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如此内忧外患,而刘永久于南征,一忌也;梁军不熟水战,舍鞍马,仗舟楫,与江东争衡,二忌也;又时值初春时节,正是疫病频发之时,驱中原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三忌也。刘永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大王擒刘永,正在今时!”
“打肯定要打,胜也一定能胜,但如何致胜,让吴受损最小获利最多,却要斟酌一番。”
刘秀顺着冯异的话道:“先前与李宪交战,我方为攻,是故务必寻求速战,这才夺取合肥,断其南北交通,使得李宪不得不与我决战。”
“而此番与梁军对峙淮河,彼为攻,我为守,大可不必急于速决。”
换言之,这场仗,刘秀不打大会战了,准备发挥他能刚能怂的性格,靠运营来取胜。
刘秀前年在梁地滞留许久,还跟刘永在梁园里大谈天下形势,对自己这位“皇侄”的成色看得很清楚。
“刘永为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觉得魏与赤眉都惹不起,故想南下击我,见小利而忘命,然而到了淮水边,发现舟师屡屡败绩,大军困在淮北无法渡河,于是又犹豫了,此乃干大事而惜身。”
“刘永现在也该明白了,他拖不起,一旦战事旷日持久,要么在内,要么在外,北方必然生变,这才派遣使者来威逼,就算孤不答应,刘永再拖月余,也该狼狈撤兵了。”
这场仗,刘秀决定伐谋伐兵,谋便是故意示弱,让刘永看到一点希望,稍稍放松警惕。
至于伐兵,则是要派出一支奇兵,在刘永本就脆弱的后方,再添一把火!
对于这点,冯异有一个计策:“此番刘永两路大军南下,刘永自将主力驻扎在泗西徐县,董宪则占据泗东的泗水国。”
“兵卒及民夫约有十万,每月要吃十五万石粮食,最方便省力的路径,便是走泗水运送。”
刘秀让人摊开地图,众人找到了那条从北方汇入淮河的水流,而顺着泗水往上追溯,便能找到刘永的枢纽粮仓。
“下邳!”冯异拳头砸在此处。
下邳虽然只是一个县,但此地北控齐鲁,南蔽江淮,水陆交通,实为冲要,对梁汉而言尤其如此:因为下邳便是泗水和沂水的交汇之处,来自梁地、东海的辎重粮食也在此汇合储存,再进一步南运。
只要下邳出事,梁军后方粮食被烧,刘永就得急着回师了。
“没错,只要梁军一撤,就会露出无数破绽。”
刘秀颔首,但他捋须想了想后,却笑了出来,只因他想到一个不必烧下邳,也能让刘永仓皇北退的妙计。
但刘秀此刻却不说,只让众人推荐能胜任带数千骑兵,从淮西北袭梁军后方的将领。
傅俊、马成等纷纷请战,然后王常却提了一个人,一个绝妙的人选!
“既然是长途奔袭者,孤军深入,那便非来歙(xī)莫属!”
……
去年赤眉攻陷南阳后,来歙便与王常等人东投刘秀,他麾下主要是南阳徒附兵居多,来氏、李氏、邓氏以及其余大大小小来投豪强的子弟加起来,也有四千之众,奉命驻扎淮西。
当两淮战云密布时,来歙想破头都没想通,刘永非要南下打吴王作甚?
但往深处一寻思又释然了。
“打魏王没实力,打赤眉没胆量,打齐王张步会使内部立刻撕裂,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吴王是软柿子。”
“可笑。”
来歙驻防当涂城(今安徽蚌埠),他在此提防梁汉的“西路军”,来自陈地的故绿林大渠帅王匡,王匡在绿汉崩溃后果断投了梁汉。对方从陈县出发后,沿着一条东南流向淮河的“涡水”运输兵员粮食,也能很方便地威胁淮西。
然而来歙在当涂等了旬月,敌人连影子都没见到,派遣斥候北渡打听后才知晓缘由。
“赤眉正月初时发兵进攻了陈地,王匡只顾得上抵御,哪还能南下助战?”
来歙不知这是否是王匡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老王匡毕竟与王常、马武同山为寇,同刘秀等人同朝为臣,也清楚吴王的厉害,只怕不愿牺牲自己的嫡系为刘永换取淮南。
如此可见,这梁汉的散装程度,甚至超过了绿汉,既然王匡没有到位,梁汉在淮西的防线,便缺了一个大口。
在接到刘秀命令后,早就憋了许久的来歙立刻清点士卒,决定让刘永见识一下厉害。
来传令的祭遵有些忧心地说,因为兵员有限,吴王那边分不出一兵一卒,来歙只能带本部出击,且不能完全带走。
“最多三千人。”
来歙却毫无俱意,大笑道:“三千足矣!我曾将两千舂陵兵,横行渭北。”
那是来歙的成名战——尽管对手是越骑营。
而来歙跑路能耐也颇有一手,魏王伦派出车骑将军耿弇都没逮住他,刘永行么?
只恨当初随他转战存活的千余舂陵兵,被隗嚣扣在了陇右,没能跟来歙回来,若身经百战的旧部们尚在,别说区区下邳,来歙都敢直接打到梁城郊外去!
然而在来歙即将渡淮之际,祭遵却将虎符连同两份封着的信函交给了他。
“来将军,此乃大王亲笔所书之函。”
来歙接过后,却见一个上面写着“渡淮乃启”。
另一个则写着“击下邳不利乃启”。
作为刘秀的亲戚、儿时朋友,来歙知道刘文叔心思缜密,这两函是怕自己出击太猛而不知用策,也不以为忤,便笑着收下。
等他和三千士卒乘夜渡到淮北,将梁军布置在此的少数,这才就着营火开启第一封函,却见上头写着……
“刘永、董宪大军集于淮东,故不能遣军士助君叔,然淮北沛地,本为梁汉、赤眉争衡之地,赤眉大军虽西行,然当地仍不乏流寇。君叔若需人手,大可抹红双眉,自号赤眉别部,立旗高呼,约合淮北赤眉残党、饥民流寇共击下邳,取粮仓后与众人分之,群贼饥饿,必响应相随。”
不是让来歙征淮北人入军,而是画一张“下邳粮食堆成山,赤眉巨人即将攻克此地,给大伙分米”的大饼,骗得淮北各路贼寇流民也纷纷北上。
“大王妙计啊!”
刘秀的妻兄马武与来歙同行,见此策后不由拊掌而赞:“如此,若梁汉发觉吾等北袭,派兵自东南方来击,最先遇上的,也是各路流寇,必大为耽搁,而我军则可无后顾之忧。”
倒是来歙皱眉许久,他骁勇无畏,但身上也有贵族子弟的傲气,自诩天下信士,哪怕偷袭,也是堂堂正正的迂回奔袭,何必扮作南阳豪强的死敌赤眉军呢!
但既然是吴王诏令,来歙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遵守了,倒是马武本就做过绿林盗匪,扯旗呼贼引寇颇为拿手,甚至曾被刘玄派去和樊崇议和,在赤眉军里待过半个月,对赤眉组织颇为熟悉,便由他来张罗此事。
马武自称“马巨人”,乃是在汝南加入赤眉的——他是颍川人,口音和汝南也差不多,还真哄了不少淮北流寇尾随他们北上,但很快就被拉开了距离。
来歙勉强抹了眉毛,可又傲气地说道:“大王的第二份锦函,就没有开启的必要。”
然而等他们啃着烘干的稻米作为干粮,花了数日时间,以掉队千人的代价抵达泗水时,看着对面大军云集的梁军,略数营火人数,起码上万。
梁汉君臣并非纯粹的蠢材,下邳的重要性,刘秀知道,他们自己也很清楚。
哪怕来歙天纵奇才,以区区两千疲敝之兵,外加稍后赶来的各路流寇,根本不可能强渡泗水,再破城烧仓。
来歙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掏出刘秀的锦函,与马武共读。
“若梁军于下邳布防甚严,无懈怠可击,不如往西北行,引楚、沛盗寇,以赤眉之名袭扰彭城!”
“不必攻取城池,使‘赤眉击彭城’消息传开,将军即可南归!”
楚郡的首府、徐州的中心彭城,只在下邳百里之外,最慢三天也能抵达!
至此,来歙算是完全领会刘秀想如何打这一战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谁让梁汉自己内外局势如此微妙的情况下,还敢南征呢?既然如此,刘秀城不必攻,兵不必伐,只用伐谋,就能让梁汉大军仓促回撤。
最后,连伐交也没落下。
“虽然不能真的同赤眉伐交,让其配合攻彭城,但可伐假交啊!”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来歙心中芥蒂尽去,他虽求战,但也知道,一切都是为了吴王能取得这场刘氏内战的最终胜利,手段脏就脏些吧!
同时又觉得,吴王用兵,形势权谋能娴熟运用,当真是趋于化境了。
若第五伦知此事,用后世简单易懂的话说,就是:刘秀打团常能赢,但他就不打,就运营!
一路上受“马巨人”呼吁,都想来下邳分一杯羹的流寇可不少,就让下邳守军和追在后头的梁汉偏师去追杀他们吧,来歙的小小军队,隐在其中,挥师西向!
……
然而来歙不会想到,就在他要扮假赤眉进攻楚地的同时,更加戏剧性的一幕,在梁都睢阳出现了。
刘永的两个弟弟奉兄命留守,正月下旬的一天,当二人被匆匆叫醒登上城楼后,却见本以为有淮阳、陈留遮挡,安全无虞的西边,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是真赤眉!
破布为旗,红土抹眉,数不清的人汇聚在睢阳城郊外,高呼着那位神秘的“田翁”一拍脑门,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口号。
“赤伏符,共和兴,除帝制,太平现!”
……
PS:帝制,这里指皇帝的仪制。《史记·南越列传》:“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
第434章 国野
且说,在第五伦攻略河北、刘秀运营淮南的这半年时间里,中原的另一大势力赤眉军,也在得到南阳粮食补充后缓了过来。
和过去抢空一地便转移去下一处不同,这次赤眉在南阳、汝南、颍川停了下来。颍、宛、汝皆是人口大郡,战前合计六百多万,经过数年混乱,户口减半,也有三四百万之众。如何统治这么多的人口,是摆在赤眉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好在还有王莽,他可治理过天下六千万生民的宝贵经验!
去年整个秋冬,王莽一直在忙活“分地”事宜。
若按照王莽的理想,一定得是绝对平均的井田制,每个人分到的地一样多,亏得赤眉军二号人物徐宣据理力争。在樊巨人当家的前提下,王莽提出设想,再由徐宣来落实,这让王莽的理想大打折扣,未能达到绝对平均。
徐宣在每一处细节上与王莽纠缠:“田翁,你说不准有佃农,那赤眉战士就要自己种地,自己种地,就没法去外地打仗,就要永远绑死在南阳。”
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是,巨人、渠帅们还是分到了大片庄园,赤眉战士优先得较好的百亩耕地,一向最擅长给事务、地点改名的王莽按照周时称谓,将他们叫做“国人”,国人都是铁杆赤眉,要承担作战保卫共和的职责。
然后才轮到积极响应赤眉的奴婢,以及庶民小自耕农,一般到手三十亩,土地略贫瘠。王莽将他们称之为“野人”,野人除了种自己的地外,还需要在井田上劳作,遇上国人出征,还得帮国人的家庭操持农稼。
且慢,这不还是佃农么?
“佃农是佃农,野人是野人,听名就不同,怎会一样?”王莽却不这么看,佃农要交十之六七的田租给地主,但野人不用,只需耕好公田,同时帮国人料理农事,用古之十一税足矣。
赤眉军没人理解这国野是何意,唯独徐宣手下,知道王莽身份,但一直忍着没说的大儒郑经清楚缘由:“王巨君做皇帝时能效仿西周六乡六遂制度,搞出六尉六队来,如今再复个国野之别,不足为怪。”
这套制度总算过了樊巨人和徐宣那关,往下推行了,但赤眉军中几乎没有士人,连度田都是靠俘虏营中的刘姓宗室做的,最后能将事情搞成什么样,又会滋生多少不公?没人清楚。
一切都得到来年夏秋时,赤眉第一次组织收税,才能见分晓!
但这一番操弄带来了一个直接结果,既然赤眉规定田过九顷的家庭,得将多余土地交出来,于是坐拥数百上千顷地的豪强便与赤眉不死不休,南阳边缘各县都有负隅顽抗者。
可惜,南阳豪强虽然盘根错节,但耐不住才被战争摧残过一遍,尚未恢复元气。而宛城李氏、新野来氏、湖阳樊氏及舂陵刘氏等相继东奔投靠刘秀,只剩下少数著姓坚守故乡,以邓奉为首,誓要保卫家族世代传承的财产,每个坞堡都发生了惨烈的战斗。
但他们终于挡不住数量庞大的赤眉军,最后连邓奉也不得已放弃无险可守的新野,向南撤退到汉水襄阳一线,投靠楚黎王。
消息传回宛城后,王莽对此颇为自得,认为是自己“废奴”的提议建功了。
“予就说,一旦废除奴婢,拿下南阳各县,易如反掌。”
王莽算过一笔账:为了控制私奴数量,汉哀帝时,汉家曾下达限奴令,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
而前汉的吏员,自佐史至丞相12万左右,诸候王二十八人,列侯维持在二三百之数。如此算来,这十多万“肉食者”,即便严格按照限奴令执行,也坐拥奴婢三百余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