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36章

作者:七月新番

“其一,若回南阳,好不容易夺取的江东、临淮就要丢弃,本地豪右必有异动,或降刘永,或降李宪。”

刘秀也知道,自己的基础并不牢固,江东豪右对他的支持,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其二,回南阳千里迢迢,沛郡陆路有赤眉,梁王亦在南下,不可与之争。只能走水路逆流至豫章,再经过江夏北上,如今江夏虽尚归附于刘玄,然豫章已为淮南王李宪袭取,少不了一场恶战。”

“其三,就算疲兵回到南阳,也不一定能胜赤眉……”

赤眉的战力,刘秀是有了解的,他夺取临淮后,曾令傅俊北上彭城试探,但临淮的豪强武装,却叫赤眉三老逢安打得大败,吴王现在还没实力与赤眉硬碰硬。

“其四,就算侥幸击败赤眉,还要与绿林渠帅混战,方能取得宛城权柄。”

等结束与绿林的火并,一年半载过去了,刘秀不相信,北方的第五伦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对第五伦,刘秀心绪颇为复杂,固然有家恨,但更要命的是国仇,魏王有席卷天下之心,而刘秀想要复兴属于他自己的大汉,天然就是死敌!时不我待啊!

但他不能急,兄长的教训就在前头。与其去追求不可靠的南阳,还不如在江东站稳脚跟,这地方好啊,春夏之交的大饥荒都没波及到来,只因南方战乱少,民食稻谷,有些地方一年竟能两熟!就算没粮食吃,川泽山林也足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难怪太史公说江淮之南,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乱世中,这便是最大的优势。

刘秀已平丹阳,一面镇慰州郡,所到部县,辄见长吏、三老、官属,下至佐史,与他们搞好关系,犹如州牧行部事,同时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赢得各县地头蛇支持,让他们相信,乱世中,唯有吴王能够保卫好所有人的利益。

与此同时,刘秀的目光也看着外头,取临淮、定广陵、下会稽、占丹阳,一统江东,他已经完成了邓禹建言的前四步,然后呢?

邓禹、冯异皆以为:“且让梁王与彭城赤眉厮杀于淮北,不宜太早北上,大王应当趁着各方势力无暇南顾之际,击败淮南李宪!以得全扬之势!”

但李宪如今也控制数郡,在从何处下手的问题上,部下却产生了分歧。

“李宪上月派兵夺取豫章郡,莫若先派丹阳兵,隔断彭蠡泽,收复豫章,恢复与南阳往来。”

邓禹虽然睿智,但毕竟出身南阳邓氏大族,他笃定更始必不敌于赤眉,若能早早恢复沟通,就算不回去勤王救难,最起码也能在接收更始政权遗产时,多分得一杯羹……

冯异则以为不然:“豫章广袤辽远,一旦在那交战,非半载不能分胜负,依臣之见,不如直接从丹阳渡大江,袭庐江郡,直捣李宪都城!”

刘秀看着粗糙的地图,却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李宪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有虚数,淮南富庶,至少也有六七万。”

“余虽坐拥四郡,收降江盗,仍不过三万余。”

既然敌众我寡,打起仗来,就得玩点脏活了,刘秀在军争上,起码是一匹上上驷,创业之初,亲自上阵是家常便饭,从容指挥道:

“仲华带三千人走水路,击彭泽,做出我欲夺豫章之势。”

“七月上旬,公孙(冯异)将兵在丹阳广立旌旗,叫李宪惶恐,布重兵于北岸。”

刘秀的手,则指在九江郡!

“余亲带精锐,袭合肥!”

……

与此同时,北方河东郡,第五伦听闻岑彭遣驿骑来报,说绿林、赤眉火并,遂立刻返回安邑城,沿途连下数诏,下令本欲前往河北,支援耿纯的河东军张宗部五千人调转方向,前往茅津渡口(山西平陆县)。

同时,第五伦又点了河东太守窦融来见。

“周公啊,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五伦摇头苦笑,但这次和以往的智计白出不同,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既然绿林与赤眉交战,主力南调,无暇顾及北方,那余也少不得要打一场‘假虞灭虢’了!”

第五伦说的是春秋时晋国扩张的一场关键之战,当时晋国便是今日河东汾水一线,虞国则是茅津渡口,虢国主体则在黄河南岸的弘农郡境。

“余已令横野将军郑统出潼关向东,夺取弘农城;而阳泉侯张宗下矛津,取陕县,向东进击。”

“此地内屏关中,外维河洛,履崤坂而戴华山,负大河而肘函谷。七月结束前,新函谷关以西,都要尽入我手!”

第五伦对窦融道:“郑、张二人虽是勇将,但这一役,崤函狭长,补给不易,后方还是要交给周公这等萧何之才来统筹,勉之!”

窦融奉诏而出,但南下途中,望着横亘天际的中条山,却不由嗟叹:

“生于乱世,又遇明主,既然不必操心宗族存亡,大丈夫岂会无建功立业,为相拜将之心?纵是屡屡数奇,但相比于萧何,吾更愿为文武双全的曹参啊!”

第392章 衔环

“这就是秦时函谷关?”

六月底的大热天,郑统擦着头上的汗,抬头看着这鬼地方。

他们接到魏王军令后,数日前自从潼关向东行进,经过狭窄的山间小道后,抵达一道比潼塬还要壮丽的大塬。此塬名叫:“稠桑塬”,一个稠字说尽了塬上密密麻麻布满树木的模样!连小队斥候都很难翻过去,更不用说拉着辎重粮秣的浩荡大军了!

而这稠桑原中一条缝隙,便是函谷西口,跟潼关下的“黄巷坂”有得一拼,这条小道长十五公里,绝岸壁立,宽不过数步,可谓是“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鞍”,用当地老百姓朴实的话形容就是:“天神在身上搓一颗泥丸就能将路塞住。”

想到这,郑统也忍不住伸手进脖子搓了起来,夏日介甲就是不舒服。

爬到高处,透过东方升起的太阳,隐约能看到窄道尽头的函谷东口,那便是旧函谷关。

但这昔日雄关,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军往北绕道,堂而皇之地从黄河滩涂边一条大路大摇大摆走过去。

郑统想起,魏王在宫中上扫盲课时,念起一篇文章里说什么:“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当时郑统好奇怪函谷究竟有多厉害,此刻只觉得好笑:“六国真笨,有这大路不走,非要死磕关隘作甚。”

弘农城北的河边,还有渡口,河东太守窦融派船只从北面的“大禹渡”过来运粮补给,士卒们能吃口热饭,不用天天嚼炒面。

听到郑统嘲笑古人愚笨,窦融摇头道:“两百余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当初六国攻秦时,这河水还是沿着大塬流淌,并未消退露出河滩。”

窦融来之前和魏王伦军议,还讨论过这事来着,窦融认为是秦时河水更大,如今水浅的缘故。

第五伦当时却说:“不止如此,其实天下的河流,受某种巨力所引,都是向右偏,冲刷右岸居多,几百年下来,高岸遂为平滩,一旦河水再稍小,过去没路的地方,也有了路。”

窦融离开安邑后观察了沿途河流,好像还真是右岸被冲刷更多,回想起当初第五伦对昆阳之战神乎其神的预言,更觉魏王乃是天授。

“天险既然不在,那关隘也就没了用处,这便是汉武时要将旧函谷关废弃迁徙的缘故。”

郑统恍然大悟,等渡弘农河时,重新眺望函谷关,可以想象,当初没有坦途时,弘农河犹如函谷的护城河:“若真如此,这函谷,确实比峣关险峻难攻。”

既然不必过函谷,弘农城也就暴露在水、陆夹击下,过去一年,这里的绿林统帅已经换了三茬人了:最初是王常,因为帮助刘伯升,进攻潼塬失败,被撤职;旋即是李轶,但他觉得这是个除了山还是山的穷地方,没几个月就设法调回南阳了;如今是更始政权的“骠骑大将军”宋佻,只因是刘玄的故旧朋友,就平白无故被封为颍阴王,将兵上万,镇守弘农及崤函。

“这等狗彘鼠雀之辈,无尺寸之功,也敢称王,也敢封骠骑大将军?”郑统现在也搞清楚重号将军和杂号将军的区别了,颇为不爽。

只可惜,他连教训颍阴王的机会都没有,此人听闻魏军东来,知道守不住,已经弃城东遁了。

“只望张宗将军能在陕县截住此人。”

窦融请郑统将兵卒排在弘农城前,尽量威武雄壮些,他要代魏王接受弘农父老的投降。

而开城后作为百姓代表前来纳土的,是一位苍鬓老者,五十多岁年纪,窦融笑着上前搀起他来:“杨公,你我又见面了!”

此人名叫杨宝,乃是本地第一望族,弘农杨氏家主。

这杨宝乃是弘农大儒,欧阳尚书传人,汉朝哀、平二帝时就颇为知名,曾经被王莽征召入朝做博士,但杨宝当时还忠于汉室,便逃避隐匿,云游天下教书为生,门下颇多弟子。

新末时杨宝眼看新室快不行了,才潜回老家,还遇到了昆阳大败后,带着几千败兵回关中投第五伦的窦融,便在弘农城招待了他们一番。

窦融携手杨宝入城时,又说起此人的另一桩趣事来。

“听本地人说,杨公九岁那年,在山间见大鸱鸮啄伤了一只黄鹊,后又被群蚁围住,杨公于是起了恻隐之心,救了受伤的黄鹊,将其放生。”

“事后黄鹊竟然衔着白环四枚至杨府,放于阶上,此事弘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那黄鹊是西王母使者,而杨公仁爱救拯,子孙必洁白,位登三公,当如此环矣!”

杨宝小时候是救了黄鹊不假,后来也日有所思梦见过那雀儿,还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结果第二天起来,庭院里就多了四枚玉环,父亲信誓旦旦,说是黄鹊送来的……

此事越传越开,杨宝年长后得举孝廉,这个传说出力颇多,这运营养望能耐,可比某个让梨的家伙强多了。

窦融却不管这事的真假,只引申道:“弘农有衔环,而我河东,古时也有结草报恩的故事,窦融曾受杨公恩惠,一年前若无杨公之助,融必不得入函谷,更不会有今日,岂敢不结草衔环以报?”

杨宝岂敢受?连忙反拜道:“窦太守才是杨氏的救命恩人啊,结草衔环之事,当由杨宝来做。”

杨宝一年前还心念汉朝,做了绿汉的“弘农太守”,并协助王常出兵,可随着刘伯升大败,王常失势,杨宝也瞅出绿林没前途,开始与一河之隔的窦融勾搭起来,这不,三月份得了窦融通知,还派了弟子悄悄赶赴长安参加文官考试,入了乙榜。

这之后杨宝更加积极与窦融联络,促成易帜,才有了今日弘农城的不战而下。

这也是第五伦让窦融居中统筹这次战役的缘故:崤函是一条线,很容易在进军途中被一个点卡住,并不是任意清算的好地方,沿途的豪右,就得靠窦周公去一一搞定。

窦融与杨宝在那各自推让,都说对方于自己有恩,最后总算达成了共识。

“杨公,你我皆是黄鹊。”

“而新室是大鸱鸮。”

“绿林是小蚂蚁。”

“吾等皆为魏王所救,亦要结草衔环以报之!”

站在弘农城头,看着魏军顺畅通过,舟船继续向东,窦融动情地说道。

“杨公,过去如何不要紧。魏王说了,都既往不咎,只要记住,魏王来了,苍天就有了,魏王来了,弘农就太平了!”

……

说是想当曹参,但窦融还是在萧何的路上越走越远,在弘农的表演,他自己都说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过了弘农后,窦融继续走水路,船只顺流而下,行了几个时辰后,河道变窄,但奇怪的是,水流反而更缓慢。

这就意味着,当初晋国“假虞灭虢”的茅津渡快到了。

按理说,顺河而下,能一直行驶到洛阳去,但过了茅津后,舟船却必须立刻减速,因为前方有一个著名的天险: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砥柱山!

那砥柱山位于大河中央,有三门峡,礁石密布,分鬼门、神门、人门,礁崖间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舟船很容易一头撞上去,只能在南边的陕县(三门峡市)渡口靠岸。

陕县是崤函谷地里难得稍平坦的地方,窦融知道,古时候,周朝曾经以此为天下中分,陕之西召公治,陕之东周公治。真是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先得者强,后至者败。

阳泉侯张宗数日前就渡河南下占领此地,如今窦融带着河东粮秣也运了过来,辎重足够大军撑到新函谷关了。

说起那函谷关之迁,据说还和弘农杨氏有关,杨家祖上出了一位替汉武帝征南越、打朝鲜的楼船将军杨仆,因为家在弘农城,算是“关外”,算不得京畿户口,遂深耻之,便以旧函谷关已经无用为由,上书汉武帝,提议将函谷东迁。汉武也想扩大“关中”范围及中央权威,遂准了此奏,把函谷关迁到陕县以东百多里的新安县去。

如今绿林的颍阴王就一路撤逃到了新函谷,背靠洛阳以为倚仗。

“窦公,下吏以为,也不必去攻那新函谷关。”

张宗虽然发达了,但依然以下吏自居,他不会忘记,若非窦融给自己机会,河东系被魏王嫡系压着,根本没法出头,如今河东将校也将窦融视为同党,现在张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希望能得到窦融支持。

“下吏当初从南阳到河东来入赘时,先过洛阳,再经陕县北上,途经崤山,但走的却不是新函谷所在的北崤道。”

张宗将手往地图上层峦叠嶂的崤山南边一指:“而是南崤道!”

窦融明白张宗的意思了,走南崤道,能够绕开绿林重兵把守的新函谷关。

但这两条路,他当年随新军去昆阳、以及从昆阳败归时也都走过啊。

“诸君将军,这两道相比,南崤道路段多是沿洛水而行,如今雨季河水暴涨,难以通行啊。”

窦融看了看外头,秋初的雨水持续不停,整个崤函谷地都如同灌满了洪水,极大影响了行军速度,作为居中统筹者,他必须将每个因素都考虑进去。

“北崤道虽然因为山石较多,路况差了些,但也胜在路面多为石头,因此受雨水影响较小,走这条路,要稳妥得多。”

是故在历史上,北崤道常是大军首选:往东一天行程的渑池县,曾经上演过著名的渑池会;而同在北崤道上的新安,项羽在此坑杀了秦军二十万降卒,新函谷也建在那,因为南崤道极少人会走。

“正因难行,敌军才不会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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