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魏王已取消州牧,恢复刺史,并将职权提至“真二千石”,秩禄高于太守,与司隶校尉及九卿等列,除了督查各郡外,也统筹民事。
但这就意味着,景丹“御史大夫”的职责要卸下了。
第五伦亲自召见景丹,加以宽慰:“孙卿会觉得这是惩处远放么?”
“臣岂敢有怨望之思?”
在景丹自己看来,他进攻上党、太原,仗打得不够好,这次东征更卡在了井陉,西路军成了最拉跨的一路,就算真惩罚他,也合情合理。但魏王看在旧谊,却照旧因其劳苦给了加户。
既然是官僚帝国,而非世卿世禄,就没有一个位置坐定,干一辈子不能挪的道理。
第五伦对景丹抱予厚望:“幽州诸郡虽归顺,但辽西辽东等郡只是名义归附,渤海郡还有铜马残寇手中,作为刺史、将军,可谓兼顾军民两事,卿任巨重啊!”
而冀州刺史一职,第五伦居然安排了黄长担任,左丞相、后将军耿纯名正言顺,常驻北京邺城,统筹河北军政。
“并州文有郭伋、武有小耿;冀州武则耿纯、文有黄长;幽州则是景丹及盖、王、寇等人搭班子。这三个州,就算我不亲自盯着,也能勉强运转了。”
不指望苦陷战乱许久的三州能立刻给自己创造兵源、粮食的价值,但起码不要三天两头告急添乱,如此足矣。
邳彤被第五伦任命为“魏成尹”,也较一般郡守要高半级。至于另一位投诚之人李忠,第五伦念在决战前夕对刘子舆性格准确的判断,让自己料敌从宽,间接协助了魏军,遂赏了个大夫的头衔,但却不让他留在河北,先带回长安熏陶改造再说。
“李忠是东莱人士,说不定以后攻略青州,他还能派的上用场。”
做出这个安排后,第五伦还乐观地估计,有景丹、耿纯统筹,幽冀的剿寇战事,恐怕夏天就能结束,甚至往青州努努力……
然而就在第五伦南下抵达邯郸时,两个消息几乎同时抵达,立刻就让他将幽冀完全安定的时间线,推迟到了秋日。
“黑山贼上淮况宣称,刘子舆未死。”
“渤海贼城头子路亦称,刘子舆尚健在!”
这双方的地盘被魏军控制的诸郡隔开,相互间应该是失去联络了,但这不约而同,再度打出刘子舆旗号的举动,直接给第五伦气笑了!
“假子與之后,假王郎都出来了?”
过去卢芳是其实没死,却“被死亡”,闹出了两个卢芳头的笑话来。
而河北却全然相反,刘子舆真真切切死了,却“被复活”,还一次活俩,你们是秽土转生,还是有丝分裂?这不是胡闹么!
但这亦能看出,两路流寇残党对与魏军对抗到底的决心,让第五伦开始反思:
“这幽冀之地,不能只派遣将军留守,与流寇打没完没了的治安战,光治标可不行。”
“还是得从这些流寇滋生的根源上,治本啊!”
第431章 不作安安饿殍
周朝春秋的时候,非但爵位世代传承,连在国中的职务也是代代相传的。最典型者如晋国,赵氏是卿,那几代宗主都是卿。六卿瓜分了三军六个将、佐职务,论资排辈,前一个人死了或告老,才能轮到后人上位。
这是卿族自己定的规矩,身为君主的晋侯想打算安插亲信掺沙子?若真做了,恐怕就就要被六卿群起攻之,废黜换一个国君了,这就叫世卿世职。
直到战国之际,才有了“循功劳,视次第”的任官新制度,各国虽变法程度不同,但都基本遵循“见功而与爵,因能而授官”的原则。
在执行最严格的秦朝,爵位是有一份功进一层爵,死死板板,连灭了几个国的老将王翦都抱怨说秦始皇帝的彻侯好难当上哦。
职务则不然,只要君主认为你有这能力,连跳几级后来居上是寻常事。多有外国客卿、布衣士人一跃而佩相印者。而当君王不需要你时,管你做过多大贡献,说下课就下课,勿有半句怨言。
经过几百年中央集权,到了第五伦这里,若是想给大臣们调个位置都办不到,那还争什么天下,趁早上吊算了。
是故才有景丹卸任御史大夫,奔赴幽州做刺史的情况。
“看似左迁,但孙卿又有前将军身份在,幽州十郡军政一把抓。毕竟大多数郡只是名义归附,实际仍控制在半独立的太守手中,边境还有匈奴、乌桓、高句丽作乱,所以幽州权力需要集中。”
这是对景丹极大的信任,而在冀州则略为不同,第五伦要让权力稍有所划分。
邳彤调到北京邺城做魏成尹,升了半级,可以发挥他的治郡之能,又不用因为信都大族的身份,过度偏袒河北豪强乡党。
左丞相、后将军耿纯虽然也是军民两手抓,好让这个满目疮痍的州早日恢复,但监察权则落到了冀州刺史头上。
寒门出身的黄长高升,在程序上完全说得过去,非要论资排辈,黄长是最早投靠魏王的魏地士人。他助马援破河内,也有小功,如今也混上了伯爵。担任丞相司直以来,情报监察工作干得妥妥帖帖,与刺史本职相近,唯一的不足就是……
“矮!”
汉朝时做朝官除了能耐出身,还要看容貌,罢癃者不能任事,黄长高才六尺出头,也算三等残废了。
但第五伦却偏偏做了这项任命,因为他需要黄长替自己干一件大事!
回到邺城后,第五伦就招来黄长问对。
“昔日汉武置刺史,秩禄少而权力大,此为大小相宜,但本朝有所不同,天下板荡,尤其是并、幽、冀三州,郡国二千石多为起义、投诚,归附未久,刺史若非位高权重,是压不住的。”
第五伦道:“卿当知身为刺史,需要监察何事?”
黄长对魏王提拔自己感激涕零,这么多年劳苦总算没有白费,应道:“刺史有六条问事!”
“其一,二千石及以下官吏不奉诏,背公问私,侵渔百姓,聚敛为奸者,查问之!”
这条针对的是直接利用手中的权力去侵吞百姓财富,搜刮民脂民膏之人。冀州这种初归附之地,法度缺失,作恶往往是明着来,得杀下去。
“其二,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苛暴剥戮黎元,为百姓所疾者,查问之!”
冀州初定,很容易闹民变,酷吏们得稍稍收敛点。
“其三,选署不平,阿附所爱,敝贤宠玩。其四,子弟恃怙荣势,请任所监,查问之!”
这两条针对任人唯亲,但在冀州,忠于魏王的官吏不足,根本管不了那么细,顶多遇上子弟仗势欺人,为害乡里太过分时加以遏制。
“其五,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查问之!”
官府和豪强勾结,往往会出现“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的情况,冀州大姓虽然在战争中受损不少,但仍盘根错节。第五伦不相信耿纯、邳彤这两个出身大族的人能下得去狠手,所以需要黄长替君分忧。
“除了监察官吏五条外,还有一条,便是提防强宗豪右。”
说到这,第五伦反问:“过去两百年,冀州最大的豪右是谁?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者又是谁?”
黄长一个激灵,知道魏王的意思了。
他抬起头,言语中带着兴奋和杀意:“诸刘!”
……
数日后,冀州刺史的第一道政令从邺城发往各郡,令驻军和二千石们立刻执行!
“《尚书·毕命》有言,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式化厥训。”
“周公东征,惟殷顽民不服,恐其叛乱,故徙于东都,密近王室,用化其教也。”
“去岁,铜马寇乱冀土,以至元元肝脑涂地,死亡无数。幸有魏王圣德灵威,攘除祸乱,诛灭无道,河北大定。”
“王郎、刘杨、刘林,譬如三监之乱,河北诸刘,犹殷顽民,故余痛定思痛,欲使刘氏八族,迁于并州,置于郡县。”
所谓八个宗族,便是冀州曾经建立的八个王国:赵国、中山国、常山国、真定国、河间国、广川国、平干国、广平国。而它们之下又有许多子孙支系,分封了王子侯国足足三十五个,如今总共分出五十余家,涉及到数万人口。看来魏王是打算将王莽都没做的事完成,将他们连根拔起啊!
光看字面含义,就是向周朝迁殷顽民看齐,有理有据。
但这只是第一层,有看到第二层的“聪明人”嘀咕开了:“魏王恐怕是在报当初刘邦迁田氏子孙的故仇啊!”
两百年前,刘邦为了提防齐地诸田,将田横家的宗族悉数迁走,遂有了长陵的第一到第八氏。
如今第五伦也将河北诸刘分成八家搬迁,怎么看都是在肆意报复啊!
某个学过公羊春秋的儒生兴奋地算了算:“从汉高到刘子舆,刚好第九世,这不是应了孔子那句话?”
“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孔子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王道、攘夷、报仇,句句符合魏王的做派,这种说法遂广为流传,尽管也有人认为魏王小心眼,但百姓却以赞许居多。
第五伦在邺城得知后,不怒反喜。
“果然如此,就是要让人觉得,余是在搞族姓复仇!”
这一波,第五伦在第五层:让狭隘的族仇报复表象,遮掩打土豪的实质。
可不能让人人都明白,他针对河北诸刘的原因,纯粹是因为看中了土地!
在铜马之乱中,因为胳膊肘往外拐的刘子舆,诸刘不乏破家者,但大多数财富和土地,仍集中在他们手中。
第五伦思考过河北的流寇问题,这冀州地狭人众,大族颇多,土地兼并问题也颇为尖锐。除了最初的铜马多是从渤海等黄河泛滥地区逃难而出,其余人等,多是在各郡裹挟加入的失地贫民佃农。
铜马号称百万,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将流动作战的二十万男丁和他们背后的家庭加起来,或许还真有这个数。
第五伦这几个月在冀州,走过许多地方,跨过一度肥沃、如今变成荒芜不毛之地的乡野,所到之处无不感到触目惊心。
魏王与刘子舆争战的同时,在许多失去秩序的郡县,粮食已经快绝收一年了,严酷的寒冬中,每天都有无数人饿死。
第五伦常见到有人向西逃难到了巨鹿附近,挂在他身上的皮肉打着皱折,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每一根骨头,眼光茫然无神,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象个干瘪的老头,一步一迈,走不动路,在烈日下摇摇晃晃,伸出佝偻的手向路过的人讨口吃的。
而听马援、张鱼说,没有走到西边来的流民更多,类似的场景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被逼到这份上,难道还问一句“何不食肉糜”“何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流民们联成一股股流寇,攻打那些向他们征收苛捐杂税却不能让他们吃饱,强占他们土地却不能修复灌溉渠的诸侯豪右,打进去城池里去,抢那些把他们妻女买去,那些继续摆三十六道菜的筵席,而让诚实的人挨饿的富贵豪奢。
直到被刘子舆利用,沦为争霸夺权的炮灰。
十之二三的人口在三年动乱中消失,但乱相并没有随刘子舆死去而结束。
只要百姓继续流亡,铜马就会源源不断,剿灭了铜马,还有铁马、锡马,最终会从牛皮癣重新变为大患。
归根结底还是土地和粮食啊。
第五伦只暗道:“奋臂螳螂们受限于自身,无法做到的事情,就由我来罢。”
此番击灭刘子舆,主要靠河内、魏郡之兵,拢共七八万人,第五伦得将这批人的名田宅解决了。真定王、赵王在各郡的家产庄园田亩悉数收缴,得数万顷,足以让士兵分田。
但还不够,一一厘清各郡荒地,让流民归田是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根本没有足够的官吏去执行,全部完成,今年都过去了。而河内、魏地的粮食也捉襟见肘,无法满足对河北的赈济。
但流民问题当急不当缓,第五伦遂拆东墙补西墙,将河北诸刘统统打了,没收其囤积的粮食,冀州官府手里才能有足够的米赈济。而收归公田的十多万顷现成土地,则可令十余万铜马军俘虏、数十万流民春日里就近屯田,让他们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此绑定在土地上,重新变成编户齐民。
这个决策,连电车难题都算不上:让已经享受富贵两百多年的几万人离开这片土地,刘姓的宗庙之牺,将变为畎亩之勤。
而数十倍于他们人口的饥民却能因此活下来,不必在走投无路之下,将希望寄托在死而复生的假王郎身上。
而只要铜马渠帅或兵卒愿意从良来做佃农混口饭吃,朝廷也随时欢迎。
如此一来,诸刘跌倒,第五吃饱,足够让河北慢慢安定,恢复生产,在统一战争里为魏王出力,至于其余土豪,日后再慢慢收拾。
安排完这些事,第五伦就要离开邺城了,回望苦难深重的冀州土地,他对耿纯、黄长、邳彤叮嘱道:
“记住。”
“若是肉食者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国泰民安,谁愿意当流民?”
“流寇有多少数量,不是由假王郎、上淮况、城头子路决定的。”
“而是由余,由汝等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