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41章

作者:七月新番

如果说王莽是太过理想,那绿林之弊,则在于太没理想……

有的渠帅也不装了,比如平氏王申屠建,就恢复了多年前的盗寇做派,一路抢掠,要劫上足够的子女丝帛,再上绿林山,继续当山大王,也不打算随刘玄南渡,直接在半道带着部曲进山了。

也有渠帅,诸如穰王廖湛、阴平王陈牧,二人本是随县豪强,创立了平林军,并一手促成了刘玄的称帝,可如今却起了分歧。

廖湛暗暗寻思:“我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怨,惹怒赤眉者,刘玄是也,若能将他擒了去献给赤眉樊公,表示愿降,可为赤眉守南阳南门,说不定我还能做一三老。”

但与多年老友陈牧商量时,却遭到了陈牧坚决反对。

“我陈牧虽败于赤眉,但也知道一臣不侍二主,刘玄再平庸,也是我二人一手拥立,别人能弃,我却不能。”

又劝道:“如今他众叛亲离,但好歹名分还在,去了荆南后,以你我麾下数千之众,尚能打下半州地盘,让刘玄偏安一隅,有个善终,你我亦能让他改封吾等一郡,做一方诸侯,总好过为赤眉做看户之犬!”

但廖湛还是迟疑,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随县好歹是中原的边缘,荆南就是炎热卑湿之地了,丈夫早夭,不去也罢。

这分歧导致在随县时,二人分道扬镳,廖湛虽不劫持刘玄,但还是拉着队伍留下来看看形势,美其名曰为更始皇帝断后。

唯独陈牧、朱鲔作为更始最后的忠臣,带着寥寥三四千人与刘玄南下,翻越横尾山后,就进入了江夏郡地界,赶上秋雨连绵,众人都成了落汤鸡,颇为狼狈,刘玄只能安慰自己:

“总比当初王莽南狩要强些。”

江夏理论上亦是绿汉地盘,刘玄早早派人通知沿途,然而在抵达安陆县,疲惫的众人希望今晚能睡在屋檐下时,却见壕边密布鹿角,城上遍插旌旗,却不是汉,而是……

“楚?”

等逼近城池叫门,安陆县的回应,竟是叱军士乱箭射下!那黑脸的县令更在城头,数落起绿林的罪孽来。

“新莽之时,绿林军朱鲔等过吾县,屠戮甚众!安陆人恨不能生食汝肉,只忍辱负重,臣服于更始。如今苍天有眼,令南阳遭赤眉之灾,更始覆灭,而楚黎王起兵于荆襄,吾等自然归之。”

“从此以后,安陆再非汉土!只怜汝等路过,速速离去,尚可保平安,否则,扫地大将军便要来攻了!”

刘玄顿时傻了,心中细数他称帝短短一年半时间内,封的八个姓王,十三个异姓王,算了半天后才叫道:

“朕……朕没册封过叫‘楚黎王’的诸侯啊!”

……

而在新野县,邓氏坞堡,南阳豪强聚集在此,共商他们未来的命运前途。

新野豪强方面,有来歙,邓晨、邓奉叔侄,以及阴识。

数日前,正是邓奉、来歙二人合力,带着两家徒附及本地民众数千人,在新野以北重创赤眉前锋。

邓奉率先出言道:“赤眉号称百万,实为三十万,十万在彭城、汝南、淮北,但入南阳者亦有二十万之众,其中能作战者不下十万!”

而经过多年战乱、失败、排挤,新野豪强邓、来、阴三家合力,即便募本地人加入,也凑不出一万人了。

新野一马平川,赤眉是难以挡住的,撤离几乎是豪强们唯一的选择,但撤往何处,却成了他们争执的问题。

但没人愿跟刘玄走,这是唯一的共识,他们可受够这庸主了。

邓奉率先提议:“南郡太守秦丰,听闻赤眉破宛,便自称楚黎王,建都于襄阳,而其女婿,南郡都尉田戎亦愿附从于他,称扫地大将军,二人拥兵三万,秦丰已向北接管邓县,愿协助吾等,对抗赤眉!”

他的意见是,不要走,留下来打一打!就算顶不住赤眉的攻势,就往南退往襄阳一线,利用那里的山川之固,赤眉决难攻破。

邓奉却不看叔父邓晨,他不重要,只打算说服一个人:来歙。

来歙在关中时,曾经带着骑马步兵迂回魏军后方,击败了第五伦麾下的越骑营,真骁勇之将也,后来又归来联络陇汉合纵,却被愚蠢的刘玄闲置。

邓奉很希望他能留下:“君叔,可愿与我共守新野?”

但来歙对邓奉却颇为冷淡,他们是有宿怨的:作为刘伯升的部将,来歙对邓奉攻潼塬后撤兵,导致刘伯升侧翼空虚的事耿耿于怀——虽然就算他不撤,结果也不一定会有差异。

“我会去冥厄三塞(河南信阳)。”

来歙不愿与邓奉多话,言简意赅,表明了去处,随着宛城李氏举族进入,那里成了刘伯升残党的大本营,王常、马武乃至于湖阳樊氏都奔向此地,有群山之固,足以拦住赤眉。

听说淮南势力在同吴王秀作战,作为刘秀的亲戚,来歙想着,自己去了那边,或许能将偏师帮上文叔……

随着来歙离开,邓晨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自从潼塬一役后,叔侄二人便几乎反目,邓晨为刘伯升的死自责,族长身份也被侄儿取代。

可今日,邓晨却朝着邓奉长作揖:“奉先,邓氏,就交给你了。”

邓晨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必须去刘秀处,从一开始,相较于刘伯升,他就更看好妻弟,愿去江东辅佐。

人陆续走了,新野豪强各自星散,到最后,竟只剩下邓奉愿意保卫故土。

但邓奉自嘲失笑时,却又窥见,阴氏家主阴识竟没有跟来歙、邓晨离开。

“次伯,这次怎不急着去追随刘伯升了?”

“梦醒了。”阴识年纪不大,不到三十,鬓角竟已白了,只如此回答。

邓奉诧异地重新审视他:“如此说来,你要留下随我守卫新野?”

“奉先是英雄,有胆识,但我是小人,有自己的去处。”

阴识朝邓奉长作揖,扶剑而出。

南阳大姓曾是绿汉的中流砥柱,如今却树倒猢狲散,有的去投刘秀,有的坚守本地,甚至还有入蜀避难的。

而阴识却觉得,他日能一天下者,恐怕只有一位:魏王第五伦!

因为他亲眼见过魏之强盛,魏之勃然,亲眼目睹战无不胜的刘伯升命丧渭水。

阴识曾让家族万劫不复,曾执迷不悟,想让妹妹完成与刘秀的联姻,可如今,他醒了。

复汉之梦,拥刘之梦,碎了,就醒了!

阴识已经活明白了,知道为了宗族,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魏军岑彭也已击破王凤,逼近武关,前锋恐怕很快就能进入南阳西境,南阳人好客,岂能无人去携壶浆以迎呢?”

第398章 平林

七月下旬,商於六百里之地已尽入岑彭手中。

沿着商县往东南走,便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狭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崎岖难行。来自关中的辎重部队推着独轮小车,上面满载炒面和箭矢、雨具,源源不断送入大营。

平林将军岑彭从魏军营垒向东眺望,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秦岭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南,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出入关隘的道路完全堵死!

“这武关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春秋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故不可以制楚,如今的形势亦是如此。”

武关成了岑彭前进道路上最后一颗钉子,只有拿下此地,魏军才能尽取强秦横扫六合之势。

然而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攻下的。

也算岑彭赶上了好时候,武关守将,绿林创始人之一的王凤,带着万余兵尚欲死战,身后却传来了赤眉入宛,更始皇帝南逃的消息,士气顿时大落。

这导致王凤不得不提议,愿与岑彭在魏军营垒与武关中间的空地上会面。

岑彭麾下邓晔等部将劝他:“平林将军,或许有诈。”

“使诈也是彼辈吃亏。”岑彭却欣然同意,他们没时间慢慢磨,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今日秋高气爽,岑彭穿戴好甲胄后,带着少许扈骑离开大营,来到两军之间的粟田中,这儿有一株遭遇烈火的大杨树,枝干都被砍走,像极了战后余生的商於古道。

王凤也只带了两个随从,轻骑而至,骑着匹粟色的马儿,等离得近时,岑彭才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想必这位绿林的“商於王”已经夜不能寐好几日了,只不知是因为兵临城下的魏军,还是他那不争气的皇帝。

“王将军。”

岑彭不称对方王号,因为魏国目前只与蜀王建交相王,不承认更始政权,连带刘玄手下二十多个王也统统无视。

“岑将军。”王凤在数步外勒马停下,也朝岑彭拱手,态度恭敬。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当初岑彭与严尤守宛城,王凤作为主将指挥进攻,数次登上城头,但都被岑彭撵了下去,如此数月,王凤损失惨重,不得不请刘伯升出面再攻,他自己则调去了昆阳,蹭到了刘秀的大胜。

可那场仗,终究还是岑彭输了,他们孤立无援,人心尽失,昆阳的猪队友送了三十万,最后连京师都没了,皇帝出奔,只得投降。

事后,王凤作为胜利者,提出要杀了岑彭,被刘伯升阻止才作罢。

可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形势却全然翻转,轮到王凤感受这种处境了。

同样是猪队友屡战屡败,同样是都城沦陷,皇帝出奔,孤军奋战,左右无援……

王凤只故作笑容道:“麾下渠帅都说不能相信魏将,唯独我说,岑君然乃信士义士,守宛地孤城半年信而不失,岂会有欺?”

岑彭不置可否,只道:“此番和谈,难道不是王将军先射书邀约的么?”

话虽如此,但王凤还是想为己方多争取些价码,遂道:“只是不想两边将士多有伤亡罢了,否则以武关坚城,我军尚有战士万余,像君然当年一般,守上半年亦不在话下!”

“好大话。”

岑彭却摇头,指着身后魏营中高耸的巨大器械道:“只要再过数日,抛石巨车便将建成,此车乃少府巧匠所制,名曰霹雳车,推至武关城前,每日发石上百,若雷霆之下,人墙皆碎,王将军想要试试么?”

“而王将军所见这万余魏军虎贲,不过是区区前锋,关中人口繁盛,随便都能征召三万五万来援。”

岑彭笑道:“若是王将军觉得不服,你我各自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就像上雒、商县的两场仗一样,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

王凤顿时哑然,两军之前就打过两战,孰胜孰败自不必说,若非败得太惨,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窘境。

“更何况。”岑彭直接揭了王凤的老底:“王将军以为我不知?这几日来,溜出关投降者络绎不绝,都说赤眉已入宛,汝主已弃都而亡,就算我在此空待半载,赤眉军能给将军半年么?届时内无粮秣,外无援兵,东西两面夹攻,难说就会有将校为了活命,割掉将军的首级请降!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凤泄了气,只咬着牙道:“王凤愿放下兵戈,归附魏国,只不知魏王会如何待我?”

岑彭拿自己举例子:“岑彭亦是降将,你看魏王是如何待我的?”

“君然不同,你与魏王是故交。”

王凤开始谈条件:“我能得侯么?”

“魏国自有制度,我说了可不算。”岑彭大可像冯衍一样漫天许诺,但他性情重信,除了用兵时使诡道外,连谈判都不想欺骗对方。

“自今年正月起,魏王严格了规制,除却开国创始元勋的十八侯外,非军功、献土不得封。”

“若是将军早一个月降,以商於六百里献上,则必能入侯位。”

岑彭道:“可如今只是一座武关,方圆不过六里,就不一定了。”

王凤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愤懑道:“我在汉可是王,难道到了魏,竟不配做一个侯?”

岑彭直言不讳:“不论是数量还是实际封赏,绿林之王,还真不如魏国之侯金贵。”

“再者,绿林二十余王,其兴也勃然,可其亡也忽然,有的死于赤眉刀下,有的流落荒野为寇,最后能保全富贵的又有几人?王将军该知足了!”

“将军若能归附,定能封伯,至于往后,就看将军能交给魏王多少兵丁,招徕几许绿林残部了!”

二人驻马在那谈了许久,又商量了绿林降兵的问题,王凤试探着想要继续掌管这些兵卒。但岑彭坚持要他交出兵权,先去拜谒魏王,之后是像校尉邓晔那样得到信任,重新掌管旧部,还是打散整编,全由魏王决断。

口都说干了,岑彭却半步不让,这让王凤颇为烦躁,可打又打不过,拖也拖不起,连另选门户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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