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如今,刘杨却要将圣通嫁给嗣兴皇帝刘子舆,这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耿植觉得这是将表妹往火坑里推:“但有传言说,那刘子舆根本不是孝成皇帝之子,而是冒充啊……”
这传言就是耿纯让人散播的,但这位刘子舆也是奇,凡是见了他的旧汉官僚,包括鲍永在内,都因其谈吐礼仪颇有皇家之态,而信之不疑。
耿纯摇摇头:“舅父想必也信以为真,做了决断,那就不可更改了。”
他笑道:“既然是圣通成婚,吾等作为亲戚,岂能不去帮衬?但如今马文渊正在大河鏖战,我离不开魏地,你且替我跑一趟……”
他抽出一封反复琢磨后写就的信,交给耿植,对弟弟低声叮嘱:“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父!”
……
“北汉”的首都,已经迁到了襄国(邢台)。
作为古代邢国之地,此处西带上党,北控常山,还是冒名刘子舆的王郎劝赵王:“襄国乃是河北之襟要,依山凭险,形胜之国,我望气发现,若得而都之,霸王之业也!”
此处确实比邯郸更安全,但这数月以来,赵王刘林的心中却越发不安。
北汉在八月初一建立,本质上是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三刘联合的政权。这之后数月内,地盘扩张最迅猛的是刘杨,一举拿下了太原、雁门、代郡,加上其基本盘常山、真定国、中山三地,实力极剧膨胀。
反观赵王刘林,不过控制了邯郸、广平、巨鹿而已,只占了人口较多的便宜,实力位居第二。
排在第三的则是广阳王刘接,他控制了广阳郡(北京)和涿郡。
名义上归附北汉的上谷太守耿况、信都太守李忠、和成太守邳彤、上党太守鲍永,都是新朝旧官留任,除了鲍永坚定效忠刘子舆外,其余都不太听刘林的话。
所以如今赵王有些尴尬,他才是政权的肇造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号令却不行百里之外。
原本刘林是这么打算的:“待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取魏郡、河内,以窥中原。”
可如今连第一项都做不到,铜马与其他流寇合力,控制了清河、河间、渤海的广大地域,数量十余万,河北豪强们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所以得更改计划,先对魏郡、河内下手,得其粮秣财富以壮大实力。但又怕打不过马援,而进攻耿纯更会引来真定王刘杨不满,反复踌躇间,浪费了数月。
刘林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这场联姻格外重要。
但一直对刘林服服帖帖的王郎,却有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藁城亲迎皇后?”
刘林看着无人时,拜在自己脚边的王郎,皱眉说道:“民间成婚,亲郎确实要亲迎新妇,但皇帝却不必如此,别忘了你的身份是嗣兴皇帝刘子舆!”
王郎自然不会忘,朝刘林再拜:“话虽如此,但此番成婚,对大王至关重要,刘杨多疑,想要将他及真定王室全部骗到襄国来软禁,好让大王控制整个河北只怕不易。小人近来看了几篇古文,上面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不如让小人做足姿态,亲自前往迎接,如此一来刘杨欣喜,也不好慢待我这皇帝,自然也要跟着回襄国来,届时大王将城门一堵,刘杨便成釜底之鱼了!”
见刘林还在踌躇,王郎遂哭泣道:“小人才是最恨耿纯与第五伦的人,我父被二贼合谋,杀于邺城,小人日夜不敢忘此仇怨,只愿大王早日吞并刘杨部曲,挥师南下,先杀耿纯以报父恨。若能如此,小人此生足矣。”
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刘林,遂微微颔首:“藁城毕竟是刘杨的地盘,既如此,我派遣亲信大臣随你前往,记住了,高深莫测,轻易不说话,才能显得高深莫测而不露破绽,你不必与刘杨交谈,一切由大臣代劳即可。”
“诺,小人明白!”
王郎将头伏下,等刘林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坐回了皇榻上。
为了扮好刘姓天子,王郎很好学,如今不但将礼仪学得炉火纯青,搞清楚了刘姓各分支复杂的关系,甚至还看起《老子》这样的杂书来。
策划着这趟亲迎之行,王郎在心中暗道: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
耿植一行没有走邯郸,而是从上党绕了远路,但因为出发比较早,还是较王郎那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先一步抵达藁(gǎo)城。
时间已到嗣兴二年正月,冰消雪融,万物始春。这藁城在战国时,本是中山国之地,后并于赵,当地最大的家族便是郭氏。
真定王刘杨也得知他们的皇帝陛下竟要来亲迎,这倒是出人意料,少不得一通手忙脚乱。
刘杨早先也怀疑过“刘子舆”的真实身份,但随着时间推移,亲自见到刘子舆,发现此人确实颇懂宫廷礼仪,言辞优雅,仪态不俗。
他还派遣使者多方试探,回来的人都赞叹,说与皇帝陛下交谈,如沐春风——王郎毕竟是个卜算出身,这一行靠的就是骗人,对人心颇有钻研,使者想套他话,殊不知自己却被套进去了。
刘杨渐渐有些相信了,这趟联姻还是有必要,河北三刘需要一个共同的首脑,否则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但吾等的皇帝陛下,一直控制在赵王手中,动辄以其名义对吾等发号施令,还是有些不妥。”
如今听闻刘子舆来到他的地盘,刘杨顿时大喜,也亲自跑到这来,正在练习击缶,打算在送外甥女出嫁时亲自上阵,以表欣喜。
至于皇帝亲迎后在哪成婚,以后“北汉”的都城还在不在襄城,还不是他说了算?
正在此时,有人禀报,说耿植抵达。
刘杨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耿纯还是不肯来么?我与第五伦,究竟谁与他更亲?”
自己不但迫使刘林不敢向南进攻,又为耿纯争得了丞相和万户侯的位置,劝他效命于北汉,与第五伦决裂,可耿纯依然首鼠两端,迟迟不做答复。
这次邀耿纯来筹办婚礼,也算刘杨的最后通牒,可耿纯再度让他失望了。
这一气,刘杨脖子上的大瘤子就更是发红发紫,等耿植进来拜见后,也不敢看自家舅父的瘿瘤,只表示了来意后,将耿纯的信奉上。
“老夫倒要看看,他又找了什么借口?”
但等刘杨一看这帛书,脸上却颇有惊异之色。
“甥于魏地毁王莽家坟、庙,士卒夜宿沙麓,忽闻有女子唱曰‘莽五兴魏,皆当覆亡,汉家不绝,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前往查探,却又无人影!”
“依此谶言,王莽、第五伦皆兴于魏地,但都不能得天下。”
“赤乃汉德也。”
“舅父是高祖九代孙。”
“瘿杨……”刘杨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瘿瘤,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瘤子长得不同凡响,还偷偷找了常山的相面者,那人说他有坐天下的面相,刘杨当时刚被王莽削了真定王,没当回事,可如今随着他实力跃升至河北第一,也会偷偷念想。
而知舅,莫若甥啊!
耿植转述了耿纯的想法:“兄长说,吾等作为刘姓外家,受汉德泽,自不敢忘怀。但刘子舆身份成谜,有传言说他乃是冒名之辈,刘林所扶傀儡,只恐江山为外姓所篡。兄长愿意投效大汉,并献上魏、河内、东郡三地,但前提是……”
“舅父,才是吾等效忠的汉家天子!”
第356章 逃婚
“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原来我,才是真命天子啊。”
尽管当面时勃然大怒,说自己忠于嗣兴皇帝刘子舆,但夜深人静时,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大瘤子,真定王刘杨还是止不住地陷入遐想。
刘杨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第十四个儿子,常山宪王刘舜,刘舜的母亲王皃姁,乃是汉景皇后王娡亲妹,也是其在后宫争宠的得力助手,故而关系极好。
爱屋及乌,刘舜兄弟几人也颇得汉武帝宠爱,在刘舜死后,他的儿子们本来都要因推恩令成为侯,但汉武念起与弟弟的情谊,特地分出四个县,让他最喜欢的侄儿继承,遂有真定国。
如今传到刘杨,已有六代人,历世王胄的身份,令刘杨非但看不起南方的更始皇帝刘玄那偏僻小侯后代。
虽然要论世系和族望,赵王刘林不比刘杨低,可随着半年来刘杨实力猛增,操控六郡,得代北骑兵,内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如今再被耿纯的书信煽动,更是难以遏制。
“这河北之汉的家,应该由寡人来当才对。”
可若直接悍然称帝,会导致河北三刘瞬间分裂,也没有大意和名分,刘杨没那么蠢。
但“刘子舆”亲自北上迎亲,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刘杨不打算送亲南下去襄国参加婚礼,真定王和赵王,已经同床异梦许久,谁会蠢到离开自己的地盘?
“不论这刘子舆是真是假,他都是赵王刘林的傀儡,倒不如乘其此番北来,派兵扣留……”
如此一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就成了他刘杨,正好借口赵王不忠于嗣兴皇帝,挥师南下,再让耿纯配合,吞并赵王的土地,如此便能一统河北!而后再夺取一片混乱的青州兖州,四州在手,便拥有了和西方第五伦、南方刘玄叫板的实力。
当然,这场联姻还是要做下去的,将刘子舆紧紧和真定王绑在一起,比他与赵王还亲密,方能最大限度利用这位被民间信以为真的傀儡皇帝。
至于侄女郭圣通婚姻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取得“皇后”的位置。
“但不能让刘子舆有后……”刘杨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计划,等扫清敌对者后,只需让刘子舆病笃而亡即可,反正汉家自成、哀、平以来皇统三绝,君主连续早死,刘子舆身体不佳实属正常。
或者在他“驾崩”前禅让,或者直接弄死,再让“太后”郭圣通做主,将皇位传给刘杨,刘杨就能名正言顺,坐上所有汉家后裔都期盼的位置。
刘杨已经迫不及待,希望刘子舆早至藁城,自己驱散赵王心腹后,发动震惊河北的政变了!
“陛下到何处了?”
刘杨彻夜难以入眠,才鸡鸣,他就起来询问往来南北的使者。
“大王,陛下车乘慢,如今应才到柏人!”
“善!”刘杨大喜。
刘杨在郡南埋伏了军队,过了柏人,就相当于进入真定王的地盘,刘子舆这只笼中鸟,已经快到他手心里了!
……
在柏人停歇如厕时,王郎忽然转头对此番送他北上的谏议大夫杜威道:“这厕中,没有刺客罢?”
“陛下何出此言?”
杜威吓了一大跳,却听王郎笑道:“我在邯郸时尝观前朝史书,汉八年,高皇帝从东垣还,过赵国,赵相贯高等人,因为高皇不礼遇赵王张敖,竟派刺客藏在柏人厕中。”
“高皇帝路过此地本欲留宿,心动,一问县名,听说是柏人,遂道:‘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逃过了一次刺杀。”
杜威恍然,只作揖道:“陛下对国朝典故,真是了如指掌啊。”
王郎的真实身份,只有赵王等极少数人才知晓,襄国朝堂上不少大夫最初也曾怀疑过,但王郎扮得实在是太像了,且颇识人心,一来二去,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大臣,都信以为真,甚至被其笼络。
这杜威便是其中一人,王郎找了借口,要去看看高皇帝曾驻马的地方,支开兵卒,只与杜威和一个已向他效死的卫士,登上一处黄土高台。
杜威告诉他:“陛下,顺着这条路,再走两日,过了房子隘,就进入常山郡了。”
王郎却摇头叹息:“名为一国,实为数邦,这河北之汉建立已快半年,却依然四分五裂啊。”
杜威大惊,还来不及说话,王郎却又笑道:“柏人者,迫于人也。杜大夫,你觉得朕,是否也是‘迫于人’呢?”
这话就更加严重了,但确实如此,刘林虽然以臣礼待王郎,但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利用一番而已,自然没有真正的敬重,且随着时间推移,刘林地盘迟迟没能扩张,态度就越是不耐烦。
于是杜威等赵地复汉派,就经常能看到刘林在朝堂上发号施令,而王郎在皇榻上好似一尊摆设的塑像,默然不敢言。
但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皇帝,今日怎忽生如此感慨?
因为王郎知道,是时候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做出决断了。
王郎假装是在与他指点远方景色,口中却低声道:“朕小时候生下来,就差点被妖后赵飞燕所害,伪易他人子送出宫才得以活命。王莽篡汉时,我年才十二,随着识命者游览蜀、楚,常人未受之苦,朕皆当之。二十岁回到长安,目睹篡贼乱政,民不聊生,大为悲悯,遂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后得赵王拥戴,以为社稷之臣;不意赵王竟也专国弄权,擅作威福。近来越发过分,朕每见之,背若芒刺。”
“更过分者,赵王以朕有恙为名,禁绝宫婢服侍,又不让朕纳嫔妃,这是欲绝汉统啊!”
刘林和刘杨也是半斤八两,都是想让刘子舆没有后代,他日好来个“禅让”。
“这……”杜威被吓住了:“赵王还是忠于大汉的,也欲让河北一统,这不是积极为陛下与真定王甥女联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