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樊崇若带着主力,明天一大早奔赴战场,最快也要到后日正午了,可他仍在犹豫。
“谢禄兵力与遭遇魏军相当,多半是打不赢,我若不救,他恐要败亡,那样我就会被两面夹击。但若去救,东南方的马援怎么办?他麾下至少有数万之师,还有骑兵!”
没错,马援手里那三千渔阳突骑,现在已经成了悬在赤眉头顶的利剑,樊崇多么希望,先深入河济的是马援啊,若集中十数万大军,将第五伦皇帝的丈人行歼灭,那这场仗就算赢了一半。
但马援偏就稳住了,一如敖仓之战,憋到了最后一刻才出击,南方不动的军团,让樊崇如芒在背。老马已经移动到了濮水、济水之间的两座县城驻扎,赤眉击之,则依托城池退守,赤眉弃之不顾,他就会迅速北上,对准赤眉军背部狠狠一击!
仗打到现在,双方主将的斗智斗勇都已经到了极限,一切阴谋都已摊牌,只剩下曝光于烈日之下的阳谋,你明知这样的抉择有危险,却又不得不选。
“魏国君臣都是善用兵的人啊,兵力明明没我多,却好似将我团团包围。”
樊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一战,比的就是他能在楚丘击败第五伦,还是马援率先突破濮水,杀到自己背后!
“幸而东方董宪已被击败,让五公杨音向西靠拢,依托濮水保护我后背。”
但杨音在敖仓、定陶已经被马援连续击败两次,他麾下区区三四万人,能与数量相当的马援对垒么?
“无妨。”
和东郡太守王闳叔侄一起送去睢阳城的,还有樊崇的命令。
樊崇算了算日子,棋局过半,他的“枭子”也应该开始动了。
“二公徐宣已将梁、陈数万赤眉,逼近定陶,他与杨音一南一北,只要能拖住马援五天……不,三天!”
“我纵不能斩杀第五伦,也能将其击退!”
……
梁地睢阳的徐宣确实已经出发,大军抵达定陶与睢阳的中点,刚好也是一处名叫“楚丘”的亭驿,只是同名巧合,与濮水以北的楚丘并非一处。
王莽不知道徐宣为什么会带着自己随军,但也并未拒绝,他在梁、陈之地的分田废奴进行得很不顺利,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而换了一片水土后,本地人对赤眉仇视更大了。
或许是因为距离“七十三”的圣人大限越来越近,王莽近来只觉得自己身体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吊着他性命的,或许只是心中那“复三代”的执念了。王莽只感到遗憾,这腐朽的残躯啊,怎容得下雄心壮志?
听说第五伦正在与樊崇战于河济之间,他想了想后,还是同意随军,若是樊崇能将他擒来,也许二人的恩怨,不必等赤眉开进洛阳、长安,就能在此提前了结呢?
在楚丘亭休憩之际,颠簸了一路的王莽半天没缓过劲来,徐宣却派人来相邀。
“田翁。”
传讯的赤眉战士看了一眼与王莽寸步不离的巨毋霸,垂目道:“徐公请田翁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第496章 刚摸清你底细
“徐公只与田翁密议,还请壮士止步。”
在通往楚丘亭的小道上,赤眉拦住了巨毋霸,示意他在此等待。
巨毋霸没有带兵刃,他本人就是致命的武器,当他瞪起眼睛的那一刻,即便有甲兵在身,赤眉战士都只觉得下一瞬就会被这巨人一拳揍死!
但王莽却对巨毋霸点了点头,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发现徐宣是个知大局的人,且一心为赤眉考虑。虽然对自己颇有怀疑和不满,但要想动手,在淮阳、睢阳时,他有一百种法子弄死自己,大不必等到现在。
更何况,王莽有一种预感……
路不好走,王莽拄着鸠杖步履蹒跚,好在有两位赤眉战士在旁搀扶——赤眉对文人一般是鄙夷的,觉得他们只会动嘴皮子,有的人甚至连帐都算不好,但“田翁”不同,因为田翁主持了分地,让他们受了惠,故而颇为崇敬,甚至有人将他视为赤眉的“第七公”。
这楚丘亭亦有古代遗迹,断裂的黄土墙,古老而残破,等爬到楚丘顶上时,却见一群赤眉战士残垣下挖灶坑时,刨出来一片片龟甲兽骨,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文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识范畴。
“有人说是龙骨,田翁博学,来瞧瞧这是何物。”
徐宣也在旁负手观看,就招手让王莽过去,问他此乃何物。
当初刘歆就收藏过不少类似的东西,王莽也参与钻研过,从中筛选谶纬,遂道:“此乃殷商之字,龟甲卜卦而已。”
说完他就想起,徐宣过去虽只是小吏,但也学过《易》,不至于猜不出吧。
徐宣不谈接下来的作战,却与王莽聊起“楚丘”这个地名来。
“听说濮阳附近,也有一个楚丘,田翁博学,且说说看,这两地何以重名?”
王莽遂道:“据说两地皆是楚人先祖所居,楚人念旧,一如狐死首丘,将每个居住过的地方,都叫‘楚丘’,但这楚丘亭,还做过商汤的都城。”
那时候的楚丘亭(今曹县),非但是商国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中心呢!
徐宣啧啧称奇,示意无关者退下,只剩他与王莽时才道:
“世上有同名而异地者,有同名而异人者。与之相反,同一处地方,却有许多个名,譬如吾故乡兰陵县,新朝时,就更名为兰东县,也不知王莽如何想的,此皆寻常事也。”
“但不寻常的是,有些人,前后却有两个名,两种身份。”
徐宣说到这,平淡的语气戛然而止,猛地拔剑,指向他怀疑许久的白发老人:
“我说得可对?江湖游士田翁……前朝皇帝,王莽!”
这个猜测虽然合情合理,但毕竟太过疯狂,奇异到徐宣都没法对其他人说出口,只能派人暗中监视,同时寻找所有可能认识王莽的前朝臣子。
吸取了郑兴欺瞒、王匡被人抢先打杀的教训后,徐宣在东郡太守王闳叔侄送到后,秘而不宣,只让他们分别在睢阳见了王莽一面,二人都是宗室,总是拜见过王莽的。
果然,王闳虽目瞪口呆,却闭唇不言,于是徐宣以他的性命为要挟,令其侄王磐仔细辨认,但王磐是王家小辈,也就远远见过老皇帝几面,不能完全确定。
真正坐实此事的,乃是王莽的亲信崔发,他在南阳被徐宣令人绑架,对外宣称说逃走了,实则被拷掠折磨了一个冬天,总算逼得他吐露了实情。
徐宣早年在东海郡做过狱吏,凡事喜欢讲究个证据齐全,如今人证都有三了,若这老头儿还敢狡辩,徐宣能将半死不活的崔发、已经无毒可服又不敢咬舌绝言的王闳,都拎上来与王莽对峙!
岂料他话音刚落,白发老翁面对剑尖,竟是不闪不避,只起身朝徐宣拱手。
“予确是王莽。”
这份从容,与徐宣想象中对方的惊慌失措截然不同,王莽甚至还敢双目直视徐宣,竟是视死如归?
“窃国者的胆量,与吾等窃钩者,果然不同。”
徐宣对着王莽看了又看,似是记住他死前的面容,又像在重新审视他:“我在东海郡为狱吏时,郡中常收到发自长安的诏令。”
“诸如王田改制,私属令,五均六筦,乃至于各地更名之喻……”
“吾等小吏当时便说,与汉家皇帝相比,这位新室皇帝王莽,真是好兴事,没有一月消停。”
而更让他们头疼的是,这些诏谕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可却没有一丝一毫执行的可能性,底下人只将朝廷的要求当成空文。
当然,更让小吏仇恨王莽的,是他非要将俸禄和一地灾异挂钩,有灾就扣工资,辖区有叛乱也要扣。徐宣就是因为东海闹蝗,引发赤眉作乱,导致全县大小官吏俸禄绝发,再看这朝廷废物不堪,这才一咬牙一跺脚,加入了同乡的赤眉。
那时的他,便想要重复秦末故事,跟着赤眉混个“王侯将相”来做做。赤眉能从一盘散沙变得稍有组织,樊崇个人魅力自是首因,徐宣努力长袖善舞也是次因,否则他也混不上“二公”。
今日徐宣戳破王莽真实身份,就好比秦二世没死,反而投身刘邦麾下当了谋士,最后被萧何曹参识破一般,场面奇异又尴尬。
“为何?”
这是徐宣死活想不明白的地方,王莽祸害完天下,不过瘾,因为记恨赤眉,想要从内部进行瓦解么?毕竟王莽这种治国鬼才,确实可能导致赤眉的崩溃。
但徐宣觉得,虽然王莽的分田、废奴还和当初一般不切实际,只要熟悉执行环节的他稍稍改造,还是可堪一用的,若没这些,赤眉说不准在南阳时就崩溃了。
“汝入赤眉,是为了引赤眉灭魏,报复第五伦罢?亦或是,太康失国,太康再复国?”
猜来猜去,徐宣只觉得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王莽却道:“第五伦叛予,圣人亦不能恕其罪,又死守暴秦帝制,自当甄灭。但私仇,不过是燕雀之思。”
“予乃鸿鹄,有比这大得多的志向。”
王莽傲然说道:“这楚丘还是殷商都城时,天大旱,汤王穿素衣骑白马,剪发断手,亲自登上楚丘桑林,把自己当作牺牲,自责不足,祈天求雨。”
“言未毕,大雨降下,旱情解除。”
“新室已亡,不可复也,但三代之治却尚可复!予之所以入赤眉,亦是为了以己为牺牲,以求甘霖。”
徐宣听罢,顿时冷笑起来:“你这鸿鹄若是身份披露,可知赤眉会如何反应?”
“赤眉多为汝新室乱政害得家破人亡,许多三老、从事、战士生平最大遗憾,便是不能亲入长安杀莽,一旦知晓,必裂汝尸,食汝肉!”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王莽引用春秋时子产的话,只将社稷改成了“天下”,因为他已经超脱了一家一姓的兴亡荣辱,一心只为世人了啦。
“若真能助赤眉战胜第五,也不必到洛阳、长安,就在这河济之间,楚丘之上,予自当披露身份,如实相告,并将天子之位交出,由赤眉中贤人当之。如此,共和也将结束,自此之后,赤眉废除暴秦帝制,复三代之禅让,不传子孙,自家天下,重为公天下!”
“至于予。”王莽朝徐宣走了一步,让剑尖顶在自己的胸膛上:“纵身受万刃之戮,亦甘之若饴!”
理想有两种,一是我实现了理想,二是理想因我而实现,王莽尝试第一种以失败告终,只能退而求其次,至于死后,那就是“知我罪我,其唯春秋”了,这才是圣人该有的态度。
王莽嘴里的胡说八道,听起来疯狂,但他自己却深信不疑,让人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证据确凿,徐宣大可现在就杀了王莽,再令人伏弩处死巨毋霸,然后宣告三军……
但这样对赤眉有什么好处呢?赤眉军骤然得知,他们敬佩的田翁,主导了近年改制的慈蔼老人,竟就是人人恨之入骨的王莽,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足以让赤眉人心大乱,他们可是在赶赴战场的路上!
看着王莽这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徐宣最终将剑收回。
“有资格审你的人,是樊公,是赤眉战士。”
“待大战后,当令众人投瓦决汝生死!”
徐宣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王莽没有言语,握着鸠杖,朝徐宣一拜:“徐公果然一心为了赤眉啊。”
徐宣哑然而笑,也不作答,等王莽踱步踏出营房,春日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近处,几个赤眉战士正在低声议论着接下来的大战,看到王莽出来,连忙过来想搀扶他。
但王莽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起来,他双腿一软,径直朝地面跌去!
……
王莽没有性命危险,只是心力交瘁昏了过去,嘴巴磕在地上,将门牙折断,流了一嘴的血,沾满了白须。
徐宣也没将他关起来,只让人将王莽送回去妥善照顾——监视。
他们距离定陶城不过两日路程,魏军斥候已经在周围游弋,盯着赤眉偏师的一举一动,甚至有人举着驺虞幡,自称是魏国皇帝的使者,前来拜见徐宣。
徐宣沉着脸令其入内。
使者是个年轻的郎官,言辞文雅含蓄,一见面就向徐宣道明了来意。
“此来拜谒,缘由有二。”
“其一,开封儒士郑少赣前时在南阳,不辞而别,今已入长安,身为谏议大夫,随驾于洛阳,奉上书信一封,令吾送至,向徐公告罪。”
郑兴的信不长,无非是说了一通他目前的富贵安乐,同时表示,大魏陛下数次亲口说过同情赤眉的话。
郑兴投魏,这意味着,第五伦很可能已经知道王莽之事了,对赤眉内部的诸公态度,更是了如指掌。
使者又奉上第五伦的亲笔信,大意是,皇帝知道,赤眉也是被河患及新莽人祸逼得家破人亡的难民,当年造反情有可原,第五伦支持他们反新!只是如今北方粗安,希望能招抚赤眉,城头子路已降服,皇帝打算让大河赤眉修筑大河堤坝,至于关东的数十万赤眉,也可在归附后回归家园,过安生日子……
“素闻徐骄耭乃诸位中佼佼者,以文吏,晓义理,故复赐书。深言则似不逊,略言则事不决。今若举义,则爵禄皆获,更有救数十万赤眉生还浩大之福矣。”
信中姿态不可谓不低,与先前各种妖魔化赤眉军绝然不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箱的金饼,打开后,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