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刘子舆则更可恶一些,这家伙,是在赌场上使老千的惯犯!
“骗刘林,收铜马,入信都,联真定,一次又一次,你之所以能赢,胆大会许好处利用人心是一方面,但还是运气太好的缘故。”
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才有了今日赌博式的决策,还真骗得魏军主力离开,第五伦都给他气笑了。
“今日便要让你知晓。”
“什么叫久赌必输!”
……
刘子舆毕竟不是真懂打仗,放目望去,除了那醒目的五色旗外,愣是铜没有看出第五伦这支亲卫师有何不同。
倒是一旁的五楼渠帅,被刘子舆封为“清河王”的张文说起:“月初时,臣奉命横渡大陆泽袭击巨鹿城时,铜马原本擅长川泽作战,那里该是吾等主场,但散兵乱斗,却被魏军撵回了冰水里!”
他指着远方五色旗下的魏军道:“当时彼辈所用,就是类似今日两翼之阵列!”
魏军过去的作战,以呆板著称,总是列一个大阵,站就完事了。
不过这种阵法遇上最为灵活的铜马却不好用,昨夜,耿纯追击敌军,把自己从“军长”硬生生追成“旅长”就是例证。
考虑到即便击灭刘子舆,也无法将流寇完全收拾,河北恐怕会陷入漫长的治安战。更何况,往后还要面对让第五伦颇为在意的“赤眉共和”,赤眉军也是类似的战法,密集的方阵已不能适应这种战场需要。
第五伦在巨鹿做运输大队长那几个月,就让自己的亲卫师开始训练新的阵法,张文有幸尝到了首战,灰头土脸跑回下曲阳,也让魏王确定这阵法对付流寇确实有效。
于是今夜,在友军“第三师”争取足够时间后,后方的魏军在正面,依然是呆板的车垒大阵,由去年……不,今日是正月初一,所以应该是前年冬天在周原之役里表现突出的两个旅构成,顶得住陇右良家子骑冲击,还挡不住其实没马的铜马?
然而在左右两翼,却是小而疏散的阵列,前后重叠。
阵列以什为单位,什长一名,持挂了红缨的戟——卜字戟上有一醒目的红缨,既能当指挥旗用,急时也能攒刺。
刀盾兵两名,持盾牌环刀;矛兵四名,持八尺矛,还有两人,举的居然是来自河内淇园的毛竹子,削尖了头而已,枝丫都没砍尽。最后是伍长,负弩及戈。
这样的小阵以屯、营为单位,展开的横队不宽,但纵深却很足,各营、屯、什分别承担不同的作战任务。
不过远远看上去,就会觉得阵列不严实,每一纵队相隔十多步,若是铜马一齐冲过去,这阵型根本拦不住他们!
奉命带着前锋朝魏军发动进攻的刘植便如此想,兵器杂乱而不伦不类,比起中央严阵的方阵,似乎不堪一击啊。
然而等真正打起来时却不然,刘植派人缠住中央的方阵,又派数千人突击魏军看似薄弱的右翼。铜马首先遇上的是刀盾兵的盾牌,但若想以多敌少,就会被其后面的两根大毛竹扫来。此物看似取材简易,却避无可避,被扫中后,没有甲衣保护的铜马兵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不过毛竹比较笨重,但后面是四名矛兵,一旦前出的铜马被扫倒于地,四个长矛手便一跃而上,手持长枪把敌人刺死戳伤;最后还有什长、伍长二人相互配合,负责保护本队的后方。
若是单独面对这样一个阵列也就罢了,然而铜马撞上的是由上百个类似小阵组成的整体。一旦铜马拥在一起齐齐扑上,想用人命冲出一条血路来,魏军便能依次靠拢,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横阵。
而若是铜马散而乱战,魏军也能分散自斗,比起过去灵活太多!
“这恐怕是魏王伦专门为铜马所设计啊,不愧是天下兵法大家严伯石的弟子!其长处可不止是兵权谋,亦在形势与技巧!”
刘植现在明白,为何张文突袭巨鹿会以失败告终了,这还是在平原之上,若是于川泽遇到这样的敌手,只怕更加麻烦。
更要命的是,等与魏军交手后,刘植才发现,第五伦的五色旗下,居然还有一队骑兵!
这是魏王从并州调过来的兵骑,耿弇十月份将匈奴、胡汉的联合入寇击退,边塞暂时平静了几天,反正景丹在太行山区也用不上骑兵,第五伦便将整整一个营五百骑的并州兵调到自己麾下听命。
眼下他们便驻马于阵列后,视情况从正面增强突击力量,或从敌侧背实施迂回包围,夹击敌人。
此阵行动方便,长短兼具,攻守兼备,就是训练要求高些,关键在于整体变阵配合,令行禁止。第五伦甚至没法全面推广,作战部队也没空练这个,只能让自己的亲卫师训练数月,小试牛刀。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用于大规模战役,阵列之间有时候缝隙太大,漏铜马冲了过去,而骑兵营也来不及阻挡,竟叫数百人喊杀着冲到了魏王的本阵!
“我身上有汉家开国勇将附体!刀剑不入,随我冲!”
如此嚎叫着杀过去的铜马汉子,却被一支弩箭贯穿了胸膛,跪地摔倒而死,旁人顿时醒了,刘子舆的天子剑加持,并不能让他们真的刀枪不入。
即便顶着弩箭抵达近处,这些人却更加绝望,因为第五伦虽有心练阵,但对自己的保护依然十分得当。在他的五色旗周围,亦有整整一个旅的亲卫环而结阵,个个都顶盔掼甲、光彩照人,手执斩马刀以逸待劳,严阵当之,在波涛中屹然不动。
和被仓促招安的铜马不同,魏王经营魏地多年,武安铁矿持续产出了许多甲兵,加上拿下邯郸,又一个大铁矿到手,后勤甲兵源源不断供应。虽不能每支军队都武装到牙齿,但重金将亲卫旅砸成扎甲铁人军,倒也不成问题。
反观冲到近前的铜马,虽然披着杂七杂八的燕赵甲胄,然或面有菜色,或疲惫不堪,与精挑细选的虎贲截然不同。
如此冲锋,无异于鸡蛋碰石头,随着魏军阵列合拢,他们很快就消失湮灭,连一个活口都没出来。
战至三刻,数千铜马已颇为疲弱——第五伦用第三师耗尽了铜马前锋的气力,即便刘子舆派出了预备队,但屡冲无果,反而损失惨重。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铜马士气开始衰落,出现了没有命令便自行后退的情况,渐渐地,整个战线开始被魏军向前推动。
第五伦五色旗挥动,鼓点敲响,方才“败退”到西面的第三师,虽然也在诈败中跑散了小半兵卒,但剩下的数千人,亦在憋了口闷气的赵尨带领下折返回来,要与魏王前后夹击刘子舆!
直到此时,旭日已上一竿,第五伦这才松开了紧紧握住剑柄的手——这佩剑还是桓谭送他的,第五伦偶尔会想起这老朋友,不知其是死是活。
还好,没有智计白出,一个冬天蹲在巨鹿,兵也不是白练的,亲卫师的精锐不曾拉跨。
如此,第五伦也不必采用“C”计划,在局面不利时跑路回宋子城,坐等救援。
现在第五伦可以豪迈地对旁人重复开战前的那句话了:“不管王郎是玉是瓦,就算夹了‘铜’,碰上了余的铁军,都会被击得粉碎!”
随着魏军两路夹击,铜马从黎明时的狂热冲锋中清醒过来,开始了狼狈的奔逃溃败,连刘子與的交龙旗也只能不甘心地调转方向。
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己方的各路大军,都在回来的路上了,铜马就算能再度突围回下曲阳,也已经败局已定。
“刘子舆啊。”
第五伦摇头叹息:“我之所以称你为伪帝,以为非英雄也,远不如刘秀,不是因为你血脉、身份为假。”
“而是因为,你这靠骗,靠哄来的数十万簇拥者,也是假的!”
没有牢固的利益挂钩,没有治理和组织,不过是乌合之众,想让铜马与真定王搭伙作战,更是笑话,只靠一个刘子與自己都写不明白的“汉”字,完全不够凝结众心。
骗术纵能哄得了一时,却没法永远奏效,传销集团口号喊得响亮,铁拳之下却也是分崩离析的命运。
譬如这原野上凝结的朝露,当太阳升起时,它们会一点点蒸发,最终消失不见!
第五伦现在,有资格对刘子舆说这句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第429章 新年快乐
刘子舆和第五伦不同,甚至没为自己准备一套“乙策”来备用——对弱势一方而言,选择永远就那么几个,甚至没有。
随着赵尨带第三师折返,从侧翼夹击铜马,铜马开始溃败,刘子舆虽再三鼓舞士气,甚至又施了两次法,让高皇帝上了两次身,但这把戏能骗愚民,却骗不了实打实的甲兵刀斧,终难挽颓势。
渠帅们已经不再遵守嗣兴皇帝的命令,铜马军先前被刘子舆那套装神弄鬼仪式激发的热血开始消退,遍野都是败逃的铜马和在后赶杀的魏兵。
刘子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忠士”们在短短一个早上分崩离析。
荒野枯草上残留的露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虚假的力量得来时多么容易,消散时就有多快。
尽管刘子舆仍有部分死忠,但前线的刘植也陷入魏王亲卫师包围,他的旗帜倒下消失不见,不知生死。
亏得张文拼死护送刘子舆,带着数千人回撤,往下曲阳城方向逃去。
然而这时候,刘子舆才发现,最绝望的事莫过于,第五伦不但实力远超自己,连玩弄“阴谋诡计”也比他要强!
下曲阳城外,本是铜马大军的营垒,在前天东山荒秃率众向东“突围”后,便空了下来,可如今却被一支客军占领。
原来是第五伦活学活用了韩信背水一战的套路,在与铜马交战之际,早就令张鱼带着两千人趁下曲阳空虚无备,突然出击。守营的老弱病残如何挡得住?遂顺利袭占城外大营,迅速拔下汉帜,插上魏旗,一时间五色旗迎晨风招展。
而下曲阳城中也爆发了喧哗与战斗,早就忍受铜马许久的下曲阳人在官吏带领下驱逐其残部,并派人来与张鱼接洽。
“下曲阳吏民愿起义应魏!”
过去十年,新莽和成大尹邳彤统治着下曲阳,耿纯家在此也有许多姻亲故旧,他们在本地威望极高,二人投靠魏王,下曲阳人自然也心向往之。反而是刘子舆在此毫无根基,连粮食都是抢下曲阳人的,这便是铜马根本没办法守城死战的原因,土著与客军流寇的矛盾,远大于阶级。
更何况,铜马早就在刘子舆发的各种头衔里飘然而上将自己当成了帝王将相了,往后发展下去,不过又是一支绿林。
刘子舆的第三任丞相杜威被杀,至此,城池及营垒皆易手,铜马已进退维谷,残部数千人被困在城外。
“生擒王郎者,购赏千金!”
第五伦传令重复犒赏,他对这个大骗子确实很感兴趣,以一人之力骗得河北诸侯晕头转向,为幽冀豪杰所拥。更绝的是竟让桀骜的铜马为其所用,虽是诈术,但一朝振臂,万人呼应影从,愿意随之赴死,险些就真成事了。
真如李忠所言,再给刘子舆几年发展时间,确实可能成长为大患,亏得第五伦撇下陇右不打,直接来河北将此人扼杀于萌芽。
若能擒获刘子舆,让他将自己虚假的身份公开,对某些人至今执迷不悟的“天命在汉”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眼热黄金的魏军士卒再度发动进攻,铜马在刘子舆周围布下的保护圈越来越小。
刘子舆当初为了稳定人心,说什么“只要敌人的箭没有射到朕脚边,就不算危急”,眼下一语成谶,流矢不时从身边划过,危如累卵喽!
在这千人呼万人喊的嘈杂战场中,站了一早上的刘子舆停止施法,颓然坐下,抬起头看向万军从戈矛林包围下,越来越狭窄的天空。
你说他一个小小的卜者,怎么就做了皇帝呢?
不是后悔,而是临死前的自傲,在占卜者方术士这一行里,他也算登峰造极了。同行老前辈们再厉害,也不过是“骗了皇帝”,可刘子舆呢?他是“骗了个皇帝当”!
真像是一场梦啊,只可惜终究有醒来的一天。
“陛下,换上士卒衣裳,让臣再突围一次罢,或有一线生机!”
张文浑身负伤,来恳求刘子舆,但刘子舆却茫然问道:“今天是正月初一了罢?”
“是……”
“新年啊。”
刘子舆笑了:“如此说来,眼下已经是嗣兴三年了。”
他是前年八月被河北诸侯扶持登基,年号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
想到这,刘子舆非但没有脱下皇帝冕服,反而正了正自己的冠,叹道:“值了。”
过瘾,这三年,真是过瘾啊,比他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要痛快,本是蛇虫蝼蚁,却靠着头上的假角,得到了像龙那样腾云而飞的机会。
这时候,靠得更近的魏军又在高呼传令:“大王有令,王郎若降,可免一死!”
魏军的呼喊响彻原野,若是贪生怕死心存侥幸,这时候归顺魏王或许还来得及。就像那个在成昌给赤眉送了十万大军的新朝太师王匡,被绿林擒获后,不就改了个名,作为“王筐”活下来了么?
但刘子舆却赫然起身。
“第五伦可得死子舆。”
“却不能得生王郎!”
刘子舆拔出了那柄假的天子剑,颤抖着将剑刃对准脖颈,他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将在死亡这一刻定格。
他要留下一个,能让如司马迁那样的私家著史者津津乐道,发挥无限想象的迷!一段真假难辨的传奇故事。
“千百年后,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我是刘子舆,是大汉的末代皇帝。”
“这就值了!”
刘子舆的血,洒在了冀州最后一面汉帜上。
“君王死社稷,既死真社稷,岂有假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