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倒是牛邯念及他和隗嚣的交情,心中还是希望隗某人能逃出生天,隗季孟虽然做主君、将军很不称职,但若只论朋友,却堪称陇右季布。
直到天色大亮时分,吴汉已镇压了狄道城中一切反抗,而城外也有亲卫来报:“有一支氐兵归来,说是擒了隗嚣!”
“氐兵?”吴汉微诧,问道:“是活隗嚣,还是死隗嚣?”
之所以这么问,只因第五伦可是放出话的:“予与隗季孟有故,若有可能,便活捉。”
“没有缚人回来,倒见拎着颗人头。”
听闻此言,牛邯一直保持很好的面部管理都一时愕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吴汉倒是无所谓,生隗嚣虽然赏更多,但死隗嚣也不错啊。吴汉让人去将让人头颅、印绶入内,亲卫却来回报,说那氐兵屯长死活不肯交出,非要亲自送进来。
“让他送!”吴汉心情好,看左右面露疑色,笑道:“怕什么?难道担心他是荆轲,要借献头行刺不成?”
吴汉自己就是勇武豪侠,颇为自信,不惧任何小伎俩。
少顷,便有一个魁梧氐人青年迈步经过一道道门步入,他在山野中跋涉许久,本就破旧的衣裳被荆棘划拉得更烂。
被吴汉霸占的狄道厅堂中,诸将校皆忍不住倾斜身子,想看看是何许人立下此大功,牛邯也侧目而视。
而阿云则将剑解在外头,左手紧握金印紫绶——他好不容易说服屯中氐兵,说这玩意能换来十倍的金子,他们才肯交出来。
而右手,则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牛邯的目光就落在这头颅上,却见其自脖颈斩断,鲜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滴,只因披头散发,看不清楚容貌,没想到,一生体面的隗季孟竟落得如此下场,牛邯目光中难掩不忍。
阿云不卑不亢,在众人的目光里,把首级放在身前,又双手捧起金印紫绶,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小人追入深山,发现这印,觉得一定是大人物,等追上后,败其从卒,那陇将遂自刎,小人带印绶和首级回营后,营队说,这是隗嚣之印!”
“印是没错。”吴汉亲自下堂检查,又揪起头颅,放到牛邯面前的案几上,笑道:“至于头颅,我可识,孺卿且来认认。”
牛邯努力让自己镇定,他撩起了首级的披撒沾血的头发,仔细看了半晌,眨了三次眼睛后,才松了口气:“将军,这不是隗嚣,恐是其亲信穿其袍服,取其坐骑印绶假扮!”
吴汉有些不信,召其他降将也一一来看过,都说不是隗嚣,而是其身边死忠。
搞了半天,竟是个替身?
阿云也愣住了,白瞎他为了追得此人,废了好大气力,逮住的时候左右无人,阿云还发自肺腑地对这“隗嚣”说什么:“隗将军,死了比活着更有用,我会借汝首级,让你仇怨得报,而陇蜀遭凌之辱除矣!”
他们在邛崃山接受训练时,听荆邯过战国刺客的壮举,阿云最佩服荆轲,对荆轲向樊於期借首级,最终图穷匕见刺秦王的故事记忆犹新,当他手刃“隗嚣”,取其头颅,临风而立那一刻,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了!
阿云预本预想,自己立得如此大功,只要不被上司遮掩,第五伦少不得也要亲自召见一番,结果折腾半天,竟是个替身?
众人大失所望,甚至有人骂阿云谎报斩获的,要拿他定罪甩锅的,倒是吴汉很快镇定下来,不再关心假人头,看着阿云道:“小屯长,汝如何称呼?”
“阿云。”他报了名,没有姓。
普通氐人没有姓,只用父子连名,唯独大氐豪才用汉姓,这也是阿云能编造身份的原因:汉人编户齐民,有名有姓氏,户籍理论上能查到——实际也是一笔糊涂账。
至于氐人就更难了,没有文字,没有官吏,甚至是游耕于深山,几代人不和外面往来,查户口?拿头查么?
吴汉颔首,给这件事定了性:“虽所斩并非隗嚣本人,但夺其印绶,等同于战场上抢得敌人军旗,阿云,你立了大功!”
不等阿云松口气,吴汉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
吴汉很欣赏这个年轻勇锐的氐人青年,拍着他的肩道:“只做一个小屯长可惜了,这样,从此以后,就从万将军麾下,转到我独立师来,让你当个营正!”
……
升官是好事,他得以又爬了一步,但这也意味着,阿云从此要在吴汉麾下听命了。
“但公孙皇帝只让我刺杀万脩,没让我杀吴汉啊!”
阿云心中如此狂呼,更何况,想杀也不容易,和人到中年,早年创伤发作,渐渐多病的万脩不同,吴汉个虽不高,却精壮得很,没做将军前,经常亲手杀人,阿云都不一定是他对手。
更何况,阿云常听军中说,吴汉如今是伍皇帝的利刃,不是在前线,就是在去前线的路上!
如此一来,他非但离开了万脩,常年征战在外,岂不是离第五伦也越来越远了?
可小兵的命运,自己说了可不算,吴汉不是和他商量,只是通知一声,甚至连跟万脩那边打招呼都不用,事情就这么愉快决定了。
“既然隗嚣依然脱逃,必投南方三十里安故县,事不宜迟,应趁陇军成惊弓之鸟时,穷追猛打,一举拿下!”
都不必吴汉强调,抢功时永远冲在最前头的第一鸡鸣已经开拔了,他甚至有机会逮到真正的隗嚣。
但等正午时分,吴汉整军离开狄道时,前方却传来了一个十分突然的噩耗。
“骁骑将军,校尉追击陇兵时,遇敌军伏弩,当场丧命!”
难得有个因资历够长,被赐可用伍姓的皇亲,就这样殒命陇西。
“前锋三千人亦遭逢败绩,退了回来。”
仗打得太顺了,魏军从上到下都颇为轻敌,连吴汉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第一鸡鸣手下多是氐兵,只能打顺风仗,这也就算了,但吴汉的前锋也是精锐老卒,怎么会吃败仗呢?
等败兵撤回狄道,向吴汉请罪时,才说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
“伏击吾等的,不是安故县陇兵,而是来自南方的蜀军!多有材官劲弩,士卒追击甲轻,这才吃了大亏!”
吴汉听败兵叙述那支蜀兵的阵法,进退有度,越听越觉得不一般,追问:“敌将何许人也?”
“仓促交战,不曾探听到,但下吏撤离前,亲眼看到,那支蜀兵打的旗帜分明是……”
“贾!”
……
虽然没落得身首异处,但一向体面隗嚣,此生也从未如此狼狈颓唐过:他将印绶和坐骑交给亲信,让他们另走一道吸引魏军追击,而隗嚣自己则穿着便服,装作御者,夹杂在败兵里溃逃。
好几次窘迫之时,都差点被魏军所捕,但最后却都得以逃出生天,看着陇右在这一战里彻底分崩离析,隗嚣羞愧之余,也安慰自己:
“以汉高之英明神武,尚有荥阳之困,多亏与他容貌相似的纪信扮作汉王,乘黄屋车,傅左纛,故意吸引楚军,刘邦才从西门逃走。”
“我隗嚣,至少没有令女子被甲出城挨箭,替我遮掩行踪吧。”
如此一想,隗嚣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魏军追兵仍不停歇,就在他们绕路走到距离安故县只有区区五里地处,眼看即将脱险时,吴汉的前锋就杀到了!看这架势,就是要直取安故县,不让隗嚣有喘息机会啊!
陇兵几已丧胆,亏得这附近狭窄的山隘处,杀出一支不知何时埋伏于此的军队,依靠高阳之势与强弩,杀得因远征而无重甲、追击亦无整阵的魏军败退,才救得隗嚣性命。
隗嚣瞧见他们旗号服色,应该是蜀军,不由大喜,看来方望信中提到的第二批援军自祁山北上,及时赶到了。
隗嚣这才纵马上前,表明身份,被引到那蜀将面前,却见此人面容颇为年轻。
“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小将打量着落魄的隗嚣,目光从他披在光鲜甲衣外的麻布,一直看到用荆杈替代玉簪的发髻,如此便隗嚣是怎么逃的了,心中不屑,只在马上,朝隗嚣微微点头,一开口并非蜀音,却是南阳话,对方竟也是一位绿汉的“降将”!
“蜀偏将军,贾复!”
第465章 这里面水很深
其实贾复降蜀,亦是诈降。
之所以称之为诈,是因为他的降服乃迫不得已。
昔日贾复在南阳为寇反新,被刘伯升招募,加入了绿林的西征军,夺取汉中时,他颇为骁勇,也建功不少。后刘伯升入关中,贾复则留在汉中王刘嘉麾下做事。
但刘伯升殒命渭水后,贾复就对绿林大失所望,以为刘玄无能,诸侯放纵,迟早要覆亡,甚至劝刘嘉自立。
但汉中王哪有那个胆子,守于小郡,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只可惜贾复的才干在自己手下不能施展,遂写了封信,打算向东南的吴王刘秀推荐贾复,让他去另谋前程……
可贾复还没来得及走,蜀军就自金牛道进攻汉中,刘嘉不能自守。贾复为人信义,不忍抛弃他,遂留下来坚守阳平关,阻挡蜀军长达半年之久。只可惜为汉中内部叛将断了后路,刘嘉遂降,贾复也不得已,随之归附于蜀。
公孙述表面文章做得很好,礼贤下士,又是给贾复封侯,待旧主刘嘉也不错,反正绿汉已相当于亡了,东南的“吴汉”也音讯难通,不知近况,贾复便存了“留下来看看”的念头,奉命带领旧部,驻扎在偏僻的武都郡。
可如今,他却有些后悔了。
公孙述看似爱才,却不会用人,派其弟为救陇主将,那公孙恢别的不懂,却对前线将领指手画脚,让贾复不得尽用将才。
北上之前,贾复曾向公孙恢提议:“临洮(今甘肃岷县)以西有戎地险道,深入羌地,素闻隗嚣与羌豪相善,若能收募诸羌,而下吏将三千人借道绕后,从狄道之后的金城郡枹罕县出现,定能将魏军后路粮道一举截断!”
贾复提出的这条路线十分偏僻,深入高原草原,虽然土地平阔与陇西大异,但过去很少有汉人会越境出去,魏军也不会料到,是一招险棋。
但蜀将犹豫迟疑,最终否定了贾复的提议,只让他将兵沿南北大道,正面北上救援。
即便如此,贾复还是速进至战场附近,在安故县以北,利用地形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歼敌数百,救下了隗嚣,避免了陇军一败涂地,被吴汉赶到岷山脚下的厄运。
这一战让贾复断定,魏军虽士气高昂,但并非每一支都是精锐,扩军导致的结果就是良莠不全。
“若能啃掉最硬的骨头,其余不足惧也。”
可当贾复说这句话时,刚刚死里逃生的隗嚣只觉得,己方才是要被恶犬啃掉的肉骨头啊。
“狄道已失,又多有降将助之,吴汉算是在陇西站稳了脚跟。”
贾复说道:“安故县必须守住。”
其实在地理位置上,这小小安故县比郡城还重要,因为陇西多山的地形,除了河流与狭窄的坝子,其余部分全是山。安故坝子,刚好位于陇西两条大道的交叉口:往南可以直达临洮,隗嚣将孺子皇帝和家眷都安置在那。
往东则通往陇西的另一端战场:上邽。
但隗嚣七八天时间就丢了狄道,对守住墙垣更加低矮的安故县毫无信心。
但这位贾将军却兴致勃勃,要在此地打一个守御反击的大仗。
“我听闻吴汉军纪极差,以战养战,待久了狄道诸姓及庶民必深恨入骨。”
“若能再用我计策,从临洮走羌戎小道袭其后,那被包围的,反而是吴汉!”
可让贾复又一次失望了,他的这份提议,紧急送往南方蜀军临洮大营,公孙恢依然拒绝,并要求贾复带着隗嚣及残余陇兵,往南退往临洮!
理由居然是安故县太过靠北,蜀军不宜运粮和支援?
这让贾复颇为不满:“我看那吴汉用兵,最喜步步紧逼,如此一步退步步退,与六国割地予秦,终为秦所灭何异?今日放弃安故,就能让吴汉长驱直入,与万脩部夹击上邽,我看旬月之后,上邽也不必守了!”
但隗嚣竟也支持南退,狄道一战,将他信心彻底打没了,安故是交通要道不假,但他们不但要防着北边的吴汉,还要盯着东方的路,总怕魏军又翻山包抄过来。
贾复毕竟无法自己做主,只能执行来自后方的命令。
但吴汉已在狄道完成休整,与安故只有区区三十里,前锋斥候都快摸到城墙脚下,蜀、陇两军近万人的撤退,会在狭长的河谷中拉成大长队,一旦吴汉追至,又当如何?
但贾复却有办法:“我有一策,说不定还能借此反击吴汉,若能灭了此贼,就不必退了!”
……
吴汉觉得,自己横行陇地小半年,这次可算遇上对手了。
他将主力放在狄道,只派遣游骑斥候频繁往南,想往安众县后渗透,搞清楚敌军数量、部署。
但一来山川阻隔,河谷坝子就那么宽,很难绕过去,其次则是贾复防备甚严,也出动了大量斥候,与魏军游骑在各处缠斗,让他们不能尽知蜀军虚实。
魏军的校尉们有个习惯,一旦进军不利,就喜欢夸大敌人,都说,来的一定是公孙述麾下精锐,吴汉却恼他们不思进取,骂道:“我独立师,打的就是精锐!”
可如此一来,敌人究竟有多少人马,遂成了一个迷,只能依靠斥候爬上旁侧高山,眺望安故城内外营火及灶烟判断。
“安故城内外陇蜀两军合计,起码两万,甚至有三万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