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耿纯面色一变,只对第五伦拱手道:“我住在冠前街修成里,伯鱼与孙卿闲暇时一定要来寻我,尝一尝燕赵之地的烈酒。”
言罢就匆匆离开,景丹道:“耿伯山莫非是等不及,今夜就要去章台街?”
第五伦却摇头:“不……是真出大事了。”
他万般庆幸,自己还有点语言天赋,而跟老扬雄这个方言专家了解天下方言时,是从北到南学的,拗口的巨鹿方言刚好能听懂大概。
第五伦低声道:“彼辈在说,刚刚天子颁布了一道密诏,要五威司命驰传天下,考覆贪腐,严查郡尹、县宰为奸利增产致富者!”
五威司命是新朝的监察机构,直接向王莽负责,监察上公以下,凡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铸伪金钱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等皆在监督之列。
这次的事,总结起来一句话,王莽要反腐!
景丹听罢一惊:“这是真是假,吾等为何没收到消息?”
皇帝王莽做事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第五伦和景丹在京师又没有过硬的背景靠山,公府颁布的诏令,也没有必要先通知一群闲散外郎。
至于耿纯等人为何知道?人家是二千石的儿子啊,京师中姻亲、故旧一大堆,消息灵通。跟他们能一样么?至于邛成侯家的堂侄王隆……这呆子就关心辞赋,知道个屁。
耿纯的父亲是济平大尹,在这次反腐浪潮中,指不定会被牵扯上,所以他才焦急。也不止耿纯,郎署中许多二千石子弟都获知了消息,顿时没了休沐的闲情,都走得飞快。
新朝的官从上到下,都不清廉,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恐怕全天下都要鸡飞狗跳。
景丹在疑虑后却又笑道:“说起来,此事与吾等并无太大干系,我之前不过是区区郡文学掾,又一向廉洁,就算五威司命查到我头上,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孙卿,子孝公他……”
“伯鱼!”
景丹明白第五伦之意,肃然道:“张公矜严好礼,一向不与浊流合污,绝非贪腐之人,吾等身为门生故吏,不可疑之。”
第五伦颔首,他担心的是,若是他们的举主张湛落马,那作为被举者,第五伦、景丹甚至是王隆、萧言都要受牵连。
希望真如景丹所言,张湛表里如一,两袖清风,那第五伦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才怪!
“孙卿兄,我等不到明日了,今晚就走!”
第五伦说完便骑马速速回宣明里,将还没吃饭的第五福喊来,立刻驾驶载有煤球的马车离开常安。
之所以这么焦急,是因第五伦忽然想起,秋天的时候,第五霸可是为了他的太学名额,贿赂过县宰鲜于褒的。
虽然这事黄了,可那些好处鲜于县令却没退,若被牵扯出来,第五氏恐怕会有小麻烦。
这反腐诏书不知道是哪天下的,五威司命也许已抵达列尉郡开始彻查,自己得乘着休沐赶紧回家看看情况,是福是祸,好做应对。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时分,当第五伦尚未抵达第五里坞院,就遇上了急匆匆想去常安找他的第五格。
遇到小主人的车,听到儿子第五福连连唤他,第五格连忙勒住马,连滚带爬下来,扶着第五伦的车栏惊恐地说道:“少家主,出大事了。”
“就在下午,鲜于县宰被朝中来的官吏抓了!”
“而刚刚又来了位督邮,将老家主带去了县中!”
……
王莽反腐见《汉书·王莽传》天凤五年。
第38章 年轻人不讲仁德
列尉郡大尹张湛虽然治郡能力差了点,但在道德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如景丹所言,两袖清风的三辅仪表张子孝,在这场动荡里独善其身。
这就使得想来为自家祖父说项的第五伦,在郡府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门下史当然认识第五伦,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鲜于县宰被捕,郡中许多豪右遭到牵连,今日登门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还望郎官见谅。”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事不关己,他肯定会大赞张湛不徇私情,是个大清官。但事若关己,则又要怨张湛爱惜羽毛。
没奈何,第五伦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个郎官名号,跟郡里的官吏都打过照面,一家家拜访后,终于从郡功曹处得知了点消息。
“陛下以为,天下官吏道德沦丧,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故而严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鱼你自己看……”
第五伦接过来一瞧,却见上面写着:“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国二年,那就是九年前,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战争:西面刚丢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乱层出不穷,南面则是与后世云南广西一带的句町国打仗,西蜀蛮夷也有异动。
更大规模的仗,则是北面与匈奴打打停停好几年,看这意思,王莽还想要彻底降服匈奴,让他们接受“降奴服于”的称号。只是近来国库空虚,万万没想到,王莽居然将主意打到贪官头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牵连,第五伦也许还会为此叫好呢。
而这时候,景丹也从常安赶过来了,将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伦:“在六尉六队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亲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击大臣闻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实也无用,虽然张公清廉,但事后一个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会遭到申饬,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伦颔首,他其实只奇怪,他家既非郡县官吏,没机会贪污,怎么鲜于县宰被捕,立刻就遭牵连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伦刚开始时这么想,来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惨,因与第四氏合谋奸利增产,又给鲜于褒行过贿,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关在牢狱里了。
但自家贿赂鲜于褒之事还算隐秘,为何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叹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准许吏告其长,奴告其主。”
从秦朝开始,便将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称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继承了这项法令,第五伦在郎署习律时还学到过,可这次竟然破了这个例。结果导致许多县官、郡尹身边的亲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鲜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给告发了,那臣妾还掌握了许多收据作为证物,这才导致与鲜于褒有金钱交易的本县豪右被一锅端。
在这时代,贪污被称为“受赇(qiú))枉法”,而行贿则是“请赇”。
“请赇罪,坐臧为盗,与盗窃同罪,行贿多少,就按盗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发须,罚做隶臣妾,此外还要将家财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伦想起在郎署学到的律令,若是都落头上,第五氏将遭重创,那简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余地,第五伦清楚,五威司命没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负责每个案子,最多派一个大吏负责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线的,还是督邮们。
所谓督邮,乃是督邮曹掾的简称,一郡有数人,负责监督属县,宣达教令,司掌狱讼,缉捕逃亡。
第五伦想着,就算张湛爱惜羽毛不肯下场,自己好歹是个孝廉郎官,郡中几位督邮都打过照面,或能用人情换得他们高抬贵手。
可郡功曹却告诉第五伦一个坏消息。
“为防徇私,五威司命让各郡督邮交换督查,如今来查鲜于褒一事的,却是京尉郡北部督邮……”
“茂陵人,马援!”
……
马援字文渊,出身茂陵大族。
马氏血脉可追溯到战国时的马服君赵奢,汉武帝时,马氏出过两位列侯,备受宠信。只是在巫蛊之祸后,祖先马何罗、马通因试图入宫谋杀汉武帝而被族灭,只剩下一个庶子侥幸生还,藏匿在民间。
作为逆贼后代,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开始转型钻研经术。到了马援这一代,汉室衰微,也没人追究百年前的谋逆之事了,几代人积淀终于换来收获。
马氏家中兄弟数人,皆非凡俗:其长兄马况,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马余,官至中垒校尉;三兄马员,官至新朝增山(上郡)连率。
一门出了三个二千石,即便放在冠盖如云的五陵,也极其少见。
唯独年纪最小的马援是个异数,兄长请名师教他《齐诗》,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学章句训诂了,以为是在浪费时间,转而遍览家中群书,却偏不想去太学深造。
家里人以为他想做官,在马援为长兄服完一年之丧后,郡中要举马援为孝廉,马文渊却直接拒绝,放弃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脚。
马援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独自跑到上郡,投奔三兄马员。他也不做正事,只和当地匈奴杂胡厮混在一起,跟玩儿似的放了几年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邮。
督邮权力虽大,但秩不过比二百石掾吏,较三位兄长差距太大。
就是这样一位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换到列尉郡查鲜于褒受赇一案。
审问其他涉案人员诸如第一柳、第四咸时,马援都是坐着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岁,不然应由我亲自登门询问,真是怠慢了。”
前朝汉成帝时,有《王杖诏令册》,本朝全盘继承,给年七十以上老人赐鸠杖,杖高九尺,顶端是木鸠,鸠者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身体康健。
但这法令执行力度不太够,第五霸的鸠杖,还是第五伦举为孝廉入朝为郎后,县里给他补上的。
如今鲜于县宰都给逮起来了,底下各曹掾也抓了一半,谁还顾得查验鸠杖名单。
持鸠杖的老人享有特权的:待遇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见县宰不拜,马援立刻让人赐坐。
“可不是怠慢么!”
第五霸显得极其虚弱,佝偻着背,双手扶着鸠杖,好似要将整个身体挂在上面。边咳边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的马援道:“你这后生不讲仁德,竟派人连夜将七旬老者押来。”
“是押来的?”马援看了一眼旁边的佐吏:“我不是要汝驾安车去请么?”
佐吏冤枉地说确实是请的,第五霸却道:“那是请么,这一路颠簸,吏卒粗手粗脚的,老朽几乎没了性命。”
第五霸抚膺道:“督邮,我也做过乡吏,知道吏民有敢殴辱鸠杖老者,就是犯了不道之罪。当年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平民王姓男子殴打持杖老人,被判斩首弃市。不必再说了,我要见郡尹,我要告汝等苛待长者!”
他就是在倚老卖老,先占了理,将水搅浑,好让自家从这案子里脱身。
马援始终只是笑颜相待,等第五霸说完后道:“老丈入过行伍吧?”
这话让第五霸一愣,却听马援道:“老丈持鸠杖的模样,好似持矛戟,律令里说,年七十以上者,甚至能杖击地方不良官吏,我若是挨了老丈一下,恐怕骨头都得断。”
马援这些年行走郡国底层,看尽形形色色,一眼就瞧出第五霸的虚弱全是伪装的,倒是脚下底盘稳如磐石作不得假。
更何况他已经打听过,这老汉曾一拳打倒壮汉,一脚踢断过轻侠肋骨,装什么装?
“后生眼力倒是不错。”
第五霸有些尴尬,他还是要点脸的,忽然之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坐得跟鸠杖一样直!
“老丈勿虑也,我请你来,只是问问话。”
马援遂问起鲜于褒臣妾举咎的事,说第五氏秋天时给鲜于褒送过钱帛。
“我家送来时明明是梨,怎么变成钱帛了?”第五霸愕然,一脸的冤枉:“督邮,鲜于褒之父与老叟是同僚,梨熟了送给子侄尝尝,也算行贿?”
一旁的佐吏急道:“但梨筐下,却压着不少钱帛,据那举咎的臣妾说,是第五氏欲求得太学生名额……”
“荒谬。”第五霸哈哈大笑起来:“督邮来自外郡,恐怕对此间事有所不知。”
“吾孙第五伦,在官学名列第一,本可前往太学,可他却因孝悌之义,让学于宗兄,此事郡人皆知。”
“不止如此。”
第五霸来劲了:“后来县令征辟我家伯鱼为孝悌,他又辞了。”
“郡尹听闻后,再除伯鱼为主记室史,他还是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