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直到前几日接到二将回报,南方形势已定,刘秀才终于对北面出手。
一如刘秀所料,东海郡豪强势力不容小觑,他们与赤眉三公确实是老乡,见面却不是眼泪汪汪,倒是分外眼红,阶级仇恨远大于乡党之情。
眼看梁汉垮台,董宪失踪,北面的齐王张步也因贪食兖州,被赤眉重创,兵力都放在青州西部,无暇南进,想要赶跑赤眉,就只能与吴王秀合作了。
于是往往是来歙将兵把东海乡野抄粮的赤眉一顿狠揍,而朱祐则负责与县城豪强搭上线,他们从临海的海西县往西挺近,一路上尽是“携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
对此,朱祐有些飘飘然,来歙倒是颇为清醒,对他道:“别忘了大王说过的话。”
刘秀告诉他们:“汝等进入东海后,或将为当地豪长所迎,勿要麻痹,不管来的是谁,汉军、第五伦、张步,甚至是来了一条狗!”
“只要能将赤眉驱走,东海豪长皆会伏地而迎!”
二人进入郡城后,朱祐要留在当地与豪长们虚与委蛇,设法巩固汉军对东海的控制,建立起刘秀、邓禹这两位战略大师预想中的“淮北藩篱”的东半块。
而来歙则在当地稍加补给后,带着本部四千人,开始向西南方挺进!
来歙的目标,是刘秀淮北战略里的“西门”,亦即徐州首府,彭城!
……
过去整整一年,第五伦横扫河北、陇右、河西期间,对与淮南近在咫尺的徐州北部,刘秀只派人拿下了彭城作为战略支点,就这还被赤眉打了,导致彭城被围。
但整整一个冬天,刘秀仍在不慌不忙地整合内部、调遣兵勇,没有急着来援。
直到今日。
在东海郡西南部的下邳城,舟师与陆路并进的吴汉军队两万人,正准备拔营出征。
刘秀则带着刘植,在城头观望大军。
自刘子舆覆灭后,从河北逃来的刘植一路辗转,欲投梁汉,其为赤眉所破,只能继续往南,总算跑到了淮南。
最初时,吴汉群臣皆以为刘植居然依旧坚持,刘子舆是真刘,悖逆祖宗,应该弃而不用。
但刘秀却不以为忤,他听完刘植所述刘子舆对抗第五伦的悲壮故事后,给刘子舆发丧,还承诺,往后或可给刘子舆“赐刘姓”,封王定谥——这就是皇帝才能做的事了,但吴王却一直拖着不曾称帝,急得手下人心焦火燎。
对刘植,刘秀认为他一心向汉,拜为偏将军,还封了侯。
“伯先家过去是昌成侯,南方也有个地方名‘昌’,卿便且先做‘南昌侯’罢!”
刘秀指点山川,颇有些伤感:“余也是背井离乡,从南阳舂陵流落到这东南吴越之地。像不像昔日周泰伯、仲雍奔吴之事?”
“二人文身断发,自降为蛮夷,以避贤弟季历,但不管如何断,根却依然连着,依然是东南一姬。”
对刘秀而言,泰伯已逝,只余仲雍在世,兄长未完成的理想,就只能由他来实现了。
他对刘植道:“不管身在何处,总要记住故乡的一些事,更要记住,你我这‘刘’姓,乃是高皇帝血脉所遗啊!”
所以在这“汉家气数已尽”被第五伦唱得天下皆知的当口,对那些还愿意归附汉旗,为光复大汉而战的人,刘秀都会加以接纳。
同榻坐卧几次后熟络了,刘秀也会直白地问刘植:“伯先以为,余与刘子舆相比如何?吾等谁更像高皇帝?”
刘植实话实说:“嗣兴(刘子舆)虽有大志,但好故弄玄虚,少了些坦荡。反观大王,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
听刘植夸自己与高帝相当,刘秀却哈哈大笑:“不然,高皇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余如今喜爱政事,处理政务能恰如其份,又不爱饮酒,远不如高帝!”
且慢,这么一说,吴王如此自律,岂不是还胜于高帝么?但再往下,刘秀却笑而不答,这是他为人君数年来的感悟,岂能随意说?只道:“不过纵如高皇帝一般天授其才,也有败绩的时候。”
刘秀指的就是彭城大败……
那是刘邦一辈子的污点,五十六万联军啊,明明已经拿下西楚老巢,眼看天下将定时,居然被项羽三万兵打得落花流水,老刘家跑路能力发挥到极致,父亲老婆不要了,差点连儿女都踹下车。
但刘秀以为,彭城之战,项羽的战术,很值得他学习……
“赤眉逢安部近十万人,剽掠泗上,围困彭城近两月,至今依然不走,就是为了诱余来救。”
赤眉深韵钓鱼战术,刘秀刚开始没接,可事到如今,这一仗却非打不可了。
因为刘秀收到消息,第五伦,在陇右战事刚结束时,就急不可耐地向中原进军。
吴汉群臣大喜,认为赤眉足以和第五伦缠斗几年,让他们从容收拾南方,甚至进军青州了。
但刘秀却以为不然。
赤眉的结构,决定了它们就不是能持久作战的政权。
“赤眉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没有例外。”
“赤眉恐怕难敌第五,迟则入秋,快则春日,胜负将分!”
果不其然,马援在敖仓大败赤眉的消息传来,刘秀对赤眉更不看好:“第五伦长于兵略,定会驱赶赤眉狼,来吞余这江东虎,使吾等两败俱伤。”
所以他必须在北方大决战分出胜负前,构筑起完整的淮北藩篱,不管对面来的是赤眉还是魏军,都要挡住。
吴汉内部也有人表示担忧:“逢安纵是赤眉别部,毕竟是五公之一,麾下十万贼众,而我军主力尚在江夏,纵尽征淮南、江东之兵,亦只有两万余人可供出征。”
刘秀却道:“固然是敌众我寡,但这两万人,多是丹阳兵,参与过灭淮南、剿山越,也算差强人意。”刘秀总算保住了一个属于他的成语,没叫第五伦“无意中”抢了去。
“再者,比这相差更悬殊的仗,余也打过!”
此言掷地有声,无人再有异议,这世上将帅虽多,但也只有刘秀有资格说这句话啊!
刘植越发佩服,他过去能被刘子舆吸引,而以今日所见,刘秀的个人魅力还更胜子舆几分,因为刘子舆往往言虚而实难至,刘秀则全然相反,脚踏实地,一步步在淮南、江东经营起汉家最后的希望。
而当需要他彰显英雄气概时,刘秀亦会舍我其谁!
如今随着来歙传来消息,亲将偏师自东海北部绕后,重复项羽当年创造奇迹的侧翼进攻,刘秀的主力,也开始向彭城进发。
刘秀只与众人打气道:“昆阳之战,乃是立身,秀之名姓初为天下所知。”
“合肥之战,是为立家,拿下了淮南,吾等才算在东南有了立足之所,不必再为丧家之犬。”
“但众卿屡屡劝进,余皆辞让,则是因为,时至今日,汉家凌迟扫地,绿林刘玄弃都而走,流落荆南;陇右孺子婴为权臣所弃,献予公孙述为玩物。”
“河北刘子舆纵是假刘,亦身死第五之手;梁王刘永,妄自尊大,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
刘秀也能无奈啊,他在昆阳一战打出来的威风、汉家的名声,全叫这些亲戚一点点败坏,短短三年,竟从人心思汉,到了今日的无人再言复汉……
真是可惜啊。
大汉,不能只靠隐忍与偏安来重建,它还需要一场震撼天下的大胜利,来鼓舞人心!
“彭城之战。”
“是为立国之战!”
第492章 将军
刘秀想要一场“伟大的胜利”来作为他真正的立国之战,可彭城的厮杀无人关心,今年春天,他依然只是配角。
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两岸。
赤眉主力在东郡、定陶一带活动,去年就进攻濮阳,想来个“围点打援”,但马援偏不上当。初冬时,濮阳城还能靠河内的船队支援,可随着大河冰冻、开河凌汛,城头子路捅乱了河北的布防,魏郡河内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管别人瓦上霜?濮阳刚以为围困已解,二十万赤眉却去而复返,忽然加大进攻力度。
数日之后,已经伤痕累累的濮阳轰然陷落,这次连内城都没守住。
“叔父,城破矣,请随侄儿易服而走。”
王磐跪在他叔父、东郡太守王闳面前。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后的血脉,王闳乃是王莽族弟,早年做过汉哀帝的侍从,还当那断袖皇帝的面痛斥过董贤——因为当时汉哀帝当众说想把皇位传给董贤。
王闳作为王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本该飞黄腾达,可不知为何,他竟被王莽外放为二千石,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未回朝。
如今,这份太过漫长的职责终于要到头了,历经围城三月后,王闳颇为颓唐狼狈,眼看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却不急着躲避,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先皇之所以不喜欢我,并非如坊间所言,嫉妒我的才能,我一个庸碌之辈,有甚才干?而是因在汉新禅代时,我站错了队啊。”
“那时,听着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说‘如而兄弟,今族灭也’,我心中不忍,欲再劝先皇,结果却为他远斥。”
王莽对反对者一向颇为狠辣,王闳没有像王莽大儿子那般被赐死,就已是万幸。但王闳经常听闻老皇帝对着子孙宗族四杀五杀,颇为忧虑,遂一直在脖子上系着毒药瓶,以便随时自尽保全尸。
若是王闳赶在大汉还在时便吞服毒药而亡,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个“殉汉”的王氏外戚,能够被史书记上一笔了。
而若是在新朝覆灭之际,他若能如此,则是“殉新”,亦在情理之中。
但偏偏濮阳在那几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进攻,等到了与王闳有一面之缘的第五伦传檄招降,王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魏臣。
如今回想,实在是不该。
他投降得太晚,虽然第五伦念在过去王闳帮过魏郡大忙,也按照“起义献郡”的待遇封了个小侯。但他们在魏国真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东郡濮阳在大河对岸,只作为魏国势力在兖州的“桥头堡”,也是随时会被放弃的地方,可王闳毕竟对此地有感情,魏军不救,他却不可走。
“我如今自杀,算是什么?”王闳已经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药,苦笑道:
“殉魏么?”
不管是什么,王闳都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总好过在赤眉贼寇手中遭受羞辱,遂将倒在手里的毒药,一把吞服!
然后,就脸上含笑,在炕上等死——多年前,第五伦奉王莽诏令赶赴魏郡,先跑来濮阳搬救兵时,就曾吓得王闳吞服过一次,那回药量不足,没死成,可“金汤”的味道可不好受。
后来王闳让侄儿替自己寻觅民间方士,配置了更猛的毒药,据说是指甲尖大的一点下肚,即刻便死,王闳用死囚试过,确实如此。
外头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赤眉军已经击破了王磐和门客们的防线,将他也一并逮住,冲入郡守府。
但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王闳七窍流血暴死的一幕,而是他在……进食?
王闳也奇怪呢,这瓶毒药都嗑完了,怎还是一点事没有呢?腹中竟然还有点饱。
赤眉从事惊呆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狗太守居然还有闲情吃饭,胆量好大,是条汉子,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佩服。
但王闳却只有疑惑,他只将诧异地目光看向侄儿,而王磐则惭愧地低头。
“因怕叔父再贸然自尽,这毒药,被我偷偷换成了炒面!”
王闳如五雷轰顶,挣扎着想要抽刀自尽也来不及了,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脚按住绑起来时,哭笑不得。
“早知道,就用刀子了!”
……
按照惯例,每破一城,赤眉都要将抓获的二千石审一审,拷掠出有价值的粮食布匹之余,也能给他定罪,然后该剥皮剥皮,该戮杀戮杀。
“王闳该死。”
一个赤眉三老说道:“他姓王,是王莽亲戚。”
在赤眉军朴素的阶级意识里,姓刘、姓王都是原罪,刘汉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强地主,饥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而穷苦人们则只能以糟糠度日。
赤眉军转战各州,几乎将沿途所有刘姓豪长横扫殆尽,这用那位“田翁”的话说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认为三代以来的人道都是“损不足,奉有余”,这才会王道衰败,赤眉就是要反过来!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樊崇信了!
至于王姓,虽然被老王莽约束得可怜巴巴,身为皇亲,却连占块地、多养几个奴婢都不敢,动不动就被皇帝找到错处杀了,可谁让他们姓王呢?赤眉军对王莽深恶痛绝,他们之所以造反,还不是这狗皇帝那“五均六筦”绝了活路给闹的,未能杀入长安灭新是大遗憾,好不容易逮到个王家人,就不能放过。
“王闳将濮阳守得这么严实,吾等几年前就来打过,没打下来,这次也经过三个月反复围攻,死伤了许多兄弟姊妹,他该死啊。”
“但王闳在濮阳人中名声不错。”有人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