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宋弘和任光,都是支持第五伦均田的九卿,宋弘虽出身士族却颇为爱民,而任光曾是小地主乡啬夫,也较为接地气。
于是第五伦语重心长地对两位掌握钱袋、粮袋的官员道:“国家国家,国与家确实很像,汉时常以皇帝、太后为天下父、天下母,称万民为‘子民’,做父亲的,能对儿女生杀予夺。”
“但在余看来,应该反过来。百姓,才是王侯将相之衣食父母!”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叫宋弘肃然起敬,而任光若有所思。
第五伦道:“父、母都饿死了,王侯将相纵高高在上,没了根基,也要摇摇欲坠了。这些在莽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家,若是在余治下饿到交换小儿女吃,余哪还有脸大义凛然说什么‘吊民伐罪’?”
“尚在西汉、绿林、北汉手中的郡县,余管不到。”
“但本王治下诸郡,决不能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第五伦又给自己定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难的目标。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政权基本的底线,春天不急着打仗,最紧要的,便是保民生。组织修宫殿圈地猎麋鹿,还是修水利搞开荒屯粮食,只在统治者一念之差。
所以,后世子孙骂他饮鸩止渴也好,急功近利也罢,必须跟大自然争口活路了!
第五伦下令道:“春耕时,一万顷地必须开出来!一万户流民、一万户长安里闾人家要安置至此,设置‘上林县’,确保每户一到两名男丁,可屯五十亩土地。”
“渭南与右扶风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错过了种宿麦,夏天恐怕要颗粒无收。”
宿麦就是冬小麦,乃是汉武帝时大力推广的作物,优势不在于产量多高、麦面多香,而在于与一般的作物季节不同,可以救急,麦饭虽然胀肚子,但总比饿着强。
一合计,如今五谷主粮的大窟窿是填不上了,得靠杂粮野菜来补。
“设法在上林之中的不种粮的荒地上,多播种苜蓿,亦可救饥。”第五伦对任光耳提面命,这种来自西域的作物,他在新秦中开荒时种过,是既能肥地,也能进嘴的好东西。
这是未雨绸缪,但确实还没困难到全民挖野菜的程度,第五伦又点着昆明池道:“余听闻昆明池如今已早不是教习水战的地方,而变成了鱼塘?”
“正是。”宋弘说道:“汉昭帝时,水衡都尉赵充国在此投鱼苗,后数年,昆明池所产的鱼不但能满足诸陵庙祭祀,还能多出不少,送去长安东西市贩卖。”
这倒是一桩好事,第五伦颔首,乱世里虽然有不少百姓饿极来捞鱼虾吃,但看池上小船忙碌,每一网下去都能收获颇丰。
任光则插话提及:“长安城中的国由等耆老、博士,曾派仆从来昆明池求鱼……这个秋冬长安贸易断绝,连牲口都不曾有人赶去一头。”
他笑道:“曾经无肉不欢的肉食者们,如今只求口鱼肉吃……”
太学博士国由等老家伙,作为长安人推举的“父老”,来跪求第五伦还都长安,已经碰壁两次了。一次在武功,一次在盩厔,第三回还不知什么时候来呢。
第五伦却一点不怜惜他们的奔波劳累之苦,只道:“这昆明池的鱼,不供应陵庙祭祀,也不必送去东西二市了,每日所捞,分予长安周边驻军食用!”
“城中大腹便便的肉食者,且再饿瘪些再说,日后若想吃肉,亦或是上林中的果子,就用粮食或布匹来换,奴婢也行。”
第五伦希望尽可能将粮价压下去些,听说在东西市,将一个孩儿卖作奴婢,换等重粮食的事已经出现,为了避免有人囤积谷物坐等饥荒再高价抛售。第五伦已经开始考虑,等停了救济的粥铺后,要在长安发“粮券”,限量供应了。
安排完这些,第五伦离了昆明池,带着卫队继续绕着长安城“行春”,他接下来途径了白杨观、宜春苑等处。
昔日这儿是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一切都是为汉家天子的游宴而准备。
可如今,却是昆明池鬼夜哭,昭台台栖枭鸟,一片战乱后的荒芜。
“还能住人的宫苑,尚余多少?”在车上时,第五伦如此发问。
少府宋弘还以为魏王前脚才大义凛然自诩“民子”,后脚就琢磨着享乐。
他是个古板君子,甚至连主君听郑卫之音、回头去看屏风上的女人画像都会不高兴,遂板着脸地说道:“原本有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二十五,共七十三。王莽拆毁了十余处宫馆,取其材瓦营造九庙。绿林入寇,战乱损毁了二十余所,还剩一半。”
刘伯升、隗嚣将这些宫苑分给军队、豪强,第五伦却另有打算。
“各苑过去用来养虎豹、白鹿,如今就用来养作战用的牛马牲畜,观周围的屋舍,本就是宫女奴婢所住,先分给来屯田的民户。”
“至于剩下的宫室,则辟为工坊!”
第五伦笑道:“余都想好了,隶属于少府的工匠们,织布之人住茧观,攻木车匠轮匠们住白杨观、柘观、樛木观,酿果酒的住在蒲陶宫,制皮的住在虎圈观,如此便与原料相近,也有道路可通长安。”
“如此,也才对得起他们随余北上南下的奔波,以及战争中为我军制甲炼铁造兵刃缝袍服的辛劳,少府以为如何?”
宋弘听愣了,而第五伦只当他同意,掀开车帘继续往外看,虽然有些战后荒凉,但上林中也不乏新生的迹象:白杨观被烧毁的残木上,有鹅黄嫩芽探出了头,宜春苑里的初春残雪覆盖下,亦将是绿茵缤纷,恢复生机。再过个把月,桃花也要绽放了。
是啊,光是秋后将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杀杀杀打打打,只破坏是不成的,生存、安全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发展与建设,他第五伦爱秋月九月八的菊,也喜春日二三月的桃花!
倒是宋弘,在上林苑的边缘,送别第五伦离去后,恍恍惚惚,又是喜悦,却有有些不真实,等他等回到昆池宫时,只对任光说起第五伦的决策来。
“士农工商,国之四民,如今加上兵卒,则是五民。”
“大王对士豪冷淡,对商贾苛刻,待工、农、兵却颇为厚待啊。”
宋弘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君王——某些思路和王莽有些像,但仔细琢磨,又有极大不同之处。
若是一般的士大夫在此,只怕要抨击第五伦一番,任光却笑道:“少府误会了,大王对士人可不冷淡,只是顺魏者昌,逆魏者亡,如此而已,至于优待工、民、兵,这难道不是好事?”
“我听说过一句话,烧瓦工挖光门前的土来烧瓦,但自家房屋上却没有一片瓦。”
“那些富贵豪家,王侯外戚,十指连泥也不碰一下,却住在铺满瓦片的高楼大厦。”
任光不愧是任光,开始极力美化第五伦的一时兴起之策,赋予深刻含义:“可如今,农夫得以回到上林开辟土地,工匠走进其一手造就的煌煌离宫中。”
“士卒则能吃着昆明池的鱼肉,保家卫国。”
“出力必有所得,这便是魏王和王莽、刘伯升、隗嚣不一样之处了!”
……
而在渭北五陵,正在茂陵拄着鸠杖,悠闲晒太阳的前朝老油滑张竦,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国君,半年不见,今日怎有闲暇来看老朽了?”
在尚冠里中的邻居国由,带着一群在张竦追随第五伦北上渡渭时,嘲笑他的老家伙,一脸苦涩地跑来,拜在张竦面前。
是长安不够暖,还是尚冠里住的不舒坦了?
“伯松,求伯松为吾等解惑。”
国由灰头土脸:“吾等乃是长安二十万人推举出来的父老,跪请魏王入于长安,还都京师。可魏王已连拒两次,前日,在杜陵第三次谒见魏王。”
“按理说三辞三让,第三次也该同意了,可魏王竟还是拒绝了,连见都不见,车驾径直向东,去了蓝田!”
老家伙们是没辙了,只哭道:“大王难道要学大禹,三过长安而不入么?”
张竦却默然不言,只静静听他描述三次谒见的挫败,末了却哈哈大笑,忽然猛地挥手,在国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张伯松,你这是作甚?”国由又惊又怒又辱,却见张竦笑而不答,只指着国由胖脸上的巴掌印,对其余人道:“错了,不是三。”
“是五!”
第352章 还能离啊
一月中旬,驻扎蓝田的魏军迎来了他们的大王——还有许多车咸鱼。
第五伦亲登蓝田山,接见了岑彭与郑统两位偏将军。
“士卒们旬月取峣关,寒冬腊月还在此坚守,余特来劳军!昆明池离蓝田太远,鱼直接运来都臭了,特地用河东送来的盐腌过。”
光是鱼的话不算太稀奇,但腌了比它们更贵的盐后,顿时就成了稀罕物……
虽然窦融治河东,靠着上万名新军俘虏在那劳作,解池盐稍稍恢复,但产量仍大不如前,对关中的供应颇为紧张。士兵们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他们除了屯守外,还有训练、军屯等任务,劳动量很大,天天吃少盐的干饭和藿羹,总觉得没力气。
这咸鱼闻上去臭,但毕竟是肉啊,烹煮吃起来却香,再加上味道足,也算能稍稍改善伙食。
巡视一圈后,郑统向第五伦请命道:“峣关虽取,但绿林仍然在侧,臣愿将兵数千,为大王取商於,下武关!”
他听说商於六百里狭窄,好似个窄桶,那自然是一捅就通啊!
第五伦不置可否,问岑彭道:“君然如何看?”
岑彭想道:“臣倒是以为,武关不必急取。”
“兵法云,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峣关便是这两者。”
“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商於六百里便是交衢之处,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此乃武关于绿林而言。”
“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
郑统听傻了,看着岑彭,不明白这绕来绕去是何意?
岑彭道:“若大王欲在夏秋之际进攻南阳,则春天必须拿下商於和武关,早做准备。”
“但若大王意在他处,东南方要处守势的话,将商於、武关留在绿林手中,反而于我军更加有利。”
他指出:“商於道阻难行,先前争夺峣关,绿林便吃了粮道太长的亏。”
“如今攻防形势逆转,关在我手中,彼辈若欲来击,必兴师动众,耗费国力。夏时东方必有饥荒,绿林根本不可能再攻峣关,就算来,臣也有把握守住!”
岑彭的回答让第五伦很满意,这确实也是他的计划,春天的主要精力用在恢复生产,唯一的用兵,是车骑将军耿伯昭带数千人进攻北地,打通与新秦中旧部的联络,同时构建对匈奴、胡汉的防线,如此而已。
“好一个岑君然,兵法上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都被你说透了!”
第五伦如此称赞,若非岑彭资历太浅,因为个人经历,威望也低,魏王都想将他提拔为重号将军了。
但重号不够,杂号来凑啊!
“郑将军一战商颜,二破河东,三夺峣关,为我军翘楚,拜为横野将军。”
“君然则为平林将军!”
这个名号让岑彭为之一震,抬起头看向第五伦,却丝毫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尽是勉励。
“且在蓝田为余好好练兵,鱼、盐、粮食管够,他年举军南下,扫平绿林,重夺宛城,好告慰吾师伯石公之灵,余还要仰赖君然之力!”
……
第五伦结束蓝田的劳军后,调转车队马头向北,要从霸陵绕回渭北去。
而就在他抵达灞上时,也迎来了长安耆老的第四次谒见。
和先前几次不同,这回国由等人往渭北跑了一趟,求得新朝时马屁界的集大成者张竦指点迷津,此番前来,却是带着从长安一百六十里闾收集来的“万民书”——其实就是各里正代签而已。
第五伦这次隆重接见,但还是叹息着说道:“伦功德浅薄,本欲逐王莽吊民伐罪,岂料竟因与刘伯升及陇右交战,波及长安黎庶,如今的日子尚不如王莽之时,伦无颜面入京,只敢退居渭北,长安,还是等待真正的有德之人居之罢!”
于是第四次拒绝了长安人的哀求,等国由他们再度灰溜溜地走后,张鱼笑出了声,而朱弟则是感到不太理解。
“从上月起,大王除了募兵及以工代赈外,还派人运送薪粮入长安,开粥棚让老弱来就食,以免百姓冻饿而死,东西两市重开贸易,长安已恢复秩序,为何长安人非要请大王还都?”
第五伦笑而不答,让张鱼猜猜长安人的小心思。
张鱼想了想后道:“在长安人看来,若非京师重地,此城随时可能再度被大王放弃。”
他幸灾乐祸地说道:“这个冬天又冷又饿,长安人是得了教训,再不敢两头下注了。”
有一定道理,但不止如此,从经济上来看,长安是典型的东方都邑,宫、朝大而市坊、居民区小。长安市民的生计,很大程度上是依仗于为宫廷、官府服务,少了这些官府的订单,少了源源不断从渭北运进去的粮食,长安两市连同这座城市的普通人光靠自给自足?根本活不下去。
而对于所谓的父老、诸生而言,也希望能团聚在新政权的周围,重新赢回他们过去的地位。若第五伦不定都长安,那他们迟早要被边缘化,而辛苦了不知多少代人才到手的尚冠里、戚里房产,价值也要一落千丈。
第五伦暗想:“长安人害怕被政权抛弃,但事实上,他们才是有资格抛弃君王的那一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