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冯异将淮南舟师吸引到其他地方了,但濡须口亦有淮南兵守备,然不过千余,被丹阳兵轻易击破。入了濡须口,就进入敌国之境,刘秀为了显示自己的信心,还若无其事地站在船头,与朱祐讨论此郡为何被称之为“九江”。
“《禹贡》中有言,九江孔殷,东为彭蠡,所谓九江,是大江流到彭蠡泽,因其地势低洼,水流散开来,形成数条分汊状水系,取虚数曰九。”
“秦时九江本是横跨大江南北的大郡,入汉后,分南部为豫章,九江之名为昔日郡城寿春所继承,因此沿用……”
所以才有了这名不副实的称呼,说起来,王莽当权时,这改名狂魔将九江改名延平,将豫章改名九江,算是难得名与实符的孤例。
“此郡精华在于濒临淮河的寿春城,乃是江淮间一都会,但大王竟对那并无兴趣,而要沿濡须口去袭合肥这小地方。”
这是朱祐不太能理解之处,刘秀却有他的计较。
“寿春是大邑,布有重兵提防,城池密布,强攻不利。”
“倒是这合肥城,虽只是一个小县,防备也空虚,却颇为关键!”
他们离开濡须水后,便进入了江盗的另一个活动区域:巢湖,由巢湖再往北,直接走水路,过逍遥津,可达合肥城下!
合肥的淮南兵没料到他们这破地方会引来吴王大军袭击,仓促交战半日后,县令投降,按照“投降就不能劫掠”的规矩,奔命兵悻悻放过这个县,改去劫掠邻城。
南方值得称道的战争少,春秋吴楚相争的主战场也不在这边,兵书上鲜少提及此地山川险要,全得凭自己摸索。刘秀与邓禹在江东时,通过反复查阅地图、交通,又多次与人交谈后,敏锐意识到了合肥的重要性。
“淮南三郡的中心,不是寿春,不是庐江,更不是六县,而是此地!合肥是淮南水陆交通汇集之处,居江淮襟要间,绝不可以缓图!”
如今吴军夺取了合肥,就如同一柄利矛,刺入了淮南王的心脏!
刘秀笑道:“秋收已到,稻谷黄了,我如今扼住了合肥,作为淮南的粮仓,寿春之粮就无法往南运,而若李宪聚集大军来合肥反攻,正好称了我意!”
刘秀从来就不怕打大仗,他有这份自信,胜利能够一举解决许多问题。
“而若李宪北来,冯异便能袭其后,淮南王兵力虽多,此番却要左支右绌了!”
然而就在刘秀令人多掠周边各县粮秣,准备以逸待劳时,马成却揪着本地县令,前来禀报一个重大消息。
“听说月余前,南阳为赤眉所陷,更始皇帝弃城而走了!”
老家没了?众人大惊失色,他们中不乏南阳人士,家眷都在故土,一时间心绪大乱。
亏得刘秀宽慰众人:“诸位,南阳纵乱,我姊丈邓晨、妻兄马武,一定会护得汝等家人周全!”
为了方便照顾,在江东安顿好后,刘秀写信回去,让麾下将领的家人都集中到南阳湖阳县居住,由马武和他外祖父家樊氏照顾。樊氏家大业大,就算刘玄倒了,樊家坞却不一定会失陷。
众人这才稍稍安心,仔细想想,更始覆灭并不是一个坏消息,意味着吴王可以完全独立。但好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他们打着更始名号来征讨李宪,赶在决战的当口,此事若是传开,必将军心大躁!
消息是掩盖不住的,刘秀沉吟后,决定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就说,更始皇帝或已驾崩,他下了遗诏,由我,吴王来总摄国政,以图光复!”
刘秀更加坚定了打赢这场仗,全取扬州,然后设法北上中原的决心,刘秀有王者之志,从来就不想偏安一隅!
他抬起头,望着苍天唏嘘。
“刘玄误国。”
“大汉,只能靠我了!”
……
“被驾崩”的更始皇帝刘玄,方向与北渡长江,立志要打回中原的刘秀截然相反,一路往南狂奔。
继在安陆县被冷遇后,刘玄接下来都没讨到好,亏得在抵达江夏郡城时,本地太守还在西边的楚黎王和东边的淮南王间犹豫,勉强给刘玄提供了一批船舶,让他手下仅剩的几千人陆续过了江,抵达鄂地。
鄂者鳄也,江渚之上,趴着许多长大嘴巴晒太阳的鳄鱼,翻船落水者常常变成了它们的腹中美餐。
但登上南岸,回头望着宽阔的大江,落魄的南渡皇帝刘玄却感受到了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将舟船全烧了!片板不许留!”
刘玄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断绝士卒官吏思乡北归之心,只觉得万事大吉了。
“以此为界,赤眉想过也过不来。”
他刘玄最初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是被绿林强推上这个位置,这一年半里,残酷的境遇告诉刘玄一个现实:他字圣公,却注定是个庸主,当不了圣王。
就将江北留给各方野心家去厮杀吧,他刘玄,只想回舂陵侯一族的老家长沙,去安享余年!
刘玄很善于宽慰自己,南渡路上,他与王莽的南狩做比较,内心得到了释怀。
如今到了南方后,又想起另一个命途多舛的“帝”,义帝楚怀王来。
“义帝也曾经是天下共主,但灭秦之后,被项羽架空,安置到江南,遭项羽亲信暗杀于江中,何其哀也。”
刘玄自我安慰:“幸好朕早年假第五伦之手,除掉了刘伯升,否则此人他日恐怕也会成为项羽一般的霸王人物,于朕不利。”
借剑杀人,这真是刘玄称帝以来,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哟。
所以他就好比是主动南下的“义帝”,只求帝业偏安于荆南。
祖先靠区区一个小长沙国都能活,刘玄要求也不高,荆南四个郡加上鄂地的铜矿,足够供养一人之奢靡了。还能在南方吃到许多北方没有的禽兽珍怪,比如那些趴在江边的鳄鱼,听说鼍羹可美味了,往后若能令交州归降,说不定还能吃上新鲜的荔枝。
刘玄舔了舔嘴唇,定下了明日的餐饭,又火速改封最后两位追随自己南下的绿林渠帅新的王号:陈牧封为鄂王,留守鄂地,提防有其他势力南下。
而朱鲔封为桂陵王,带着数千人南下长沙,命令荆南各位实质割据的郡守交出权柄,来换取一个王号。
被赤眉打得抱头鼠窜的绿林兵们,此刻也恢复了志气,他们仿佛想起了昆阳的荣光,想起了绿林横扫中原的无敌,昂着头向南开拔。
这自信源于此时代根深蒂固的南北歧视,这年头的荆南四郡,加起来都比不上南阳大郡。其人口稀少,兵力匮乏,甚至连居民的个子都稍矮一头——刘玄认为,这是稻米吃多导致的,所以当初舂陵一族在南方做侯爷时,也从不食稻,只吃北方运来的上好粟米。
地域歧视当然是不好的,但刚从中原蛊皿中失败出奔的绿林残部就是这么觉得,到此能大杀四方,数千人足以横行。
“打不过赤眉。”
“还打不过汝等南楚之人?”
第402章 饭稻羹鱼
八月中旬,第五伦车驾过了太行,抵达河内郡温县。
“此番余入河内,车驾行秋稼,观收获,因涉郡界,皆精骑轻行,无它辎重。郡县官吏不得辄修道桥,使百姓远离城郭逢迎。”
尽管魏王有诏书在前,但其他人不去,时任河内太守的冯勤却不能不到。
冯勤才二十三岁,是魏国最年轻的二千石,别人也羡慕不来,因为这位冯伟伯从龙非常早。
等迎到魏王车驾后,第五伦甫一下车,便令其免礼,还笑着问他母亲是否安好。
没别的意思,这冯勤是出了名的孝子,当初第五伦辟除时,他竟自矜不肯出仕,在第五伦面前辞让,这不是班门弄斧么?第五伦直接表彰他母亲,孝子没法拒绝,一连五轮礼物送下来,冯勤也不好再辞,只能入了第五伦囊中。
冯勤身长八尺三寸,比第五伦足足高出一尺,只能拼命弯腰好比主公矮点,作揖替母亲道谢。
他作为计掾,主持过魏郡分地事宜,统计衡量功劳的大小,土地的肥沃与瘠薄,依次封赏,部曲皆满意心服。后来又当上了功曹,辅佐耿纯留守魏郡。
等马援兵不血刃夺取河内后,第五伦信不过本地豪家,便挑了冯勤来任职。
如今一年过去了,魏王再临河内,冯勤有自信,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上计!
“卿可知余为何要专程来一趟温县?”第五伦如此发问,尽管地盘较当初扩大了何止十倍,麾下良臣干将也多了起来,但对冯勤依然十分看重。一来是老部下,知根知底,足够忠诚,二来冯勤还颇为擅长数术,年轻人脑子也活络。
冯勤想到了:“大王定是想来看看,臣去岁刚上任时,提议在温县种的稻收获如何。”
这温县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商朝有苏氏、妲己的老家……此处濒临黄河,气候适宜,又有来自太行的河流冲刷,泉流常温,土地平坦,是个搞农业的好地方。
但庄稼实在是金贵,水太少不行,如温县一般,水太多也不好,河内人口繁多,适合种粟、麦的旱地早就挤满了里闾和农夫,冯勤上任口,看着河边许多低洼的土地闲置只觉得可惜,思来想去,却给第五伦出了一个主意:种水稻!
“当初卿提议在河内种稻时,余还以为汝读书读昏了头。”
但冯勤却有他的依据,汉哀帝时,有个名叫贾让的大臣奉命到河内、魏郡巡视黄河灾情,那人提了治水的上中下三策,顺便也提了些改善本地农稼的建言。其中一条就是利用河内水利丰沛的优势,试种稻谷,稻的亩产比粟、麦都要高,可以养活更多人。
当时冯勤见河内沿河大批洼地空着,而来自外郡的灾民却源源不断逃进来,马援征兵也消化不了那么多人,总得给他们找事做,遂设法搞到济水一带的北方稻种,又令定陶灾民试种。
稻谷的版图最北也才到济阳,在黄河以北尝试种稻,肯定面临许多气候、水土上的困难,但就第五伦今日巡视所见,居然长得还不错。
河水泛着波光,滋养一方,金黄色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饱满的稻穗压弯了枝头,农夫正在奋力收割,昔日的洼湿之地,居然被冯勤利用外来灾民,硬生生开出了五千顷水田来,这在北方也是难得的景致。
绕了一圈,在亭舍休憩时,冯勤又让人奉上蒸熟的大米饭,请第五伦“尝新”,试过后发现是粳米。
前世是南方人的第五伦,相比于粟、麦,还是更爱此物,只可惜心里很想要,胃却有些抗拒。二十四年下来,已经是个小米胃了,它最爱五陵出产的粟饭,至于稻米面食?香则香矣,但都得适应适应。
这时候,前来献稻的外郡灾民却唱起了一首歌。
“天降神明君,锡我慈仁父。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穿沟广溉灌,决渠作甘雨。”
一时间,随行众人颂声大作:“这是在赞大王开沟造稻田,薄卤之地更为沃壤,民赖其利啊!”
第五伦令人赐酒肉,回头却低声对冯勤道:“一贯清高的冯伟伯,也会做这一套了?”
冯勤有些脸红,其实最初百姓们感激人是他,但其母谨慎,觉得冯勤年纪轻轻骤为两千石,如今又如此得灾民之心,怕魏王多想,遂让人改了改,变成歌颂第五伦的歌谣。
“伟伯当真有位好母亲。”第五伦听他说完事情原委后,不以为忤,反而勉励道:“百姓颂歌亦有真情在内,河内适合种稻之处恐怕不止温县一处,其余各地也大可利用起来。”
在没有经历过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内郡,能收上来的粮食不算多,但新开辟的临河稻田属于官府,外郡灾民相当于佃农,可以收四成租子,借牛的话得收五成,农具也借就得加至六成了。
“天下大乱恐怕还要持续好几年,河内每多收一石稻谷,就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
河内、魏郡俨然成了是东方的战争基地,淇园的竹子全砍了能制作箭矢百万,两郡收租的粟、麦、稻加起来,足有四百万石!
这是支撑河北战事及入洛的倚仗,中原分裂的第二个年头,河内、魏郡尚能完富,这是第五伦的幸运,也是天下之幸。
巡视粮仓后,第五伦折返至河阳县,司隶校尉窦融率河东舟师,比魏王早几天入洛,眼下就亲自渡河来禀报战况:“陈留、淮阳皆已降于梁汉,绿林伪郑王刘赐独木难支,已弃洛阳南下,东逃至郑地,亦有降梁之状。”
绿林势力短短两个月就碎了一地,尤其是北方,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王匡保有军队二三万,占着颍川郡,但被赤眉、魏、梁汉包围,此人大概也在犹豫,到底要投谁。
第五伦目前对颍川毫无兴趣,顶多派使者去骗王匡保持中立罢了。
听闻张宗已迅速向东占领成皋,接管了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敖仓,而洛阳南方的伊阙塞、轘辕关等皆被魏军控制,南下的条件便成熟了。
魏王这才与行在的核心人员们,说清了他非要顶着兵员、粮食压力入洛的原因。
第五伦道:“昔汉高留萧何镇关中,余今委左丞相及冯伟伯以河内、魏地,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绿林及流寇,勿令北渡。”
既然河内如此重要,让它裸露在敌对势力攻击下就颇为不智,但若能取得洛阳方圆百里之地,就相当于在河南加了一道外塔!
过去一年,冯勤在河内长达数百里的河岸上处处设防,却到处是漏洞,若非马援主动将战火引到濮阳一带,渡河攻击了几次绿林,河内很难保持和平。
如今主力北调,沿河的亭障既防不住灾民,往后也难以防住拥有舟师的梁汉军队。第五伦可不想接下来专力于河北时,还得被势力迅速膨胀的梁汉在黄河边恶心。
倒不如将边界推过去,在虎牢关、伊阙塞、嵩山这三四个必经的点做防备,要更加容易。敖仓还卡死了水路,就算梁汉从鸿沟发兵乘船袭河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打个比方,河内相当于渭北,是齿;那洛阳,则如渭南,若唇。”
“唇离不开齿,洛阳需要河内的粮食救急;齿也离不开唇,需得洛阳在外为屏障。”
窦融等人立刻作恍然大悟状:“试想,当初楚汉之争时,汉高纵颇为不利,亦不肯放弃荥阳、成皋,叫楚军进入洛阳。若如此,河内河北能保全焉?韩信能从容伐齐么?大王深思熟虑啊!”
温县会议的精神,是要传达到前线将军手里的,只守不攻,谁要是上了头,出了洛阳诸关继续往外打,没有功,反有罪!
“余取洛阳,不是为了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