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点头,却道:“承少子以为如何呢?”
承宫拱手:“臣故乡有句俗话,长痛不如短痛,陈仓乃是交通枢纽,南下可入汉中,西行可达陇右。现得粗安,是因为陇、蜀尚未侵犯,一旦战端开启,战于陈仓陇坂道上,本地所受灾祸将会更重,而一旦旷日持久,就更是永无宁日!”
“倒不如像陛下所决,以雷霆之力,速灭陇右,方能让陈仓早日从前线,变为内地,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说得好啊,第五伦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杜笃这一类,对虚文缛节很是熟悉,可以用来务虚装点;而承宫这一类,言语朴实无华,却能够说让老百姓、普通吏卒听得懂的话,可以用来务实。
这一高兴,就给承宫升了官。
“听说万君游军中,不少军吏皆汝弟子,既然如此,三军中的安集掾,便由你承少子来做了。”
……
远眺完后勤基地陈仓城,了解本地仓储及民心后,第五伦回到大营,与万脩商议出兵方略。
“眼下隗氏控制的陇右,地盘不大,一共四郡。”
他们与军中参谋们聚集在大帐,面前是粗略的陇右形势图,上面放置了分别代表陇、魏势力的兵棋,第五伦现在很喜欢和参谋们做推演,并乐此不疲。
“北为安定,东为天水,南为陇西,西则金城。”
四个郡的编户齐民,加起来顶天七十万口,若再算上不计入户口的属国羌胡,汉胡总数也在百万以内。即便这个地方的民众武德充沛,但以隗氏为首的陇右十六个家族穷兵黩武,其总兵力,也不可能超过四万。
如此算来,只是一个小势力,第五伦能集中十余万军民击之,但陇右最大的倚仗,还是它所处的地势,足以抵消敌人人数优势。
“前汉《乐府》中常有陇头之歌,一旦唱起来,就是生离死别。陇坂九回,艰难险阻,甚至超过了太行,连陈仓人谈及陇头,都神色大变。”
所以陇右坐拥陇关之险,只需要万余兵力,就能让第五伦数倍之军望而兴叹。
所以这场仗,还是老规矩,分兵!
“此番进攻陇右,一共分为三线。”
僚属们发现了,也不知为何,武德皇帝好像很喜欢玩三路兵线推进。
第五伦兴致勃勃地说道:“东线为主力,君游为主将,又分为上中下三路。”
“中路自陈仓出发,仰攻陇坂,吸引敌军主力集中在天水。”
“再分数千人行下路,沿着渭水往西,伐木开山,做出要沿渭奇袭陇西郡之势!”
“上路走北地,沿着萧关道,进攻安定郡。”
东线的上路,才是真正有机会打入陇右的一方,第五伦打算让吴汉带来执行此事,他还调了一支非常强悍的军队。
“这便是北路军。”
第五伦的手指在地图上找到了新秦中,从那儿往南划了一条直线:“耿伯昭带并州兵骑,沿着苦水河(宁夏清水河),击安定郡府,与东线上路兵会师与萧关,前后夹击,就不信打不破!”
“至于西边……”
第五伦叹了口气,说起一个噩耗来:“刚得到消息,窦氏丢了武威,第八矫带着百骑赶去酒泉,却在半道遭到张掖陇军伏击,好不容易逃回来几个生还者,而季正不知所踪。”
尽管心里无比记挂老八,也相信他的忠诚,但作为统帅,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奇迹上,第五伦遂将地图上代表着河西联军的兵棋推倒。
“此番只能靠东、北合击。”
“没有西线了!”
第446章 凿空者
河西走廊被祁连山和北山所夹,北山顾名思义,在河西之北。与连绵如天的祁连不同,它是断断续续的,在张掖郡这一段,叫做“合黎山”,据说古老的《禹贡》中都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道山脉挡住了北方干燥的风,山脉南面是富庶的张掖郡,原野平坦空旷,绿洲上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而合黎山以北,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景: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在这人迹罕至之处,烈日灼烤之下,一人一马艰难跋涉在沙漠边缘。
无力地坐在马背上的人,正是第八矫,一个月前,他去武威郡联络窦友,才知道窦氏已被老朋友刘隆击走,第八矫不愿辜负使命,遂带着数十骑试图穿过陇右控制的张掖郡,前往窦友可能逃往的酒泉——酒泉太守梁统也可能投向魏军。
可即便他们再三小心,还是受到了陇右羌胡骑的追击,渡过石羊河时遭遇伏击,属下几乎死伤殆尽,第八矫只能带着少数人继续向西亡命。
他们已失向导,这之后一个月,就在武威、张掖北部徘徊,有时甚至都说不清到底在何处。幸存手下或因受伤掉队,或对前路无望自己跑了,眼下只剩下第八矫,以及为他牵马的美稷少年。
少年名叫“高武统”,当初第八矫提出西行,正是他第一个站了出来,放了豪言。
如今使团蒙难,幸亏高武统射得一手好箭,能用所剩无几的箭矢猎获沙鼠鸟雀,持环刀劈了枯死的胡杨木为燃料,二人方能勉强充饥。
白天太过酷热,他们只能昼伏夜出,睡醒的时候,第八矫也会与高武统闲聊。
“当初我说要效张骞之志,没想到一语成谶,你我真成了张骞和堂邑父啊!”
高武统就不乐意了,放下了一直啃着嘬味道的小雀儿爪子,说道:“刺史或是张骞不假,但别拿堂邑父那胡儿来与我相比,我祖上都是正儿八经的诸夏之民,绝无半点胡人血统,在吾等西河美稷,说一个人是胡儿,相当于骂他是野种,要挨刀的!”
他与第八矫说起过在美稷的生活:少时就和一群孩子玩竹(木)马,还与并州刺史郭伋有过点故事。
“每次吾等骑竹马在城门口等他,就总有果子吃。”
只是后来边塞大乱,匈奴在胡汉引诱下南下劫掠,在美稷造成了骇人听闻的屠杀,逃出来的美稷少年深狠胡虏,小耿征兵时,便多加入了并州兵骑。
高武统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却颇为骄傲地说道:“再说,我也不是刺史的奴仆,只是临时听你调遣,我的上司,还是耿将军。”
这逻辑无懈可击,第八矫笑道:“若吾等能生还,定会将你的功劳,告知魏王……论及天下时,他常提‘武统’一词,肯定会很喜欢你。”
“不对。”
第八矫却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话:“虽算不清今日是几日,但已过五月初一,魏王,已经是武德皇帝了!”
想到这,他又生出了无穷的气力来,天色刚蒙蒙亮,就催促着高武统起身,乘着清晨的凉快再走几程。
为了躲避追兵,沙漠中跋涉速度极慢,慢到每天都不一定有三十里,更何况,疲倦的不止是人,还有马。
当他们翻越一个绕不过去的大沙丘时,连马儿也累倒了,高武统一贯爱马,即便缺少水,都要用沙子给爱马沐浴,此刻却在轻抚它的脖颈和鬃毛许久后,一狠心,举刀杀死了它!
然后就面无表情地割起了肉:“能猎到的野兽越来越少,这马肉或许便是吾等最后的食物。”
第八矫只在吃完马肉后,瞧见高武统捧着黄沙掩埋剩下的马尸,一边埋,一边悄悄擦泪。
当他回头发现第八矫在心有戚戚地看着时,索性不客气地说道:“使君眼下已欠我四匹,不,五匹河西大马了!”
他们离开新秦中实在太远,现在回头早就来不及了,第八矫只能认准西方,不断前进!
他即便再落魄,连携带的黄金都丢了,手里的五色绶带节杖都不曾扔掉,而怀里甚至还揣着第五伦所制的河西四郡守印。
“向导与吾等失散前说过,只要合黎山消失,就意味着酒泉将至!”
而等到合黎山当真走到尽头时,前方地平线上,却出现了一道绵延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它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在白花花的盐碱滩边驻足,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一座烽燧!
这便是张掖、酒泉交界处的汉长城,汉武帝时所修,隶属于一个叫“肩水金关”的都尉,放眼望去,尽是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据说它一直绵延到居延城去。
“河西的长城不行,只能防得住马,防不住人。”高武统趴在沙子里,如此吐槽,说比起上郡的长城差远了。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据说汉武帝城发十余万人到河西,可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人力物力缺乏,连长城也只能修成廉价的。
但它们亦意味着,汉家的统治,已经波及到了这偏僻之地。
第八矫只能给自己打气:“汉家长城烽燧,是跟着张骞脚步抵达河西的,而我,便是武德皇帝的先行使者!”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第八矫和高武统却顾不上欣赏这美景,他们只蛰伏在河流边,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悄悄摸过去,借助高武统的肩膀,翻过了高不过一丈的长城。
等过了长城,第八矫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过来。
因为这千里塞防,如今竟已空空如也,再没人站在烽燧上守望异域,当匈奴的马队逼近河西时,也再无人燃起烟火,通知军民和朝廷了。
内战如火如荼,边民无人保护,大多逃散。
这让第八矫更感紧迫,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酒泉是否已经像张掖那样,被陇右派兵控制,毕竟距第八矫等人遭到袭击,已经过去近一月,说不定连敦煌都没了。
这个疑虑,在他们因缺乏食物,跑到屯田区找食时得到了解答。
一群乡卒听说里闾中来了两个饥肠辘辘的陌生人,立刻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这群脸上似乎永远沾着沙土的人冲第八矫不断呵斥,高武统听不明白他们的河西土话,只宁死不肯放下自己的弓刀。
倒是来之前突击学过点凉州话的第八矫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高武统奇了:“使君为何发笑?”
第八矫道:“他们在质问,吾等是否是陇右的奸细!”
“这意味着,酒泉,尚未屈从于陇右!”
第八矫的眼泪淌了下来,在沾满灰土的脸上划出了两道印痕:
“陛下,臣找到‘大月氏’了!”
……
第八矫再现凿空之事的同时,五月底的陇右,已是战云密布。
西汉“大司马大将军”隗嚣脸上的神情也是阴郁的,今日他招来谋主方望,为陇右的前途做最后的决策。
“第五伦称帝,并发檄文,痛斥陇右,而陇山以东陈仓等地大军云集,看来是真要西征了!”
距离上一次陇魏交兵,已经过去一年半,但对于在那场仗里损失上万人马的,这短短时间根本不够恢复,顶多饮鸩止渴,招募羌胡骑入军。
反倒是第五伦横扫幽冀,国富兵强,就算最保守估计,魏之实力,已经十数倍于陇!
所以隗嚣是有些踌躇的:“有人劝我,说如若献出元统皇帝降伦,则陇右民安,四可保矣,先生以为如何?”
方望见隗嚣直到如今还在犹豫,不免有些失望:“主公尊意若何?”
隗嚣摇头:“明面上未有定论,但嚣心中,不愿屈从于第五伦。”
他依然在做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定的迷梦,希望保住一方诸侯的地位,只是形式确实太难了,隗嚣只执方望手再请求:“还望先生知无不言!”
方望遂道:“那些口口声声说请降可保陇右四郡者,所言确实不虚,但彼辈却唯独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方望发诛心之言:“投降可保陇地诸豪、民众,能保将军么?”
隗嚣顿时大震,确实啊,方望继而冷笑道:“如陇地十余家豪右降魏,依然能保全乡党,累官不失郡县,而唯独将军降魏,又会被如何安置?”
“第五伦虽在手书中口口声声说什么‘若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但以其心胸狭隘,定会令将军入朝软禁,自此以后,车不过一乘,骑不过数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如今日,南面称孤哉?是故众人皆可降魏,惟将军不可降伦。”
隗嚣赫然起身:“先生此言有理,我决意与第五伦战到底。”
在嘴上的“陇右民众安宁”和自己的利益门户间,隗嚣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陇人骁勇,喜复仇之风,昔日周原一战,天水、陇西几乎家家户户都失了父兄儿子,只要稍稍煽动,夸大第五伦军队的“残暴”,便能让他们为复仇保家而站在隗嚣一方。
“但第五伦形势大成,光靠陇右,恐怕很难与之对抗。”
方望提议道:“臣愿走武都去汉中一趟,听说公孙述亲自北巡至南郑,臣会以唇亡齿寒之理说之,恳请他派蜀兵走秦岭诸道袭关中,迫使第五伦腹部受敌,不得已而罢征陇之师。”
临行之前,方望还不放心,只对隗嚣道:“将军虽有陇山之险,能借地利以一御十,但第五伦并非不知兵,必利用其大军之势,分道来攻,彼分,我亦要分,陇右兵少,便容易左支右绌。”
隗嚣颔首,送走方望后,也紧急调兵遣将,布置陇山防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