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阳城是秦末时陈胜的老家,一听这名字,王常就知道事情糟了!
“淮阳王、汝阴王处要不妙了!”
……
数日后,淮阳王张卬逃到耽搁在上蔡的西路军处,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
“陈留、淮阳军先遇赤眉,全部覆灭了!”
张卬也是倒霉,春天进攻濮阳,被马援在乌巢烧了粮草,又南进到官渡打得大败,等张卬找来临近的几位诸侯帮忙时,马援却缩回了河内。
张卬憋了一口气,谁曾想,入夏后奉命南来,却又一脚踏入了赤眉的埋伏。
绿林诸将大惊,细细询问之下,才问清楚了具体的经过。
赤眉的包围圈大的夸张,起码出动了十多万人,没有太细的战术,只有一万人的大营一窝蜂包过来,但兵卒悍不畏死。
发觉被赤眉包围后,绿林也曾殊死抵抗,两军交战,打了几个时辰,将过中午时,天色阴晦,咫尺难辨,那汝阴王刘信令人点燃火炬照明,以便指挥,结果赤眉军却利用这点,派遣死士由暗击明,一举将汝阴王的亲卫冲垮,刘信战死。
绿林顿时军心大溃,而赤眉军则乘着大雾,越过堑壕,拔掉栅寨,攻占绿林营垒,伤亡甚众。
张卬仅以身免,部下几乎全被赤眉打光了!
但他一口咬定,经过半日激战,也杀伤了赤眉上万人。
等得知赤眉去向后,陈牧更觉不妙:“不好,北路也要遭袭!”
绿林是分兵进击,赤眉是聚众而战,管你几路来,樊崇只盯着一路打,顺便用散兵游勇拖延其余几路行程,好为局部战场以众击寡创造时机。赤眉虽然不懂兵法,但依靠起兵多年的经验,已经知道如何打胜仗了。
一念至此,陈牧便打算调转方向,开始向北方颍川行军,希望能赶在北路军遭袭前救下他们……
但先前曾提议奔袭阳城救张卬军的王常,却极力反对。
“平阴王,赤眉战力远超设想,彼辈乃是流寇,善动,如今三路已缺一,难以合围,贸然追击奔袭不利。依我看,为今之计,是暂保于上蔡,助汝南豪右,坚壁清野,使赤眉不得食秋粮,入冬时彼众自溃。”
但陈牧却不肯听王常提议,反而冷笑道:“与赤眉拖到入冬?亏你想得出来,莫非汝等留着赤眉,想等谁归来不成?”
刘玄都跟陈牧说了,他怀疑李通与王常、马武等人对刘秀念念不忘,所以刘伯升兄弟一系的人,绝不可给予兵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内斗,王常颇为着急,他虽然倾向伯升兄弟,但毕竟是绿林元老,下江兵统帅啊,只恨恨地对马武道:
“难怪在南阳,有童谣唱‘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江东。’我看更始皇帝将败于赤眉,最终能收拾局面者,还是得靠江东的吴王!”
……
绿林已是惊弓之鸟,沿途遇上普通的汝南难民,也会把他们当赤眉给剿杀,不论男女,大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座座以“私通赤眉”为由屠戮的乡邑,顺便抢走他们为数不多的余粮和麦子。
这一幕看得军中的老王莽都直摇头:“绿林果然是盗寇,当时朝中众人皆主招抚,唯独予要打到底,果然没有镇打错,只可惜剿匪不利,叫他们成了气候,祸国殃民!”
王莽对绿林的观感是越来越低了,同时也更加奇怪,自己的将军们,为何竟会输给这样一支不入流的军队呢?
两日后,逼近偃县方向时,绿林主力外围的分卒开始频繁遇上额头抹着红土或鲜血的真赤眉,赤眉似乎不堪一击,每每与绿林接触后就立刻败退。
平阴王陈牧以为,他们已经逮到赤眉尾巴,可以同北路军两面夹击赤眉了!
然而渐渐地,事情却变得不对劲起来,赤眉活动越来越频繁,甚至成群结队出现在了大军后方!
在偃县扎营一夜,天刚蒙蒙亮,平阴王陈牧被匆匆叫醒起床后上了望楼,顺着斥候颤抖的手指,他看到绿林营垒,已经被一支更加庞大的部队包围!
他们铺天盖地,无边无际,以万人为单位,从各方涌来,如夏日的云朵般聚集,眉头的赤色更加醒目了。
赤眉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绿林斥候根本搞不清其方向来源,当赤眉开始合围时,脱逃为时已晚。
平阴王陈牧现在总算明白,赤眉想各个击破没有错,但他们弄错了一件事……
“原来赤眉要围攻的,是我军主力啊!”
……
“乃公打的就是主力!”
六月上旬,郾城郊外,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天的大战已接近尾声,满地尸骸,倒下的赤眉比绿林更多,因为他们甲兵简陋,且不少人饿着肚子打仗,但终究是用优势兵力压垮了绿林那松散的阵列。
此时此刻,樊崇踩在他的战利品——绿汉平阴王陈牧的指挥舆车上,意气风发。
赤眉的人手布得很开,在得知绿林分三路进攻后,樊崇令各处赤眉想办法拖住绿林主力,先歼灭了来自淮阳陈地的两万人,而后让几位三老带着数万人,阻击来自颍川的王匡,打其一个措手不及,将他缠住。
而他自己则带着十余万人,在绿林主力北上的必经之路,等待他们钻入包围圈!
这时候,樊崇的左右手、东海人徐宣从前方返回,向樊崇禀报最近的战况。
“那平阴王陈牧及王常、马武等辈带着两万残兵败卒向西,撤往昆阳,张卬也于乱军中逃散,尚未找到。”
樊崇顿时大呼遗憾。
“先前马武将军来劝降时,他脾性对我胃口,若能一起做大事该多好。”
又道:“此番绿林派了五个王来围攻,却只杀了一王,这不算全胜啊。”
徐宣却笑着摇头,歼灭一路,打残一路,听说北路军也被逼退,绿汉的围剿宣告失败,这还不算全胜?樊巨人要求也颇高了。
说着徐宣又忍不住抚着樊崇脚下的舆车:“真是好车。”
可不是极好么,这车上错镳涂采,还鎏了金银,装饰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点缀。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徐宣是赤眉军中最有文化的三老——他当年做过东海郡狱吏,总觉得这样流窜无秩序不是个事,过去不敢提,如今击败强敌,下一步可能要进军宛城,彻底打垮绿林,有些事,他们也可以想想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车刘玄、绿林坐得,他们赤眉就坐不得?
但樊崇却不喜欢,一挥手下令道:“取薪火来!”
接过松木火把,樊崇竟当着徐宣的面,直接将这华美好车上的丝绸点着,任由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徐宣大惊:“樊巨人,这是为何?”
“一年多前,绿林还能痛击新朝王师,与赤眉不相上下,如今却这般不经打。”樊崇很生气,绿林确实让他大失所望了。
想当初,绿林军曾经打出了昆阳这样的大捷,纵有刘秀之功,但当日不少将士仍在军中。只是他们与更始政权一同沉沦,短短一年时间,就在宛城、洛阳腐化堕落,渠帅们大吃大喝脑满肠肥,底下的兵发现没捞到好处,还备受欺辱后,散的散跑的跑,人心散了。打到如今,连兵卒都要靠抓壮丁来凑,已和昔日王师别无二致。
而赤眉在流窜中仍保持着战力,大多数人加入,只是因为活不下去想吃饱饭,樊崇也以身作则,虽然军纪越来越差,但简朴却被他坚持彻行。
樊崇没法说通透这些事,但他也隐隐意识到,从诸王到渠帅的腐化,乃是绿林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
旋即又将士卒奉上的汉旗也扔了进去,让它随华车一起化为灰烬!
眼看樊崇依然如此固执,徐宣已经到嘴边的建言,再度吞了回去,也罢,下次吧,军中高层不理解樊崇的人越来越多,他只会越发被孤立……
正在此时,不远处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一群赤眉兵兴奋地围着一个人朝这边走,隔着数十步就能看到他鹤立鸡群的个头。
赤眉中没这样的人物啊!樊崇诧异,走过去一看,却见这丈余大汉额头上确实抹着赤眉,而其胳膊肘下还夹着一个人,手脚似乎折了,脸上痛苦不已。
巨毋霸将那俘虏往地上一扔,朝樊崇下拜道:“小人田恶来,与主人田翁不幸被绿林所掳,沦为壮丁,今慕樊巨人高义,擒得绿林淮阳王张卬来献,愿与田翁及麾下百余人,共助赤眉!”
“五王得其二了,大善!”
樊崇扶起巨毋霸,哈哈大笑起来。
“起来,不必多礼,你我,皆是‘巨人’!”
“只要入了赤眉军中,不论过去是佃农、贩夫、走卒,只要眉上抹了血,力往一处使,有饭一起吃,每位战士,都是平起平坐的巨人!”
第389章 不跟我回山里了?
王莽额上的白眉毛,已经变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经设想过自己与樊崇的会面: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师击败俘虏的贼寇头子,拜在老皇帝面前俯首认罪,王莽则将其痛斥一番。
但历史给二人开了个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间,竟是以“田翁”的乡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见赤眉大帅樊崇。
因为与巨毋霸举义,并擒获绿林诸侯张卬的功劳,老王莽还被樊崇任命为“从事”,继续管粮草。
拜见樊崇出来后,王莽一改在位时对赤眉的征讨和愤恨,竟赞不绝口。
“居功而不傲,坐拥三十万大军还如此简朴,樊崇真将军也,难怪能够屡战屡胜!”
比起军事才能,王莽还是更关注个人德行,只感慨:“若予的将军们能够如此,何愁绿林不破?”
等游走在赤眉军中时,见他们将一路上抓获的刘姓宗室都关在牛棚里,差遣去放牛割草干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赞。
在经历亡国失社稷的痛楚后,王莽一改先前对前朝的怀柔,认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沦丧,就是自己对刘姓太过优容了,当初就该像樊崇一样,狠狠折腾他们!
又听闻赤眉军每到一处,都将富连阡陌的豪右连根拔起,念及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属之令。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王莽心中颇为痛快。
在绿林中做粮官的经历,让王莽发觉,若是跳过中间官吏豪强,直接与底层打交道,他说的话做的事,就不会被曲解。
这三十万赤眉,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却被刘姓、大臣、豪右从中阻断,最终误会新室揭竿而起的穷苦庶民么?
王莽不由想到:“古时齐鲁有盗跖,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于青徐兖州,而樊崇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与盗跖无异。”
“当初以孔子之贤,游说盗跖向善尚且失败,予要如何说服樊崇,让赤眉为天下利,勿为天下害呢?”
正思索间,却见前方数百赤眉兵挤在一起,周围的人还越聚越多,随着一阵吟唱,相继跪拜下来,让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齐巫,正在那装神弄鬼,抽抽颠颠,喝了一碗新鲜鸡血后,忽然大喊一声:
“城阳景王下我!”
王莽当然知道城阳景王,汉初朱虚侯刘章,出身于汉高长子齐王一系,在诛吕政变中立下大功,以北军千余之卒,逐吕产而杀之,悉歼其族党,有胆勇谋断。
只可惜在后续与汉文帝及军功列侯周勃、陈平的斗争中,刘章和他的齐王兄长落败,后来被封为城阳王,没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刘章的仁、义、忠、孝、勇,在城阳莒县建立了景王祠,两百年下来,刘章已成了当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遍及整个齐地的都邑乡亭聚落,几乎无所不在,成了当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来自青徐齐地,从三老从事到普通兵卒,都颇为笃信城阳景王,所以那齐巫引其上身,质朴迷信的赤眉兵纷纷顿首。
今日行祀本是为战死士卒求福助,岂料齐巫却擅自加了戏,在神神叨叨与城阳景王交流一番后,忽然朝着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们一指,呵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举义兵反莽,又大败绿林伪帝,当立寡人后嗣为县官,何故为贼?”
此言顿时让王莽愕然大惊,县官就是汉时皇帝的俗称。
好家伙,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当着他的面,复汉啊!
……
“汝等这是何意?”
樊崇没了大胜后的喜悦,瞪着不约而同来向他禀事情的徐宣、谢禄、杨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东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摊牌的!
谢禄首先开腔:“大三老,并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齐巫得了城阳景王教训,士卒中有不信者,当众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辄然生病,一时间军中惊动。”
他们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乡神主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