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当得知耿弇在上郡所练骑兵,竟只招募因匈奴丧家的并州逃人,却不吸纳上郡属国杂胡时,张纯顿觉他太过年轻。
“早在楚汉之争时,汉军便多用翟郡骑及娄烦将,自汉以来,并州除了编户齐民外,亦有昔日义渠、林胡等部后裔,匈奴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掠人民,彼辈亦深受其害,后来助汉武击胡,多出力焉。”
至于后来属国骑兵在汉匈战争里的运用便不必多提,张纯相信耿弇也知道。
“军马一月之食,相当于兵卒一岁所需粮食,耗费极大,河套已失,便养不了太多军马。倒不如利用上郡、西河杂胡,彼辈往往自备马匹,饮食长技与匈奴同,若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让他们作为边郡之良骑。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此万全之术也。”
耿弇却只摇头,之所以不大肆起用属国杂胡,就因为三个字:信不过!
他目光瞥向外头站岗的一个年轻将校,模样与他还有几分像,那是耿弇的幼弟耿广,年岁不过十六,在夺取太原后,上谷遂与魏王有了联络,他父亲耿况正式脱离北汉,投效魏王,还派了耿广入朝。不过魏王身边已经有耿弇一个弟弟了,而耿广愿追随兄长左近,就来了边塞,担当骑郎。
耿弇和弟弟长于幽州,上谷边塞外有大量汉武帝后就近放牧的乌桓部落,也有部分人迁入塞内,充当属国骑。耿弇记得,年少时家里就有个乌桓骑奴,教弟弟骑马射箭,看上去颇为忠恳。
可某一天,这骑奴将带着年少的耿广狩猎,一去不返!奴儿公然劫走少主,想要出塞交给匈奴左贤王,换取富贵。这件事震惊耿家,还是耿弇催马轻骑追击,在乌桓奴出塞前截出了他,亲手将其射杀!救回了弟弟。
耿弇依然记得,自己拉弓指着中箭将死的乌桓奴时,此人昔日柔和的眼睛里,却尽是愤恨和不羁!
就像以为养熟的狼狗,忽然掉头狠狠咬了你一口,原来平日的乖顺,全是装的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耿弇咽下一块羊肉,简单说了自己的理由。
张纯却摇头哑然失笑:“不然,有时恰恰是这些‘非我族类’,比中国之人更加忠心。”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时与他们张家齐名的金氏,那金日磾本出于匈奴休屠王族,母子被掳至汉庭为马奴,金日磾长大后却成了汉武最为信任的孤忠之臣,阻刺杀,受遗诏,世代忠良。
还有霍去病部下中大量胡将,封侯者有高不识、仆多、复陆支、伊即靬四位皆是归降的胡人,而大名鼎鼎的赵破奴,亦是从匈奴境内投汉,八成也有胡地血统,却为汉破楼兰,数出塞,被匈奴俘虏后不忘大汉,几年后硬生生逃了回来。
这些胡将之忠勇,不逊汉将,连汉武都赞誉他们为“荤粥之士”。
“还有宣帝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此人虽是边塞杂胡之后,与羌同祖,下手杀戮金城羌人时却最为热衷。”
张纯年纪大,见过太多例子,一些新皈依于汉的胡人胡将,对大汉的认同与热爱,甚至超过了他们这些世家士人,表现得更加虔诚、更加狂热。
同理,某些从汉地投效匈奴的人,诸如中行说等,对待母国亦比普通胡人更加险恶凶狠!
这种皈依者狂热确实存在,然耿弇却以为,汉时的这类场面,恐怕难以重复了。
“彼辈能忠,无非是见汉强大,而匈奴削弱,于是附强弃弱。”
“然而戎狄之人,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昔日强汉,今已四分五裂,边塞空虚,正是羌胡趁机寇乱之时,即便将彼辈吸纳进了军中,亦是谁给好处多就投谁。”
属国骑是纯粹的雇佣兵,看价钱办事,卢芳军中也有大批投效,因为能跟着匈奴人一起抢掠。耿弇可没那么多好处能给他们,他需要的是与匈奴人有血海深仇的边塞流人,而不是一群战前不给金帛就拒绝开弓,随时可能哗变投敌的大爷兵!
“属国骑往后肯定会用。”
耿弇吃完了羊肉,起身道:“但魏王说过一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与其过多倚重属国胡骑,倒不如先练出一支并州人、新秦中人组成的精兵,痛击入塞匈奴、胡汉,打出威风来,方能以武力折服边塞羌胡,使之甘心依附强者!”
竟是与隗嚣、方望截然相反的态度,张纯颔首,耿弇之言确实也有道理,二人正要再议秋日边塞防御之事,却听到外头一片边警鼓点之声!
等二人走出府邸后,却见昫衍县以北的秦昭王长城上,烽燧已被点燃,烟柱高高升起。
烟是从东、西,两面传到来的,西方来自新秦中,东方来自上郡、西河,这又是一场大规模入寇!
张纯叹息:“匈奴人和胡汉果然来了。”
每年夏、秋两次入塞打草谷,这将成为边塞的日常,中原纷乱,恶邻居最喜欢乘隙而入了,秋后马肥,若能再抢一些粮食和奴婢回草原,这个冬天就稳了。
“是啊,又来了。”
耿弇介甲上马,戴好胄,看向身后这三四个月练就的并州轻骑,他们人数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与匈奴有血海深仇,满目皆是战意!
“但这次,并州的庄稼,可是硬茬!”
……
PS:更始、赤眉之际,羌遂放纵,寇金城、陇西。隗嚣虽拥兵而不能讨之,乃就慰纳,因发其众与汉相拒。——《后汉书西羌传》
第408章 怒发冲冠
奉命劫掠新秦中的匈奴王,乃是“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其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在匈奴中排位第四。
从迁回漠南的单于庭出发时,他的父亲,大单于还如此给乌达鞮侯交了底:“胡谓贤为屠耆,以太子为左贤王。按照规矩,本该让我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师来当,等我去见了祁连神后,就由他继承单于之位。”
“但他是宁胡阏氏唯一的儿子!左贤王之位,决不能落入其手中!”
乌达鞮侯了然,他很清楚父亲和王昭君后代的宿怨,那宁胡阏氏自祖父呼韩邪单于时嫁入匈奴,为呼韩邪生下一子,便是知牙师,兄弟里排行老七。
后来宁胡阏氏继嫁呼韩邪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伊墨居嫁与匈奴大族须卜氏,须卜氏一家力主和亲,还出使新朝,而后被王莽留下,扶持为与正统王庭对抗的“降奴恭于”。
如今须卜氏虽死,但王昭君的女儿伊墨居次还留在长安,听说魏王第五伦特地给她们母子修了府邸,以汉时翁主的礼仪待之。
宁胡阏氏的子女不可避免会亲近中原,往往会选择怀柔路线,甚至帮中国分裂匈奴,这与大单于想要恢复冒顿疆域,再造百蛮大国的野望不符。
于是单于打算改变继承规则,打破自五十年前开始,呼韩邪诸子相继做单于的规矩,断了老七知牙师的念想!
“胡最重威望,这次若能拿下整个河南地,我封你做左贤王,便无人再敢有异议!”
九月,秋后马肥之际,乌达鞮侯参加完匈奴传统的蹛林大会后,便带着本部五千骑,又征其余小部落凑足五千骑,南下。
他们在胡汉朔方郡得到上万名被强征的胡汉兵卒加入,共计步骑两万余,于九月中旬杀入新秦中!
“婿皇帝进攻东边的西河,吸引魏兵抵御。”
这所谓婿皇帝就是卢芳,胡汉得到匈奴支持,主要目标是夺取西河和更东边的代郡。
而贺兰山到祁连山之间的广大土地,则被卢芳“献”给了匈奴单于,夏五月的那次进攻,只是一次试探,现在才是全面战争的开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乌达鞮侯想起一直在匈奴老人中传唱的这首歌,对没有文字的胡人而言,篝火边部族胡巫讲述的故事和歌谣,这就对昔日屈辱唯一的记忆。
“听说河南地是魏主起家之处。”
“也该让第五伦,尝尝失去她的滋味了!”
……
故土,没错,在建章卫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当于他的半个故乡。
虽然他只跟着第五伦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这却是前半生为奴的臧怒第一次被当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记得,他们的队伍还叫“第五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里刈麦抢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伦之命,守在烽燧上,头裹黄巾,提防那时盘踞在青铜峡的卢芳盗寇来扰。
在刈麦结束时,总有里中父老携壶提浆,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师相比。
臧怒从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还在那个秋天收获了情爱,与一个当地女子看顺了眼。边塞少女豪迈,瞧着喜欢就大胆追求,与他在茂密的麦田里定了终身,臧怒只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麦穗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后来臧怒随第五伦渡河击胡,因表现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黄河边成了亲,还是伯鱼司马替他缴了聘礼,做的证婚媒人。
时隔多年,他已经搬入北阙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发妻,妻子总絮絮叨叨说,想不到臧怒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会当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对魏王感恩戴德,她只偶尔在锦衣玉食时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乡如何了?”
当夏天时,臧怒临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时,胡兵刚退不久,新秦中满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与妻子定情的麦田惨遭胡骑践踏,丈人家的里闾被烧成了白地,三亲六戚死了不少,见了臧怒后只哭个不停。当初让许多士卒集体成婚典礼的大河对岸,如今已尽是膻腥,几个县的百姓幸运的逃了归来,不幸的则被掳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隶。
而曾经的猪突豨勇袍泽宣彪,为了掩护更多百姓转移,亲自留下断后,已命丧上河城,至今尸首未归。
每每念及,总令人怒发冲冠!
臧怒不善言辞,第五伦常说他是闷葫芦,名里虽然有个怒字,却不像同僚郑统那样性情外露。他心中难过归难过,只默默带着难民修好富平县城垣,加固县城周围一座座坞堡。等到秋八月时,竟与当年一样,脱了上衣,带头在地里弯腰刈粟,一个下午能收好几亩。
来自对岸几个县的难民,统统被征召入伍为民兵,魏王将老弱妇孺迁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只剩下一群男人,有人戏称,四个月下来,瞧着头母马都觉得俊了。
“母羊岂不是更俊?”男人们只能靠荤段子来渡过慢慢长夜。
每个月都有驿车辎重从关中抵达,除却送来甲兵外,还有一些亲眷的信件。
臧怒这几年被第五伦夸“进步”,是军官扫盲夜校的先进分子,已经从文盲变得识字,甚至还能给妻家的亲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书,告诉他们亲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担忧胡人袭扰,每逢节庆甚至还有面馍馍吃。
也有人叫屈:“祖辈亦是从关中迁来,如今不如让魏王将吾等全迁回去,好过在此担惊受怕啊。”
这种态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泽的痛斥:“汝父、祖坟墓在此,就弃之不顾。留给胡虏糟践了?”
而蒙泽又肃然告知众人:“若是吾等弃了新秦中,胡虏就能追着杀到渭北去,汝等愿意自己逃得一时,却叫亲眷再度面对胡骑威胁?”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弃地,但魏王却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抛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来此,岂有客兵还愿意坚守,主人却要放弃庐井坟冢的道理?”
这番话让难民们稍稍安分,然而秋粮才入仓不久,烽烟自北方浑怀障升起,传至长城,最后再传到富平县视野之内,让臧怒不由握紧了拳头!
“果然来了!”
……
匈奴秋后必然会再来,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为了证明这点,早做准备,魏王还组织朝中士人翻阅汉时记录,寻找匈奴南下的时间。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书郎班彪,此人虽然心中暗暗期盼天复大汉,可在面对华夷之辩时,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会坐错位置。他对史书如数家珍,短短一日,就从前朝记录中,选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节点。
比如汉武帝在位期间,元光六年,“秋,匈奴数盗边,渔阳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南下攻打辽阳、雁门等各郡,杀死辽西太守、掳走两千人口,在雁门郡也击败了汉军,杀死汉军将士千余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从文景到汉武,几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为多,极其准时!
匈奴的游牧经济其实比农业还脆弱,一场雪灾旱灾,就能对畜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几年都恢复不了。劫掠农耕区遂成了他们保障生计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抢夺粮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长城内秋粮收获,匈奴也正好马肥弓劲,就会利用蹛(dài)林大会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试探性进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汉杂兵为主,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匈奴骑从!由左谷蠡王亲自统帅,很快就绕过浑怀障,冲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这一次,因为预料到匈奴受限于习俗经济,难以更改的出兵时间,新秦中做足了准备。臧怒和蒙泽合作,短短数日内就完成了坚壁清野,人众和粮食,都集中到了环绕富平县城而建的秦渠、汉渠两道环渠之内。
这两道沟渠,犹如两道护城河,环绕富平县,当初在第五伦痛击友军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战的关键。
“汉渠之内,一共有大小坞堡十座,每个坞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备,屯三月之粮,互为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泽统领,以烽燧联络。”
这些坞堡或是当地大姓贡献,他们祖上从迁来后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烟跑去长安避难的胆小鬼,也有豪杰壮士选择留下来坚守,放开了坞堡,里闾百姓和徒附们就近涌入。
“秦渠之内,则只有富平县城,城中有两万人守备。”
这两万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黄河对面的难民,过去四个月里半农半兵的他们,已经悉数发放了戈矛,甚至还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虽然训练日短略显生疏,尽管这次许多人头一次参加作战,但毕竟是边民,多少习些武技,看着城内人多,又有来自关中的将校指挥,勇气一点点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辈祖上本就是作为屯田兵,被迁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数月前,魏王定策时说过的话,让新秦中彻底军事化,是采用了汉朝晁错的《守边劝农疏》故计,国家以驻屯兵士务农,保证军粮自给。军队有警则战,无事则耕,既可省去转运徭役,又能巩固边疆国土。
几代人下来,这些移民变成了土著,熟悉边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设立城邑坞堡“为中周虎落”,使边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样守望相助、并肩作战。
此策实行百年,直到汉宣帝时彻底解决了匈奴问题,边塞守备遂渐渐松弛,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来,新秦中人竟已忘战,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汉兵和上次一样,万余人将城池一角围困,匈奴大人则在外围观战,偶尔齐射一轮。城内众人也纷纷动作起来,或在城头持弓弩守备,或忙着运送石块砖瓦等物御敌。
看到这一幕,臧怒只想起当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