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但前提是,公田里得有粮食,足够的粮食。
刘恭和刘盆子到达新野县后,没见到丰收,只瞧见许多地只有三三两两蔫蔫的粟穗,又从镇守当地的赤眉巨人口中得知,新野县三成的“野人”在分到土地后,却宁可扔着不种,而选择了逃荒!
好容易逮到一个逃荒后溜回家来的人,刘盆子好奇地问他:
“汝等过去不是日夜盼望有地么?如今分到地了,为何要逃?”
那新野老农听说刘恭、刘盆子是汉室宗亲,遂嘟囔道:“若是汉家朝廷给分的地,那自然要拿着,可赤眉嘛……”
他摇头道:“新野邓氏、来氏、阴氏都是大宗族,他们是跑了,但指不定哪天就会打回来,赤眉如今分了诸姓田产予吾等,日后岂不是要被报复?”
新野的农夫对此颇为担心,各个氏族在当地统治了几十上百年,而且并非穷凶极恶,对佃农都不错,家主们心善着呢,谁受了他们的田,都要被邻里暗地里指着脊梁骨唾骂的。
“逃荒只是饿一时,可若是遭了报复,就是世世代代在乡中提抬不起头了。”
刘恭听得默然,倒是刘盆子,从小就被劫入赤眉,也耳濡目染也一些东西,只道:“既然如此,汝等不是更应帮着赤眉,勿让邓氏、来氏、阴氏回来么?”
“拦得住么?”新野人却一点不相信赤眉:“邓奉先、来君叔都是将军胚子,邓奉就在南边荆州,来君叔听说去投了吴王,昆阳的吴王啊!三百人打败了三十万!”
刘秀这汉家仅存的独苗苗,也是南阳老乡们崇敬的对象,昆阳大战也被不断神话。
“而阴氏家主,听说去北边投了魏国,也不是善主,随时可能带着十万大军杀回来……”
众人都说,赤眉打下一处,吃干抹净后就走,没敌人时尚且会做流寇,若遇强敌,拔腿便跑,他们这些本地人呢?这时候傻乎乎协助赤眉的,日后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要被豪强清算的!
“南阳诸姓再坏,也是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世世代代要做邻居的。赤眉再好,也是外地人!”
加上赤眉良莠不全,也没少干坏事,地域矛盾就这样压过了阶级矛盾。
过去豪强势力越大的地方,这种因畏惧而不敢种田,宁可抛荒的情况就越频繁,舂陵、湖阳皆如此。更有甚者,直接翻越桐柏山,去投了控制冥厄三关的“吴汉”,赤眉好不容易想当“坐寇”,但名声太差,治下人口流矢严重。
刘恭、刘盆子他们随便走一走就知晓了,宛城周边确实是“大好”,但出城一百里后,乡里以下,尽是无政府状态,魏国、吴汉的细作横行,谣言满天飞,能安下心来种井田的没几户人家。
随着秋收降临,更糟糕的事出现了,因为许多公田里收不上粮食,为了完成宛城要求的上缴指标,县乡的赤眉从事们,开始强征私田的粮……
不断有冲突在田间地头发生:“不是说好,吾等只种公田,私田不纳粮么?”
“汝有好好种公田么?一百亩才收了几十石,随手撒也比这多罢!”
“从事,你也是苦出身,不知道农耕的苦么?别家是偷懒没错,但我确实种了!可没种好,天旱、沟渠失修没水,怪不得我。”
过去组织修渠分水的豪强都被赤眉赶跑了,新来的乡官不懂本地情况,能丰收才见鬼了。
但民呼一何苦,吏呼一何怒,全然忘了自己当年也是因赋税太重才投了赤眉:“不管,公田只要不够百石粮,就从私田里征!”
“敢问,是谁定的规矩?”
“樊大公定的,祭酒田翁定的!不肯交,就去前线挑担子!”赤眉从事也随口乱说,但老王莽确实定过一个“公田百亩,收成最差也应有百石”的标准,然后要各地执行。
同理,北乡撂荒的人多,收粮少,就从其他几个乡多抄粮来补上。
而赤眉从事们征粮时,对赤眉家眷“国人”居住的私田自然是高抬一手的,于是缺额的负担,全压到了没有弃种逃荒的“野人”们身上。最后搞下来,各户人家往往纳粮超过六成——从事们如此辛苦,赤眉没有俸禄,总得有点辛苦费吧。
一车车粮食从贫瘠的乡里拉走,只剩下倒霉的农夫颓唐地坐在地里,嘴里又骂起赤眉来。
“这赤眉,与过去汉、新、绿林官府还在时,有何区别?”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去投邓、来、阴各家主呢!”
一年前分地时,他们还感激过赤眉,高呼刘共和皇帝万岁、樊大公九千九百岁呢!
暴力抗税的情况越发频繁,加上豪强遗留的势力捣鬼,南阳各县一片动荡,只可惜,王莽再一次离开了基层,听不到看不到这些,当他离开宛城,到陈县找樊大公“上计”时,只接到了各地足数的粮食,以及“大好”的报告!
就连刘盆子回到宛城,忍不住想要追上马车,与田翁说说底下的真实情况,都被兄长拽住了。
刘盆子义愤填膺:“兄长,底下的从事在骗人,骗田翁,骗大公啊!”
“几百年了,历朝历代,欺下瞒上,不都是这么骗过来的?”
刘恭知道得多些,不管什么时候,那些敢说真话的铮铮良吏,总是被同僚视为不合群的异类,遭浊流捂住嘴,甚至莫名其妙死去的,他摇着头:“那时候都觉得,人人如此,我亦如此,天塌不下来。”
“可如今,却是天已经塌了。”
刘氏的天,大汉的天,沦落成泥,遭赤眉战车一碾,变成了尘土,可怜他们天生贵胄,弟弟却沦为牧童,如今又要为赤眉跑腿。
凭什么?赤眉也好,田翁也罢,都说天下变成这样,都怪他们刘姓豪强生太多,过太好,将九州吃穷了,可如今诸州刘姓宗亲都被路过的赤眉掳了,吃糠喝稀甚至活活饿死,但世道变好了么?
南阳、汝南之人,过去被欺压的人,依然在受苦。
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刘姓该为这乱世,负任何责任。
刘恭抬起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晚霞。
至于这赤眉的天?刘恭见赤眉众乱,知其必败,自恐兄弟俱祸,学着那些机敏的弃地新野老农,早做打算还来不及,还为赤眉针砭时弊?凭什么?
“除了田翁,赤眉自己都不在乎,你我就跟着一起拊掌,大声叫好不就行了!”
……
作为赤眉的“二皇帝”,徐宣一直喜欢与“田翁”唱对台戏,因为他总觉得此人是樊崇身边的奸臣,想害了赤眉。
但与废奴时的据理力争不同,在王莽一揽子计划铺开后,徐宣原则上是支持井田的。
徐宣当过狱吏,人生偶像是开汉第二功臣,也当过狱掾的曹参,他以为,赤眉在起家之初可以取财于官府和豪富,但打下地盘后,就必须以建立政权来支撑,所以才如此热衷于樊崇唾弃的“帝王将相”。就算如今搞什么五公共和,也得建立赋税制度,组织生产,以此获得稳定钱粮来源吧。
但他也清楚,以赤眉这种很难吸引读书士人、前朝旧吏的特殊情况,汉时的复杂赋税根本无法推行,井田制确实比较方便,再文盲,也知道割中间那块地的粮食吧。
对南阳、汝南的真实情况,徐宣有大量旧部散布在基层,所以他比王莽更加了然,可却熟视无睹:不如此就无法征粮啊,赤眉如今需要解决的是生存,而非给每户农家公正。
“田翁确实是国士啊。”
王莽在那“上计”完毕后,徐宣难得夸了他几句,他承认,自己只会小权谋而无治国大智慧,赤眉暂时还少不了田翁。
但徐宣依然不死心,觉得王莽定是新朝的大人物,甚至是三公九卿这样的高官,那太师王筐不是在陈县么?或许可以让他来认一认……
夸完后,徐宣话音一转:“南阳、汝南井田虽然大成,但收上来的粮食,也只够两郡十个万人营吃。”
“如今颍川、淮阳、梁、沛,四个郡各有十个万人营,从梁汉仓库及富户手中取来的粮食,几已耗尽。”
既然没土豪可打了,豫州的赤眉军,只能转而向中家甚至贫民索取,但受战争影响,梁、陈之地春耕耽误,秋收寥寥无几,老百姓家里也没有余粮。和南阳、汝南不同,赤眉在立足未稳的梁、陈强征救命粮食,会导致客军与土著爆发剧烈冲突。
樊崇也知道强行抄食不可取,赤眉战士还有点口粮,但决计熬不过冬天,按照王莽的提议,在各郡搞分地,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既然如此,只能用老办法。”
樊崇笑道:“往有粮的地方打,跟各位帝王和他们麾下的列侯将相们‘借粮’了!”
还得靠流动作战就食他处,可究竟往哪打,却又出现了分歧。
王莽一听赤眉又要动兵,一直盼望这天的他,激动得挺起老腰杆,抢先提议道:
“樊公,应该击洛阳!”
“北伐!”
第473章 如飞蛾之赴火
“确实应该北伐,但不该先打洛阳。”
听到王莽提议后,徐宣摇头反对:“如今各路帝王,以魏最强,去年第五伦在河北时,就派人从武关、伊阙试探,都没能打进去,如今已拿下幽冀,兵强马壮,更不好打。”
在徐宣看来,倒不如先捡软柿子捏,将梁汉残余消灭殆尽,横扫兖州。若能往北,和平原郡的赤眉别部城头子路联络上,鼓动铜马残部加入赤眉,继续向青州进军也不在话下。
“赤眉老兵多是齐地人,都愿意回乡。”
王莽极力反对:“樊公难道忘了当初成昌之战后,回家的教训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怪怪的,那时候若非樊崇错过了振臂一呼引领天下反莽势力的机会,恐怕就会一路向西打入关中,赶在第五伦前斩得“王莽头”。
王莽打洛阳,不止是出于“夺取天下之中”,赶在他“七十三”大限到来前公布身份,交待后事,禅让给新天子的政治目的,亦不是想报私仇,而是出于“公愤”!
“樊公带着赤眉转战诸州,是为了什么?”
王莽反问起樊崇来:“难道不是为了让数十万兄弟姊妹,能拥有一片乐土。”
正是这份朴素的情感,让樊崇竟能抵御住帝位的诱惑,力排众议,将赤眉带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但天下帝王皆仇视赤眉。”
王莽说的是大实话,赤眉军太与众不同了,他们没有盟友,也没有和谈退步的可能。不管南阳还是河北、五陵,豪强著姓视为如仇寇,为了对这个“无君无父”的势力围剿,一切势力,第五伦和刘秀、公孙述和张步,复汉派和覆汉派,都会不约而同联合起来。
王莽道出了赤眉唯一的选择:“对赤眉军而言,要么横扫天下,尽灭魏蜀吴齐,要么就放下兵刃,甘心为其屠灭。”
“正因为第五伦最强,才务必将其击垮!”
而且第五伦善于抓机会,赤眉将兵力投在青州时,第五伦从河北、洛阳东进击赤眉之背该怎么办?没有人比王莽更懂小五伦的背刺,有此子在侧,你还放得下心去打别家?听说第五伦正滞留陇右,主力无法东调,这是难得的良机啊。
樊崇是倾向于王莽提议的。
“赤眉军从来就不怕强敌。”樊巨人如是说。
新朝十万大军东征,不可一世,赤眉破之。
绿汉、梁汉都曾一度成为中原“正统”,想让四方来朝,赤眉灭之。
别人欺软怕硬,但赤眉就是专挑最强的打!现在也该轮到魏伦了。
而最重要的是,中原凋敝,方圆千里之内,能养活赤眉数十万兵马的粮食,只有一处:魏军马援部控制下的敖仓!
河内、魏郡的粮食囤积在那,让马援能够从容练兵,他的防区西起洛阳,东到陈留、东郡濮阳。洛阳不好攻,但后两处却是无险可守的大平原,正适合赤眉打擅长的大规模运动战。
话说到这份上,徐宣知道无法阻止樊崇,只忧心地说道:“一旦与第五伦开战,恐怕旷日持久,我唯恐南方的楚,东边的齐,东南之吴王秀,都会趁机袭扰。”
樊崇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一挥手道:“那就各方同时开打,不给他们机会!”
听起来疯狂,实际却是无奈之举:除了驻扎南阳、汝南的人尚能靠当地秋收果腹外,其余四十个万人营,分驻各郡,都面临粮食紧缺的困境。
樊崇要真蠢到把四十万人千里迢迢调集到一块挨饿,那赤眉也维持不到今天。
可让他们在原地等着饿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分散掠食。
樊崇道:“三公逄(páng)安驻沛郡,手下十个万人营,向东南,进攻吴王秀的彭城和临淮,逄安老早就说想去尝尝淮南稻米,让他去!”
“四公谢禄驻梁地,也有十个万人营,就按照骄耭(徐宣)的办法,向北横扫兖州,将张步的兵打回青州去,争取和城头子路汇合,顺便也替我进攻东郡濮阳。”
那是马援防区的最东端,战争将从濮阳开始。
一旦马援调兵东援,身在淮阳的樊崇,将会迅速北上,截断退路,与之在陈留决战!
只要打掉马援的主力,赤眉在颍川的“五公”杨音还有十个万人营,配合樊崇,足以端掉洛阳。
二公徐宣不以作战著称,便留守豫州的各处地盘,主要防备武关岑彭、襄阳邓奉,别被他们抄了老家。
就此决策后,樊崇一手握着徐宣,另一手扶着王莽:“老樊不懂如何治国理政,只能打仗,打下了江山,还得靠骄耭和田翁来筹划。”
“既然井田废奴在两郡能大成,放到全天下应该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