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可如今,这份虚幻的安宁已被铜马军击破,短短一个月,有了刘子舆做招牌后,和成郡各县尽为铜马攻占。连郡中第一大姓耿氏所在的宋子也已沦陷,亏得耿氏族人大多陆续转移到魏郡去了,稍稍保全。
剩下的豪族要么退守坞堡,或者直奔郡治下曲阳而来,这是一座坚城,他们希望能得到太守邳彤的保护。
现在邳彤只觉得,自己成了洪流中的一颗石头,放眼城下,无边无际,都是衣衫褴褛的铜马流寇,将城池团团围住。
有多少人?三万、五万?而邳彤手下只有两千郡兵,就算将男丁全聚集起来上城墙,也不过数千。
铜马也不欲强攻,自有位手持旌节的使者来叫门,坐着吊篮上了城池。
“邳太守,陛下令我来传诏,望你打开下曲阳城门,迎接王师,此月以来各县的负隅顽抗,陛下可既往不咎。”
作为“刘子舆”最信任的大臣、使者,自从两个月前在信都与铜马合流后,这已经是杜威持皇命劝降的第七个城池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陛下当真东狩铜马。”
邳彤一直拒绝相信刘子舆跑到了铜马军中,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事实,难怪他的老朋友,信都太守李忠归服得那么快?
但邳彤没有乖乖就范,而是带着不解与愤懑,反问杜威:“陛下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何事?”
邳彤虽与耿纯家有交情不假,但乱世之初,他也曾是一个坚定的复汉派。
“想当初,天下人对王莽暴政深恶痛疾,深受其害。是故燕赵吏民歌吟思汉久矣,孝成皇帝遗腹子之事在本地多有散播,是故嗣兴皇帝登基即位,举尊号而河北响应,官吏清宫,百姓除道以迎之。一夫荷戟大呼,则新莽残余无不捐城遁逃,虏伏请降。旬月之内,幽冀二十余郡皆尊诏令,自上古以来,从未见感物动民到此种程度者。”
要说邳彤没有丝毫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后来即便耿纯暗暗写信拉拢,告诉他,刘子舆,不过是冒名顶替之辈。
但邳彤还是将信将疑,只对“北汉”的期望却越来越低,河北三刘争权夺利,最后更闹出了皇帝失踪,诸王内战的笑话来。
如今真定王率兵围困襄国城,而耿纯则将魏兵围邯郸。
邳彤等太守顿时凌乱了,只能暂保中立,不太想卷进去。
但最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还是过去被认为是“傀儡”的刘子舆,他挣脱了束缚,竟引铜马入室。
邳彤并未因此感到惊喜,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惧意,因为刘子舆这一下,就站到河北大姓的对立面去了。
此刻面对“诏书”,邳彤依然十分硬气:“臣没有看到王师,只见铜马流寇。”
“铜马就是王师。”杜威强调道:“岂不闻近来到处都传唱童谣。铜马帝,扫河北,定天下!”
王郎发挥了老本行,主要靠各种谶纬迷信来让铜马为他所用,比如预言下雨,或者搞点神神叨叨的汉代列祖列宗上身,童谣谶纬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贼成了王师,那吾等郡兵又算什么?”但邳彤却不吃这一套,杜威只好祭出了威胁来。
“邳太守家在信都,如今信都李忠已成了丞相,君家父弟及妻子皆平安无恙。”
这是在用邳彤家人性命,胁迫他投降了,邳彤更是愤懑,有这样的皇帝么?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至此,邳彤对刘子舆最后的那点“君臣之义”也耗尽了,顺带也放弃了“汉臣”的自我认同。
当阶级利益受到侵犯,昔日的汉家忠臣,也立刻变了心,邳彤暗道:“看来当真如耿纯所言,刘子舆,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假号之贼,以谎言欺骗百姓、蒙蔽天下人的耳目罢了!他虽然看上去势力很大,其实不过是小人得志、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上外强中干!若是魏兵东来,迟早要被讨平。”
但如今形势所迫,万余人岂能抵挡十多万铜马的围攻?邳彤躬身认怂:“众人畏惧铜马劫掠杀戮,是故城池万不敢开,我知陛下与铜马欲继续西击真定,愿效仿信都,出粮食一万石。如此,既能尽臣子之忠,也可保全满城黎庶!”
……
等杜威回到位于下曲阳南方的宋子县时,他的皇帝刘子舆,也带着东拼西凑的“羽林卫”数千人,与铜马三位大渠帅在此会面。
若说两个月前,铜马三位渠帅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对刘子舆尚无敬意,只是打着“用他骗开几座城池就杀掉”的心思,到了四月份,他们发现,这刘子舆已经杀不了了……
只因王郎太会演戏,也明白底层铜马贼寇的精神需求,开始发挥特产,大搞迷信,这不,眼下与三位大帅见面时,就玩了一出请祖宗上身来助威。
“太祖高皇帝下我!”
随着复杂仪式,鸡血洒下,刘子舆整个人竟能腾空一跃而起,然后摔在地上不断抽出,口吐白沫,等他一个鲤鱼打挺再站起来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平素颇有天子仪容的的刘子舆,此刻竟一副老痞子作态,眼神中豪气万丈,先让人找铜镜来一照,而后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子孙,像朕!”
这把戏新鲜,铜马没见过,只一群群地下拜。
“刘邦”又在众人面前箕踞而坐,抚着根本不存在的浓髯道:“朕起于草莽,提三尺剑,斩白蛇举事,三年灭秦,五年诛楚,打下了汉家江山,后来曾刑白马为盟,说非刘姓不得为王……”
“可如今汉室天下为贼寇所篡,河北诸王身为宗室,竟不听子舆诏令,可恨!”
他点着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三人道:“还是汝等忠勇,若能拥护子舆,光复汉室,纵然是异姓,也可封王!”
说罢抬起头叹了口气:“时辰已到,朕要回九天之上去了。”
末了对众人狠狠一瞪:“有敢不奉子舆者,朕必以天雷诛灭之!”
言罢眼睛一闭,直愣愣向后倒去,半晌后复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文质神采。大渠帅们被这一幕搞得面面相觑,又不好直说不信,普通的铜马众则对刘子舆更加敬若神明,更有托儿说,刚才高皇帝附身时,在刘子舆身上看到了龙的影子!
“高皇帝有诏。”王郎起身,点着东山荒秃等三人道:“等打下真定,朕就封汝等为王!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而各路小渠帅为侯,各有封邑!往后汝等就有自己的地盘,不必再流离失所了!”
众人纷纷欢呼起来,大渠帅们也只能垂首应诺,铜马军已经有些依赖刘子舆了,打着他的旗号,真能骗得不少坚固的城池开门,任由他们进去吃粮。
如今青黄不接,饥荒正在席卷冀州,河北东部各郡尤甚。铜马和各路义军被逼无奈,只能往西部的诸王领地、豪强地盘走,而刘子舆是能够将几十支武装团结起来,奔个活头的唯一人物!
这种情况下杀他?铜马自己就要起内讧啊!也罢也罢,再忍一忍吧。
杜威心服口服,没想到皇帝还会玩这一招,只过去禀明自己在下曲阳的见闻。
“邳太守对朕很失望啊,他与和成大姓们不信任铜马,也连带对朕离心离德了。”
王郎只如此叹息,其实连杜威都觉得,全然偏向铜马,会让大量豪右及郡守背离刘子舆,他们为了保全自家,往后宁可投靠能带来秩序的魏军……
“但是,朕有得选么?”
王郎也曾对大族、宗室抱有希望,但在发现他们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继续依附只会一起覆灭后,便决意投向更容易被他的预言、神术诓骗,为自己卖命的一方。
“《论语》有言,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事多无兼得者,这是朕不得不做的抉择。”
多学习确实是有用的,后一句则是:“假得真失,假失真得,其别微矣。”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把自己当成刘子舆,而非王郎了。
“下曲阳不开城门也无妨,能提供一批军粮足矣。”
王郎的目标,还在更西方,在真定王的地盘上,他家的粮仓,才是冀州最大的!自己没来得及娶的“皇后”,还在那等着呢!
“河北大饥,百万灾民加入了铜马、尤来诸寇,只想奔个活路。”
“世道混乱已久,天干物燥,更无甘霖降雨。彼辈就像是被点燃的森林,薪不尽,火不灭。”
“而那些大族、著姓、诸王,不过是在火场中,惊恐奔逃的麋鹿野兽。”
刘玄能靠绿林军成事,第五伦能靠流民兵灭新,他刘子舆,为何就不能?
“朕宁可与百万流寇一起燃烧,还有机会烧遍河北,也不愿做火中被烤焦的禽鹿!”
王郎在篝火前举起双手,他还要请孝文皇帝附身,利用这位皇帝的好名声,承诺铜马军到了真定,人人都能吃上饭,以后轻徭薄赋,至于能不能兑现?孝文许的诺,他刘子舆怎么知道。
扮刘子舆也是扮,汉高、汉文又有何难呢?
“只要置身这熊熊烈火中,朕便不是在赵地的伪帝、傀儡帝!”
“而是铜马帝!”
……
饥民不止在河北有,一如开春时第五伦与他的大臣们预料,进入四月份,陈米吃尽,新麦未熟,青黄不接之际。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饥荒,如期而至!
“是岁关东旱,豫州人食人!”
第375章 乐土
四月中旬,豫州沛郡,淮北蕲县大泽乡,天空云层密布,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末时,此处响起了陈胜吴广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如今,另一群穷苦出身的人却对侯王地位毫无兴趣,只想用他们的锄头,从地里刨出粮食来。
在赤眉军长达半年的占领日子里,沛郡大姓已经全灭,蕲县第一大姓赵氏也不能幸存。赵家的两个儿子也跑到了民间,能抢的东西早抢光了。
可如今赤眉却又去而复返,只因一个当地传言。
“赵氏家主做过王莽的田禾将军,专门负责屯田事宜,粮食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听说坞堡底下挖了大窖,深数十丈,屯储着几千石粮食!”
淮北大饥,春天种下去的粟还只是青苗,陈粮却已吃尽。为了搜粮,留在沛地的赤眉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恨不得地皮都刮一层。这传言听着荒谬,但赤眉从事刘侠卿信以为真,带着手下人回到残破的赵氏坞堡。
而刘盆子等人,则蹲在坞堡外,给架好的灶添柴火,从事说了,挖到粮食后立刻下米煮粥,有的人再不吃粮,恐怕撑不下去了。
拿棍子捣地,拿斧头砸墙,饿极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最后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喊,还当真找到了一个窖!
可等他们激动地进去一看,却发现所藏多是丝帛漆器,粮食?一粒都没有!
丝帛精美,但饥荒年里,这些东西有何用?刘侠卿气得将它们投入火中,当秸秆烧。
“挖!继续挖!”
刘侠卿不甘心,让人在院子里撬开地砖,刨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空了,也没找出一点粮食来,众人白干一天,只累得坐在地上,气氛低落极了。
多少赤眉老弱妇孺在坞堡外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脸干干的,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能吃的粮食多给去西边打仗的青壮带走了,这个月,众人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眼巴巴地等着喝粥,不想却是一场空。
“将人带上来!”
刘侠卿气急败坏了,让人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半大孩子推上前来,绑在柱子上,扬手就打!
此人是赵家的次子,名为赵礼,年纪和刘盆子差不多,也面黄肌瘦,看上去病恹恹的。
“粮呢!?”
“我不知道,不知,没粮了。”赵礼很害怕,而刘侠卿看着外头饥饿的众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不说,那就烹了你!”
刘盆子目瞪口呆,却被刘侠卿踢了一脚:“去添火!”
坞堡外一早就架好灶,放着巨大粗陋的陶鬲,鬲中尽是沸腾的水,烘得刘盆子脸颊发烫。
刘侠卿只是以此吓唬赵礼,要他交待粮食在哪,但不少赤眉一听,当真来了精神,甚至舔了舔龟裂的嘴唇。
“将军饶命。”
说话的不是赵礼,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主动走了进来,却是一直逃在民间的赵氏长子,赵孝,字常平。
他本与弟藏匿于泽中,前日外出找食,回到藏身处才发现弟弟被抓了,遂蓬头垢面装作乞丐来打探消息,不想在自家的残垣断壁看到了这样一幕。
“赵家子,寻了你许久,总算露面了。”
刘侠卿揪起赵孝,噼啪打了两巴掌,下手极重,扇出了鼻血,又握着刀削靠近他的眼睛:“说,汝家粮藏在何处?”
“没有余粮了。”赵孝愤懑地抬头:“去年就有饥荒,吾父已逝于成昌,我便将粮食分予县中饥民,剩下的被将军等带走,一粒都不剩。”
“原本指望种点宿麦,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