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笑道:“并非是要中丞越矩,余只是想让中丞替余监督燕朝,以免群臣吵起来坏了礼仪。”
今日之议,确实有动手的风险,毕竟有冯衍、第七彪这文武俩活宝参加,二人意见还完全相反。
宣秉这才应诺,肃穆地站在厅堂中段,目视与会的少府宋弘、治粟校尉任光、典客冯衍、中尉第七彪一一抵达,盯着他们行礼时的每个动作神态。
“今日只论并州边郡急报,夏至前后,西河郡、新秦中两处同时告急,廷议如何应对,诸卿当日各陈其词,回去后又写了奏疏,余都已经看过了。”
第五伦制止了急吼吼要发言的第七彪,一个个点着去。
“冯典客,你先说。”
第五伦发现,不让冯衍具体拿主意办事,只让他坐在庙堂上说话还是不错的。且此人和机敏的任光相反,心大,凡事敢出头,常发惊人之言,可以调和朝堂气氛。
比如这次,冯衍就逆流而行,提出了一个明知道会得罪魏王乃至于大批元勋的提议:“臣以为,应当放弃新秦中!”
这并不是冯衍拍脑门想问题,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
他不管横眉怒对的第七彪,只自顾自道:“臣当年随新更始将军廉丹长居朔方,也去过新秦中,故知晓当地情形。”
“新秦中之兴,虽可追溯到秦朝,但大多数移民还是汉武时,卫青河南之战痛击匈奴,夺得此地,当时群臣议论在当地筑城设县,丞相公孙弘反对,认为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但主父偃则坚持在此地筑郡,他认为当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此乃广中国,灭胡之本也。”
“如主父偃所言,新秦中确实成了塞上关中,产出粮秣,沟通凉州、并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
“然彼一时此一时,如今胡汉勾结匈奴,不止有骑兵,也有步卒,威胁远大于汉时胡虏入塞。彼辈兵分两路,一军击西河,一军攻新秦中,如今耿将军在上郡,守西河容易,若是还要驰援新秦中,恐怕顾此失彼。”
冯衍拿身上的朝服打比方道:“就如两件衣服都破了,拿其中一件裁了,补另一件,那至少还能有件完整的衣服,不然最后手里也只有两件都没法穿的破衣服。是故不如弃掉新秦中,专力于北边西河、上郡!”
冯衍还没说完,第七彪已经忍不下去了,指着冯衍就一通狂喷:“胡言乱语!”
“你竟敢将大王龙兴之地,比作是破衣服?”第七彪认为,冯衍这种人是根本无法理猪突豨勇旧部对新秦中的感情。
彪哥是个重义气的人,此刻颇为动容:“大王当初带着吾等远赴塞北,在新秦中屯田、戍守,这才有了定魏郡、打天下的基本。如今新秦中有难,还有不少旧部袍泽留在那,岂能弃之不救呢?”
冯衍打断他:“第七中尉,我所言的弃,是弃地保人,让新秦中百姓迁徙到北地或上郡戍边,也不是永远不回去。且将守不住的边缘之地丢给胡汉,待大王扫平中原,天下三分有其二后,抽出手来,再遣兵将数县夺回。”
他心里有杆秤,为了保住那几个县,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此去取汉中,夺河北,取得几个膏腴之郡难道不好么?
而且,按照冯衍的心思,胡汉、匈奴拿下新秦中后,与魏国的北地、上郡隔着千里荒芜之地,难以过来。他们接下来或将以新秦中为基地,侵犯陇右、河西,正好压制一下隗氏,何乐而不为?
第七彪哪管这些,捋着袖子要去收拾冯衍了,亏得御史中丞宣秉在场,一通呵斥,才让第七彪冷静下来。
岂料彪哥回头就对他道:“老中丞之子宣伯虎亦是吾等袍泽,他也在新秦中,难道中丞也同意弃地?”
宣秉十分冷漠,他今日只管朝堂礼仪,不管朝会结果。
第五伦让二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宋弘:“宋少府曾做过并州牧,你也赞同弃新秦中,为何?”
宋弘在并州牧任上干过好几年,还为王莽筹集过缘边作战的粮秣,新朝对外政策的惨败,给他留下了巨大影响,遂道:“臣常处并州,故知塞北缘边之地,从宣帝以来,几代没有见过烽火,没经过战事,百姓人口旺盛,牛马遍野。”
“等到王莽搅动了匈奴,与单于结仇,南北再度交兵,边郡人民或死或被掳;再加上王莽征集十二部兵马,长久驻扎在并州,不但将士疲惫,边郡粮食空虚,原野上随处可见暴露的白骨。”
“如今大王之地不过一州半,国力兵卒人口,远不如新莽时,却同时与陇右、南阳、河北敌对,战事多于始建国年间。”
“而匈奴已得西域臣服,勾结乌桓,又有胡汉助纣为虐,其势力远超十年前。”
这一对比,暗藏的意见是,第五伦若是一时不忿,要和匈奴全面开战,结果必然失败。
宋弘分析局势也不离本行:“如今朔方、五原悉数沦陷,为匈奴、胡汉所控,新秦中再无外屏,匈奴从朔方南下攻之,逆河而下,一路多有草场,数日可至。”
“但魏军若要救援,需要走多久?”
他朝第五伦作揖:“大王昔日曾率猪突豨勇戍边,当知晓,若自北地郡马领城前往新秦中,最近的路是先往北,在西折,走一千余里,然而沿途多是盐湖戈壁,无水草,大军难行。”
“太平时节更常走的路,乃是径直向西,借道陇右安定北上,全程一千三百余里,然如今此路为陇右占据。”
新秦中如此遥远,想在匈奴与胡汉全力进攻下保住它,需要花费多大的兵力?为了维持兵力,又要消耗多少民力和粮食?宋弘不忍看到第五伦为了几个县,就让关中数郡好不容易恢复的民生搁置,重蹈王莽时的覆辙。
“大王曾将汉中比作鸡肋,如今新秦中,则犹如壁虎之尾,弃之不惜。”
眼看宋弘也同意弃新秦中,第七彪傻了,宋弘的话句句在理,第七彪骂人行,正儿八经的辩驳却张口结舌。
第五伦沉吟未言,余光瞥向任光。
虽然偶尔也觉得任光滑头,总是逢迎上意,但此时此刻,第五伦确实很需要他的意见。
任光立刻就领会了,站出来道:“臣倒是以为……新秦中不必弃!”
冯衍冷笑摇头,宋弘则板着脸,他欣赏任光的能力,却不喜欢任光这点,为人臣者,有时候就应该坚持对的事情,忤逆上意亦不足惜。
但任光却也能拎出几个理由。
他认可不必弃有二:“臣听闻,新秦中城池障塞高大,尤其是富平县与浑怀障,能以一御十。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足以自给,若能保住,驻军在当地就有饭吃,不需要千里运送。”
“其次,如今大王令人制炒面为军粮,送往北方,短则半月,长则一月不会朽坏,塞北干燥,甚至能撑两月之久。而车骑将军正奉命募并州人练骑兵,从上郡肤施县往西行,九百里可达富平,耿将军乃并州一方之将,大可兼顾西河、新秦中两头。”
有一点牵强,还有点纸上谈兵,但任光作为没去过塞北的人,能说到这份上就不错了。
眼看几人争得差不多,而耿弇、景丹、万脩、马援乃至岑彭都在外地,没法立刻给出意见,第五伦知道,该由自己来一锤定音了!
“伯卿说新秦中‘不必弃’,余以为,他说错了!”
此言一出,冯衍大喜,宋弘松了口气,第七彪急得脸都红了,而宣秉也抬起头看了第五伦一眼,他岂会不担心儿子安危呢?
岂料第五伦下一句却是:“要余说,新秦中,是‘不能弃’!”
喜欢看群臣争议,却甚少亲自下场的魏王,今日屁股却完全偏向一边。
“新秦中乃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噤喉。文景之时,边备不修,新秦中为匈奴所占,单于骑兵,可以径直南下袭朝那、萧关,断回中道,甘泉宫可望见烽火,细柳营扎于渭桥,一时间泾渭以北,遂无宁宇。”
“直到汉武帝驱逐匈奴,置郡戍守,自此以后,关陇无匈奴祸患者百余年。故而新秦中乃是天下之冲要,若无新秦,则北地危,北地危,则长安薄矣。”
第五伦看向冯衍:“冯典客以为匈奴得了新秦中,会只袭扰陇右隗氏,实在是太过托大了。若是卢芳与陇右勾结,合力犯我边塞,又当如何?”
和匈奴有血海深仇的陇右良家子会和卢芳联手?冯衍打死也不信,但又不好直接驳魏王,只能讷讷应是。
第五伦又看向宋弘:“宋少府所虑亦有道理,但若此时轻弃新秦中,让匈奴、胡汉全取河西,重建汉初冒顿之势,一统北州,将断掉的右臂重新长回来,东连乌桓,西接诸羌。到那时,万里缘边将更无宁日。今日多花一份力,保住新秦中,是为了往后抵御匈奴时,能节省十倍之力!”
第五伦动容道:“尤其是新秦中,余当初在当地深受百姓之惠,多次说过,百姓衣我食过,要让猪突豨勇保境安民。这句话,余要说到做到!如今宣伯虎与新秦中吏民尚在死战,余岂能退缩先惧?”
他掷地有声:“余虽不承汉室名号,但汉家的江山,尤其是汉武卫霍花费四十年打下的边郡,却要全盘继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弃其地,其民!”
这一席话,从战略、花费上反驳了冯衍、宋弘,旋即深情回望往日承诺,将第七彪感动得眼泪汪汪。
最后还定性升华,又加了一句“除非万不得已”给类似的情况留了点退路。
任光只对魏王敬佩得五体投地,有这样的君主,确实是新秦中人的幸事啊。
燕朝之议既已达成共识,第五伦遂下诏:
“征发关中七千新兵赶赴上郡,交由车骑将军耿伯昭统辖,再令耿将军自上郡分兵,驰援新秦中!”
然而第五伦的诏书才刚发下去次日,就有一份来自上郡,十万火急的奏疏传至,却是耿弇为他的再度“事急从权”而请罪。
“大善,得知匈奴分兵之际,伯昭便亲自将兵西行了!”
“好个小儿曹。”这一次,第五伦十分欣慰,笑骂道:
“不愧是余之霍骠骑!”
第383章 长城
带着五千并州兵自上郡肤施县西出后,耿弇能明显发现,周遭景致变化很大。
肤施县(榆林)虽然离沙漠也不远,但还算农牧并存,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里闾农田,黄土沟壑里流淌着潺潺水流,山峦上野桃实开始结出。路边的植被也长得极其旺盛,杨柳油绿的叶子,长长的枝条,不时伸到路上……
可行军一日后,就彻底进入了一片荒芜之地,路边不见了风姿绰约的杨柳,山上黄土层出现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
他们仿佛跨越了一道分界线,线内一年降十场雨,线外一年有两三场便不错了。
黄土野草,弥望无际,甚至都没有高山巨堑为之阻限,一直在这荒莽大原上走了两三天,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大军,才能遇见一处水草丰饶的小溪流湖泊,能让兵马休憩补给。
这种地方往往修筑着要塞,比如这一座,就叫“匈归塞”,汉时有匈归都尉驻扎,只是随着新朝覆灭,缘边大乱,兵卒或逃回老家,或做了盗匪,障塞几乎都荒废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烽燧堡垒独立于斯。
既然没有驿站置所,自然没人给做饭,亏得军队出发前,自关中送来了第一批“炒面”,装在长长的袋子里,可以耽在马背上。吃时不必做熟,就着水直接能食,再撕点肉干和一起咀嚼,就是一顿饭了。
普通士卒还吃得下去,耿弇的弟弟耿国却有些扛不住了,他摸着裂开的嘴角,再度向兄长提议:“兄长放弃西河郡数县,请上郡守马员驰援,只守郡府。而兄长则选择西救新秦中,纵然那是魏王起家之地,有颇多旧部,富平侯张纯也颇受礼遇,但顾此失彼,是否有些过了?”
“你以为我是在讨好大王及其旧部?”
耿弇哑然失笑,指着路途南部的那段长长墙垣道:“可知这是何物?”
“长城。”
这长城采用大石块垒砌、石块间缝隙黄土填充,长年累月,黄土被风刮跑,不少墙垣都坍塌了,尤其以烽火台塌毁最为严重。
“哪一道长城,修于何时?”
耿国答不上来,塞北长城太多了,从战国秦赵到汉,修了一道又一道,谁搞得清楚?
“是秦昭王长城。”
耿弇说道:“这算是较南边的长城,汝可知最北边的是哪条?”
耿国道:“应是汉武帝时所筑长城,听说几乎将阴山都囊括于内……”
汉时长城可称之为“外长城”,秦昭王长城则是“内长城”,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则介于中间。
内外长城之间,便是农牧反复争夺的地域。
“战国时有白羊、娄烦、义渠,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戎,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后秦末中国扰乱,楚汉争衡,匈奴冒顿单于南下,同中国以内长城为界。”
“直到汉武时,才复取河南地,将疆界北推到外长城。”
耿弇道:“如今天下形势与楚汉之际颇似,而匈奴得胡汉卢芳之助,乘隙南下,纵是外长城守不住,但内长城这条线,却不容有失!”
内长城的东端,是西河郡的首府平定城,所以西河郡的几个县,耿弇可以放弃,平定却要死守。
内长城的西端,在汉时修筑一系列障塞后,便延长到了新秦中!
“我知道新秦中距离上郡辽远,大军骑马都要走十日方能抵达,但这条内长城沿线的道路,相比北方茫茫沙漠,南边崇山峻岭来说,已是坦途,我能往,寇亦能来!”
这便是耿弇在没接到朝廷命令情况下,依然决定死保新秦中,至少得保住富平县的原因:一旦让匈奴、胡汉从容占领新秦中,就相当于与魏国共享内长城之险!
“匈奴可以以新秦中为立足之地,春夏牧马休憩,秋天马肥时径直往东,走这条路袭击上郡!”
到那时,上郡就要面临北、西两面压力,能顶住么?
更甚者,匈奴人可以不管上郡北部的几座障塞,直接穿过荒原,沿着黄土沟壑南下。
“届时,高奴(延安)、雕阴会沦为战场,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耿弇很懂骑兵,匈奴人能吃苦,风雨疲劳,饥渴不困,胡骑的袭扰范围,远超朝中公卿想象,如果匈奴人在内长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关中也别谈什么恢复民生了。
“我得大王重托,将并州军务统统交给我,若那让一幕出现,耿弇便可以自刎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