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在战略上,第五伦确实是上驷之选。
“陛下确实知兵啊,这陇山作为千步之高山,虽然占据地势之利,可它亦有弱点。”
小耿点着地图道:“最脆弱之处,就是这大名鼎鼎的北萧关!”
从陈仓往陇山打,需要跨越上千步的高度差,可若是绕路北地及新秦中,同属高原,这高度优势就被消弭了不少。
第五伦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点了耿弇和吴汉的合击萧关,但具体怎么打,第五伦也没细细点出,这就需要耿弇和独立师吴将军,发挥他们的将才了。
“但高平乃大城,积蓄充足,萧关毕竟是险塞。”耿弇说道:“就算我与吴汉会师,若陇军退守关城,恐怕也要长年累月攻打,杀军之半才会陷落。”
所以耿弇决定,要让战斗在郊野结束!
“吴汉今从北地出兵,牛邯不肯放弃陇东,已出兵与之战于泾水上游一线,只等安定陇军尽出,我军便一分为二。一旅由我亲将,截断陇军粮道,并与吴汉东西夹击牛邯,而蒙都尉则伺机冒充陇兵败卒,赚入高平城中!”
此策议定后,耿弇立刻派信使绕路去陇东通知吴汉乖乖配合。
按理说,因为吴汉是“独立师”,直属皇帝统辖,耿弇就算是车骑将军,也不是他的上司,这场仗得商量着来。
可耿弇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年轻,他敬佩马援,兄事景丹,可要让他对名不见经传的“新贵”吴汉客气?那不是笑话么!
于是信中态度居高临下,简直是在教吴汉怎么打仗,让他诈败一场,好叫陇军尽出,并州兵骑袭其后。
陇东地区是典型的黄土高原,从高空俯瞰,它看似平畴沃野,粗犷、雄浑。可当人置身沟壑时,平坦的大原就破碎不堪了。使者需要在沟沟壑壑里穿行,有时候又攀爬上高塬的平川,不知翻过了几百座塬,几十条沟后,终于辗转从北地郡抵达吴汉大营所在之地:浅水原!
来到此地,使者目瞪口呆,因为他目睹的,正是一场大战后的清扫阶段,陇兵和魏兵尸体纠缠在一起,浅水被染红,原上则堆砌了数百颗人头——吴汉砍了陇兵脑袋后,筑成的京观!
“什么,诈败?”
吴汉接过小耿的信,看得大皱眉头,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羞辱,遂冷冷笑道:“请回去转告耿将军,不劳他相助,吴汉已带着独立师,大败陇兵!不日就要与耿将军,会师萧关了!”
……
“什么,吴汉竟已击败了陇军前锋?”
又是数日后,秣马厉兵准备在萧关外歼灭陇军主力的耿弇得知此事原委。
原来,吴汉的独立师虽然是将不识兵,但他身为南阳人,能在遥远的渔阳混出名堂,是一点都不怕生,很快就以其粗犷豪爽的性格,与士卒打成一片。
当他率军自陇东抵达浅水原附近时,做出孤军深入之势,诱得陇右前锋与之交战,而吴汉遣人翻过几道丘塬,秘密进袭陇军背后,两军合战,当场斩杀陇兵数百,其余人等只能利用地形撤退。
经此一役,牛邯不敢再守陇东,连续放弃了数城,将主力缩回了陇山隘口一线。
得知此事后,耿弇却不喜反忧,大骂起吴汉来。
“这吴子翼,贪图小胜微功,却坏了军国大事!”
吴汉就像一个抡着棍子在草里乱舞的莽汉,反而将蛇惊回洞里,使耿弇“歼敌主力于萧关之外”的计划便胎死腹中了。
牛邯作为陇右大将,经验颇为丰富,步卒在东边试探吴汉之际,骑兵则集中在高平第一城,阻截任何试图深入敌后的并州兵骑。并州骑远道而来,马匹羸瘦,自然没法和在六盘山下吃饱了水草,还有步卒协助的敌骑强行交战。
耿弇忍着牙疼,与蒙泽在地图上推演:“萧关扼守在陇山最大的隘口,番须口上。”
“而高平、朝那、泾阳,这三座城则保护在萧关之外,互为犄角,堵死了番须口之路。”
牛邯将主力撤回后,亦有万余兵力,并不比魏军两路少太多,借助这三城一关的地势,足够与他们耗很久了。
耿弇颇感遗憾:“原本数日可决胜负,歼灭陇兵主力,三城一关指日可下。”
“如今倒好,只能以疲敝之师,顿兵于坚城雄关之外,指望敌军犯错了!”
智计白出的耿弇不由骂道:“我看这吴子翼,不过是下驷之将,懂不懂打仗啊!”
……
耿弇弹劾独立师吴汉破坏大局,为了小胜而导致陇兵受惊后撤。
而吴汉也弹劾车骑将军耿弇延误战机,三千骑兵在手,竟坐视败退的陇兵从容后退。
两份奏疏几乎同时送到第五伦的陈仓大营,让他啼笑皆非。
虽然明面上一视同仁,但第五伦对麾下诸将,其实是各有评价的,按照《六韬》里将领五材十过一一评分,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等级。
像马援、耿弇、岑彭三人,在第五伦看来,完全够得上S级神将,他们当然不是完人,但因其阅历,已能做到攻守兼备。即便是最年轻的小耿,也在一些挫折后飞快成长起来,这次出兵,能够用战略和全局眼光看待,而不是一味猛冲,便是例证。
而景丹、万脩、耿纯、吴汉等,或多或少都有缺点,而且很难用后天努力补上,第五伦将他们列为“A”。
至于张宗、郑统等,虽有一军之勇,无法独当一面,便要排到“B”去了。
第七彪之类原本只配当个屯长的人物,荫第五伦德泽位列九卿,实际能力顶天是“C”。
但有一个人是不能评的,那便是窦周公,毕竟大家都说,他与第五伦齐名……
这场陇东之战,证明第五伦的评分确实很公正,耿弇那“歼敌于萧关之外”的方略是完全正确,第五伦因没实地去看过,都没想到,对此拍案叫绝。
而吴汉这家伙,上次在河北就很顾大局,十分听话,原来是看人下菜啊。这场仗,吴子翼是典型的战术上赢得漂亮,却耽误了战略。
S+A=B,这便是此役的结果。
但浅水原一战,毕竟是很提士气的胜仗,第五伦还能反过来惩罚吴汉不成?那不得让底下人寒心么,于是都给二人送去了抚慰和金饼。
这回是第五伦的失误,将领搭配不当,往后他再也不会将二人凑一起了。
那是否要亡羊补牢做出调整,让吴汉转而听从小耿指挥呢?
第五伦思索后,觉得这样做的弊端,远大于延误战机。
他暗道:“以小耿的性格,拿到兵权的第一时间,恐怕就是带着并州兵骑,驰入吴汉之壁夺其军。”
“而以吴汉的尿性,搞不好就又来一次下克上手刃上司……”
算了算了,就这么凑合吧,第五伦只给二人明确了任务:吴汉攻泾阳、朝那,而小耿击高平第一城。
但敌人已选择退守险隘,指望北路速破萧关,杀入陇右腹地以结束战争的念头,是不要再有了。
开战前,第五伦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仗的最大希望,居然会落到原本被他视为“A-”,只因看中资历与忠诚,打算强行提携分功,以维持军中权力平衡的万脩身上。
人是充满变量的生物,不同的人凑一起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而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亦会有差异,不能以固有印象及简单的能力评价论之。
“君游。”第五伦衷心为已经西征的万脩祈福。
“我错了,此战,应是你与我分功才对!”
第449章 中心开花
武德元年(公元25年)六月中,一支军队跋涉在秦岭深山中,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发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这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是鸟道。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首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人失足落下!
而若是遇上骤雨降下,滑坡、泥石流是常有之事,栈道桥梁总被洪水冲毁,修缮又要耗费时日。
这支军队是十多天前出发的,但计划中十天的路程,却已经走了半月,而来时的五千人,也已经散落大半:走丢的、被蛇虫咬伤的、患病掉队的,数不胜数。
经过疲敝的跋涉后,作为向导的本地樵夫才说,马上就要到谷口了,可等将士们欢天喜地抵达名为“黑水峪”的隘口时,却有一支埋伏已久的数千大军在此等待。
他们一头扎进了人家早已布置好的口袋,一时间头顶箭石落下,正面徒卒持短兵藤牌高呼着冲杀出来,经过半个时辰鏖战,来犯者因疲敝不堪,遂全军覆没!
带头的将军也持刃自刎!临死前痛哭:“奇谋未成,臣对不住陛下厚望!”
他的头颅连同的旗帜被送去守军将领处,展开一看,上头写着一个斗大的“成”字。
主导了这场黑水峪伏击的,正是魏平南将军岑彭,他笑道:“果如陛下所料,蜀军还真来子午谷了。”
第五伦征伐陇右之际,大后方就交给了岑彭,他的防区从蓝田子午,一直到商於武关,主要盯防对象就是汉中的蜀军。
公孙述初夏时还派遣使节来献异兽熊猫,如今却还是忍不住出兵尝试,而岑彭则用一场干脆利落的全歼,让蜀军打消捡漏的侥幸心理。
岑彭让人提溜上百名俘虏来,准备放回去报信,之所以要放这么多,是因为他唯恐回程艰辛,这批人能归者十不存一。
“且回去告知公孙子阳。”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既然敢撕毁盟约,侵犯魏境,那岑彭身为征南将军,自然也要发麾下数万之师,自子午、傥骆等道南下击汉中问罪了!”
蜀兵们被释放后仓皇南逃,岑彭就希望公孙述能信了自己的胡话,在汉中集中兵力守备——时值雨季,他才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子午谷另一端让蜀军以逸待劳呢。
岑彭又唤来信使,令他们奔赴陈仓将此事告知第五伦。
“禀报陛下,公孙述已助陇抗魏,既遣军侵犯子午谷,陇西极可能亦有蜀军进入!”
……
而在秦岭的西侧,万脩所走的渭水狭道,比子午谷更加艰难。
子午道好歹在王莽时由朝廷出资修缮过一遍,可渭水狭道则保留了原始的状态,简直是行军噩梦。离开陈仓西部最后一个乡邑后,万脩所带的五千人就只能靠自己了。
北面的陇山又硬生生向秦岭抵过来,恨不得完全贴到秦岭身上去,成犬牙交错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渭水则贴两大山系的夹缝走,在山谷里左突右奔,川流颇为急躁。
万脩让人试过拉纤行船,但完全行不通,因为落差过大,谷深浪急。
向导只对他道:“将军,据说汉武时修建宫殿,曾令陇右砍伐大木,每年九月到腊月放木头入渭,据说连续放了一二千棵大树下去,可等关中接到木头时,都已被石滩砸得不堪使用。”
是啊,光漂个木头都如此,更别说船了,那还是冬季水流缓和的时候,如今夏日水大,万脩让军队尽量走山道,离水远远的,否则一旦洪流冲刷,运气好点,都能把大军给歼灭了。
数日内走了上百里山路,鲜少见到人影,偶见到有村闾建在山上,山的四周多沟壑,全是雨水像猫爪一样挠出来的,水流将肥力冲走,土地肉眼可见的贫瘠。
“都是躲避汉、新时的苛政跑进山的。”
万脩的前锋每天都会打死几只虎豹,甚至还遇到过狗熊,果然是苛政猛于虎啊。
沿着河的北岸攀升,远看无路的山坡却有一条小径,不过全在荆棘丛中。万脩想起第五伦对他所说的“披荆斩棘”,他拒绝了士卒请他坐步辇,只走在靠前位置,也挥舞手中的刀替士卒开路,满头大汗而不自知。
将军如此,士卒焉能落后?他们加快了速度,亏得在第五伦的要求下,大多扎了厚实的绑腿。那些偷懒的士兵,走下来已是两腿刺痛,被划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印,有的荆棘有毒,痛痒难耐,甚至有人因此而死去。
一路上山高谷深,前锋部队是最为艰难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实在是探不出路的地方,便派遣有采穴蜂经验的人,系着绳子攀爬上去,山体凿洞,插入石条木板,石条上覆石板,就成了天梯栈道,几乎每走一里,就要付出一个人的性命。
有时候遇上较大的坡度,修不出路来,士卒踌躇之际,万脩却走上前去,用毡衣和席子将自己裹起来,竟直接横着身子,往山下一滚!
“将军!”
士卒们惊呼连连,也有样学样,等连滚带爬下了山,却见万脩面露痛苦之色,原来他下来时,身子磕到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后背已是流了血。
万脩只道不碍事,让随军医生用草药处理后便没有再管,而士兵们尽管鼻青脸肿,但他们好歹又越过了一道山岭。
如此险道,粮草运输是不要想了,全靠自带干粮,亏得万脩为此役筹备许久,除了炒面,居然还备了肉脯和用开水烫过再风干的干菜。偶尔士卒打到野兽,虽然肉骚了点,也算艰苦征程中难得的趣事。
伤亡比一般的战斗还要大,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倒地不起,亦或是清晨醒来,发现已经没了呼吸。蛇虫、伤口、病患,多有致命,而掉队的人就更多了,几天下来,人数便从五千锐减至三千,士气越来越低落,怀疑声也越来越大。
亏得许多军吏从猪突豨勇时代就追随万脩,弹压了不满。
不知迈过了多少坎坷后,希望也出现在眼前!
此道险则险矣,但距离陇右的直线距离却很近,起码比陇关道少了一倍,渭水似乎没那么湍急了,山势也渐渐趋于平缓,当走到第十天,干粮即将耗尽时,一个小邑赫然出现在魏军面前!
这个小城叫“绵诸道”,和岑彭防守子午谷不同,陇右根本没料到会有敌人翻越山岭,犹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此,魏军没废太多气力就拿下了小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