司命府跟第五伦作伴去了。

看着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扬名天下的同学,刘秀心里着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远,多权略,又暗暗关心新朝局势,朝政每下,必先闻知,甚至还能为同舍生解说一番,刘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计较。

他遂拍驴上前,拦住众人去路。

“文叔,你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刘隆满脸愤慨。

“非也,只是想请诸君听我一言!”

刘秀聪明,也不说阻止的话,那样会让他被众人视为胆怯,适得其反。也罢,既然都被裹挟进来了,就帮他们一把,他只能将即将失控的太学生们,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导。

刘秀笑道:“今日赴义的太学生,多是前队郡人,而皇孙、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队新都县,生于斯长于斯,与吾等算同乡。我听说,他对前队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贤高名,颇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寿成室东、北两阙更近?若能说动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鱼!”

……

赶在太学生和驴儿们抵达前,扬雄也来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门处等了许久。

京师一百六十闾,以北阙甲第和尚冠里最为尊贵。尚冠里位于寿成室与常乐室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

过去这儿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汉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刘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动”搬走,这儿改成了姓王的地盘。

里中仅剩的一户刘姓人家,就是国师公刘歆府邸了。

“让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会,就在扬雄以为自己不得进时,国师府终于来人了。却是下大夫刘龚,那个跟桓谭在长陵官学辩论形神烛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换个身体继续活”的刘伯师。

刘龚与桓谭相善,对扬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刘歆偏要让扬子云多等会,这些老头儿脾气上来就是这样。

他搀扶着扬雄往里中走去,这儿路面宽阔,环境典雅,家家高门大院,绝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刘龚的话勾起了扬雄的回忆,上一次来?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时候他和刘歆关系还不错,甚至还教刘歆的儿子学春秋战国诸侯奇字。

但让扬雄印象更深的,还是他第一次来尚冠里,去的也是刘歆家,当时刘歆的父亲,大学问家刘向还在世。

刘向曾校书于天禄阁达二十年,家中藏书众多,扬雄经常由刘歆带着过来借书看。那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继承刘向的工作,在天禄阁上继续完成他未校完的书籍。而刘歆则不满足于单纯的学术,对改制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二个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国师府和当年变化不大,扬雄不用刘龚引导都能绕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们来到后庭,却见一位身着素白服饰,头戴术士冠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枯萎的桃树下。他头发花白,以一根墨玉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画圈,颦眉思索,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和扬雄的到来。

刘龚知道两位老人数十年恩怨情仇,识趣地退下,而扬雄拄着拐站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索性往旁边的石头一靠,坐了下来。

“主人没有说话,客人能够随便就坐么?”刘歆画圈的手停了下来,幽幽说道。

换了往常,扬雄肯定要反唇相讥啊,但今天他是来求人的,只好压着心里的恼怒,干笑着说道:“子骏别来无恙啊,多年没见,头发竟还没全白……”

“扬大夫,你不长记性啊,又叫错字了。”

白袍的刘歆回头,对灰袍的扬雄如是说,和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扬子云相反,他每一丝头发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刘秀,刘颍叔!”

……

而与此同时,五威司命府,又批阅完一大堆积累案件的孔仁伸着懒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却匆匆来禀报。

“孔司命,门外来了些郎官,外郎,自称要为第五伦鸣冤!”

“终于来了。”

孔仁轻蔑一笑,不过是一群没有任职、无权无势的外郎,不知要等几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伦的朋友也就这点能耐了,随意地问道:“有几个嫌仕途太顺利的外郎为第五伦请命?”

郭弘喉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道:“上百人!”

……

(刘秀)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租),以给诸公费。——《东观汉记》

共享毛驴创始人:刘秀秀。

第47章 兄友弟恭

所谓上百人,其实是在傍晚时分因光线原因,导致郭弘出现了误判。

百来人中,大多数是景丹去城北煤球肆列里找来的第五氏族人,穿上相似颜色的衣裳站在后头,壮声势而已。

这其中真正的外郎,不过三四十。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郎官大多身材矮小,容貌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人,或来自荆扬南部,或来自交州。

新朝和前汉一样,孝廉并不按照人口分配,而是每个郡名额相同。这就导致南方地处边缘的人口小郡,也每年能推举二人入朝,今年更是加到了四个。

一些饱受竞争压力的关西、关东人甚至会化名南迁,好去当地扬名显功,蹭南方的名额,也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了。

虽然北方人口已经饱和,但南方开发仍十分有限,阶级分化不明显,正所谓“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在交趾、长沙等地,被选入京师为郎的,还真不全是豪门闾右,也有些寒门,“穷人家的孩子”。

比第五伦还穷!

因为来自穷郡,距离又远,家族很难及时供给钱粮支持,这些人到了常安就得自力更生。加上南方人不适应北国气候,这个冬天过得极痛苦,又遇上新朝那制度性的克扣俸禄,最惨的外郎,已经连火都烧不起了。

这时,孝义第五郎对他们伸出了援手。前几天,第五伦便以自家石炭市肆开张为由,给这些南方孝廉外郎每人送了一百斤炭,出手十分阔绰,还真让不少人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份小小的情谊,本是第五伦未雨绸缪,岂料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景丹看着左右的南方外郎们,暗道:“若非念着伯鱼赠炭之情,这数十人恐怕都不乐意来。”

至于剩下的七八位北方郎官,多出身豪门大族,却是第五伦交到的另一个朋友:那位小时候吃过双黄蛋的巨鹿人耿纯所邀。

此时此刻,外郎们着装齐整,皆穿官袍,腰佩印绶,带剑,头戴武弁小冠,齐刷刷出现在五威司命府门外时,那场面还是颇为震撼的。

如此多人聚集,不少还有官身,吏卒不好像对付喊冤的平民一样,悍然驱赶。不多时,司命府大门敞开,右司命孔仁板着脸走出来,对郎官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汝等不好好在郎署学律令文法,跑来五威司命府作甚?”

景丹朝孔仁作揖道:“孔司命,吾等同僚第五伦,在郎署中常被称赞孝义廉平,如今他却坐法入狱,吾等不知其犯了何罪,特地来向司命讨教。”

孔仁肃然道:“第五伦参与马援纵囚一案,疑为主谋,自有本司命依照律法审理,与汝等何干?速速退去!”

耿纯更敢说话些,哈哈大笑道:“吾等也知道事情经过,第五伦乃是无辜路人,如今却成了主犯,这其中恐有冤屈吧!”

景丹为其鼓舞,也硬气了一次:“孔司命,只要此事没有结果,吾等便天天来,若是司命府已经断案,那吾等就替伯鱼乞鞫!让四辅三公裁决此事!”

乞鞫(jū)是传承自秦汉的时制度,当事人若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期限为三月。但新朝建立后,对下法令苛刻,对上律令疏松,正常的刑狱都马虎,乞鞫更是废弃了。

景丹这是在暗示孔仁,别想胡乱断案,第五伦的朋友们很多,都看着呢!

这便是第五伦的打算,必须把事情闹大,好让五威司命心生忌惮,不好直接给第五伦判个冤案。然后再闹得满城皆知,甚至传到列尉郡去,让他之前积累的名声慢慢发酵。

而后续的计划,则是让临渠乡诸第出面,效仿汉昭帝时,河南百姓二三千人进京上访,解救被缉捕入狱的魏相,在朝野舆论压力下,让司命府放人。

孔仁却见只有耿纯、景丹二人说话,其余人要么默然不言,要么低头不敢看自己,立刻料到他们并不齐心,只是临时起意凑到一起,遂冷笑道:“有人家世二千石,不必为前程担忧,可其余人等,贸然来五威司命府闹事,难道真不担心自己的仕途?”

这话果然极有用,来自南方的外郎们,本就是承了第五伦小小人情不好意思拒绝,这才跟来看看。见景、耿二人真要和司命玩真的,不由心生退意。

甚至连景丹都倍感压力,他和第五伦不同,对这份郎官之职,还是比较珍惜的。自己奔走一日,也算仁至义尽,真的还要继续与司命府对抗下去么?但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一时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

就在郎官们军心浮动,随时可能被孔仁下句话劝退之际,远处却又多了一群人影——还有驴影。

却是来自城南的太学生们!

而一驴当先的,正是高举黄幡的第八矫。

“孙卿兄,我带着太学弟子,来为伯鱼请命了!”

……

在第五伦的自救计划里,还真没第八矫什么事——就算有,也是排位十分靠后,在舆论发酵时才指望他。

但谁也没料到,第八矫还真凭一股冲劲和执拗,拉了数十名太学生来,这让景丹又喜又忧。

喜的是第五伦将事闹大的打算可以提前实现,忧的是人数太少,于事无补。

“又是太学生?”

看到数十名太学生陆续骑驴乘车抵达,孔仁下意识想起他的伯父,前朝丞相孔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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