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9章

作者:七月新番

瞧瞧,秦政何其剧也!

然后就轮到数落汉朝了,这部分内容倒不多,主要指责汉家继承了很多秦制弊端,哪怕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圣人之道还爱得不够深!这就导致帝典阙而不补,王纲弛而未张,至于汉宣帝搞什么“霸王道杂”,更是大错特错。

总结下来,在醇儒眼中,汉制仍不够完美,因此天命发生了转移。

当那文章开始讲至“逮至大新受命”时,画风一下子变了。

天下仿佛灵气复苏,什么玄符灵契,黄瑞涌出,一年内出现了足足四十八个祥瑞,凑到一起庆祝王莽代汉。

秦汉修宫室庙宇是折腾,秦皇汉武封禅是不体恤民情,北服匈奴是多事犯衅。同样的事,新朝改定神祇、钦修百祀、明堂雍台、修建九庙、四面出兵就是“上仪咸秩,壮观极孝,洪业广德”,文章里还怂恿王莽去泰山封个禅。

看看,新政何其美也!

第五伦都听傻了,这文章作者,绝对是古代第一双标狗啊。

再一想不由哂然,只要把德政仁义改成“民主”二字就易懂多了,古今中外驰名双标套路果然一样。

至于文章里说在新朝统治下,外面“百工伊凝,庶绩咸喜”,恕第五伦眼瞎,他从长陵到常安,一路上就没看到过,反见一片王朝末象。

最后,两位老儒总结全文,表示从前,五帝继承三皇,三王追随五帝,皆遵循古道。秦朝违背了这个理想,才会二世而亡,新室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值得称美。

“天子之新政,不仅上承天意,也继承了圣人之道,虽有跳梁小丑阻碍大势,但终究是要实现三代之治的。”

他们现在绝对不会想到,新朝竟一世而亡,较之秦之剧而更剧,哪里美了?

第五伦还在那感慨,却不料下一句竟是要众人将这文章抄下来,回家好好诵读。

抄完之后已到下午,第五伦偷瞄景丹,景孙卿脸色也有些怪,只对第五伦摇摇头,看来他的感触差不多。这些话也就骗那些读书读傻的人,对从基层一路赶上来的景丹而言,就是个笑话。

等总算结束这堂政治课后,第五伦摸着发酸的手腕,出来忍不住问王隆:“这文章文采飞扬,文山可知是谁人所作?”

在第五伦看来,文笔确实华丽铺陈,但通篇都是阿谀奉承的嘴脸,全然不顾事实,作者一定是王莽的御用文人吧。

王隆倒是不觉有异,自然而然地笑道:“伯鱼难道不知?十年前作这《剧秦美新说》的,正是扬雄啊!”

……

今日郎署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第五伦领到了自己的官袍和印绶,代表中级官吏的铜印黄绶挂在全黑的皂袍上,倒是很有精神。

从今天起,他就是三百石郎官,又称之为“下士”。

新朝官吏等级分明,效仿周时制度,从最高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加上附城为诸侯。中二千石曰卿,二千石曰上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千石曰下大夫,六百石曰元士,五百石曰命士,四百石曰中士,三百石曰下士,秩百石曰庶士。

算下来,一共15级,第五伦才是2级小官,在这座官阶金字塔处于底层。

而扬雄,曾经爬到过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还作为王莽的御用文人,为他取代汉朝唱了不少赞歌。

只是,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本该在新朝混得不错的文人丢了饭碗,如今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呢?

带着疑问,第五伦不由看向他家堂宇,扬雄又来了,正一边蹭着酒和饭食,一边与慕名而来的王隆聊辞赋。

王隆刚来拜访,奉上自己的前作《秋菊赋》,表示要向扬雄学习,也写一些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鸿裁雅文出来,流传后世。

扬雄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后生,摇头拒绝:“辞赋者,童子雕虫篆刻也,壮者不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赋了。”

这时仆从第四喜端着饭食上来,嫌弃扬雄不请自来,遂无情戳穿了他:“扬翁,这不对罢,我怎么经常见有好事者载着酒肴来向你请教游学时,你从未拒绝呢?”

这话让扬雄老脸一红,他这几年处境艰难,而除了一身学问又身无长物,只能靠“卖知识”来混点酒钱,吃人嘴短嘛。

但那些所谓的游学弟子,不过是冲着他文名而来,利用完就断了交情。唯独来自巨鹿的太学生侯芭比较实诚,一直对扬雄以师待之,每隔几天就背着粮食,来替他清扫院落。

王隆对辞赋太过着迷,怎肯放过这“司马相如后第一人”,钱他家有的是,遂表示,愿意带着束脩和美酒再来拜访,希望扬雄能收他做弟子。

听到“酒”字,扬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神情变得十分犹豫。

他虽然老来贫贱,却也不是没有机会挣钱。当年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扬雄断然拒绝,说富人无义,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么能随意记载呢?

可此一时彼一时,肚子里的酒虫不饶他啊,扬雄最后只能长叹息道:“既然君子心意至诚,我便随便指点一二罢。”

“我其实没什么天份。”

算得上汉朝数一数二的辞赋家扬雄谦逊地说道:“但只认准一点,基础要打牢才行。好好记住这句话,能读千首赋,则善为之矣!”

王隆拼命点头,听得很认真。

扬雄笑道:“我这些年收集了古今几乎所有辞赋,从屈子到前朝宣帝时的蜀人王褒,应有尽有。文山,你且去将它们全诵读十遍,抄录三遍,再来见我!”

王隆没察觉不对,只以为掌握了秘籍,欢天喜地地跟着侯芭去扬雄家了。

第五伦和景丹在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真是随便指点啊,看来,扬雄起码有五六天清净了。

扬雄也不回家,还赖在这,眼睛不时看向第五伦,欲言又止。景丹了然,立刻起身回屋,他才拄着杖一瘸一拐过来,朝第五伦拱手。

“昨日得了伯鱼相救,又在桓君山和我弟子公辅面前,给老朽留了一点颜面。我家贫,除了空空的酒坛就再无他物,实在是无以为报。”

扬雄抬起头,态度真诚:“老朽七十有一,此生禄禄,若说还有什么自得之处的话,那便是学问广博。”

“伯鱼若是像王隆一般,想要学老夫的一门学识,我一定尽心教授,分文不收。”

第五伦却没太大热情:“小子来自陋乡鄙野,孤陋寡闻,除了辞赋,还真不知大夫都会什么?莫非是五经?”

扬雄摇头道:“我少而好学,但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对五经不太擅长。”

他和桓谭,都不是典型儒生,反感在五经章句里耗尽一辈子的俗儒,认为读了原文理解圣人之言即可,而将时间用在试图蹚出一条新路上。

扬雄着迷老庄玄学,桓谭则对无神论十分笃信,只是这一路荆棘,殊为不易。

而扬雄确实是位高产的大才子:“我好古而乐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

“箴(zhēn)莫善于《虞箴》,作《十二州箴》。”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传颂甚多。”

“至于其他篇章,则有《蜀王本纪》《赵充国颂》等。”

说了这么多,扬雄却丝毫没提《剧秦美新》,那才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吧,都变成朝廷宣传教材了。

提及自己的得意之作们,老扬雄也恢复了一点自信,笑道:“不知伯鱼想学哪一种?”

但第五伦拒绝得很干脆。

“不,我不想。”

……

第33章 你也配叫刘秀?

听到第五伦拒绝,扬雄的面色垮了,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方才的昂扬自信也瞬间褪色。

他恢复成了那个口吃不能剧谈,被兵追得从天禄阁上跳下,被人嫌弃只能以酒度日的落魄老叟,只讷讷起身,拱手告辞。

“子云翁且慢。”

第五伦却叫住了他:“我倒是对子云翁昨日一显神通,却没有列入这些得意之作的《方言》,有些兴趣!”

听到这扬雄却是一愣。

除了想要“报恩”不欠人情外,扬雄对第五伦其实是有些喜爱的,毕竟第一印象太好。

他家五代单传,传到扬雄时,两个儿子又同时死去,尤其是最聪慧的小儿子扬信。9岁时就能和扬雄辩谈那本以艰深而著称的《太玄》,竟也早早离世,让扬雄痛不欲生。

而侯芭虽然勤勉,但才学不高,对扬雄最得意的《太玄》《法言》理解有限。王隆等人,则只对扬雄早就自我厌恶的辞赋感兴趣。

若是能再收位有天赋的好弟子,将这些耗费了他一生心血的学问传下去,就好了!

却不料,第五伦只对他最冷僻学问有意向。

这方言一书,全称是《輶(yóu)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据说周、秦时期,每年八月会派遣輶轩之使,到各地采集异代方言,收集整理之后,收藏起来,便于考察天下风俗。

秦朝灭亡,这些文献散落殆尽。像前朝刘向这样的大儒,也只闻其名,而不详其职。

倒是扬雄在蜀中时的老师严君平记诵千言,略知梗概。扬雄从学,并以此为基础,积三十年之功,终于收录天下各处方言于一书。

在时人看来,这是不入流的杂学,连扬雄也觉得,这不过是自己兴趣所在,为了完成师长夙愿而作,乃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等自己死了,送入石渠阁收藏即可。

殊不知,第五伦倒是觉得,扬雄方才列举了种种学识,都没什么用处。

辞赋作得好又如何,给王莽再写一篇剧秦美新?至于什么《太玄》、《法言》,光听名字第五伦就没兴趣。易经和论语第五伦晓得,但扬雄仿照体例所作的两本书,恕他历史不好,根本没听过啊。

第五伦暗道:“应该只是扬雄的自嗨之作,后世要么失传,要么束之高阁了,一定是这样。”

他时间精力有限,不能用于实际的知识,诸如繁杂的章句训诂,第五伦是不会去学的。

但方言这项技能,第五伦有兴趣尝试一下。

第五伦之所以来常安,一是为了见识下王莽的“新朝雅政”究竟是如何闹得天下大乱,二是想与国师“刘秀”会一会。第三嘛,则是想在人物荟萃的京师结交四方豪杰,以待他日之用。

但这两天在郎署里,跟来自各州郡的孝廉们相处一番后,第五伦发现,大家光是想好好说话沟通都很难。

这年头十里不同音是常事,若是相隔千里,彼此方言基本就完全听不懂了。确实有洛音雅言作为“普通话”,但这年头没有拼音字母,随着时间推移,雅言本身都在产生偏差。就更别提因人而异,有的人不说雅言还好,一说你会发现……

“他还不如说方言呢!”

正因如此,数百人的郎官中,除了萧言与一帮前朝遗少自成一派外,基本都按地域分出不同圈子,彼此交流很少。

音韵相通是最简单的结交理由,谁会跟彼此无法交流的外乡人交朋友呢?

反正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跟扬雄将这方言之术粗略了解下,多一项技能好过没有,以后可以说一句:没人比我更懂方言。

最起码,夸人和骂人的话得知道。

见扬雄久久不言,第五伦笑道:“莫非子云翁不舍得?”

“非也。”扬雄摇头:“只是想起,伯鱼是第二位对这学问有兴趣的人。”

“哦?第一位是谁?”

“当朝国师,刘子骏。”扬雄露出了苦笑,不再想提这件事,他还是习惯称呼国师曾经的名字:刘歆。

二人一起做过黄门郎,曾是莫逆之交,一起交流学问,抨击前朝成哀的黑暗政治,又同时被周身散发着儒家理想之光,俨然周公再世的王莽吸引住,甘心受他驱使。

但随着年纪渐长,随着新室的种种弊病显现,二人理念相左,居然反目成仇了。

刘歆曾嘲笑扬雄自苦创作,说他所写的简牍文书,以后要成绝响,世人不会理解,而要拿去当酱缸的盖子。

可刘歆又觊觎扬雄的《方言》,随着前年刘歆写信威胁索要,而扬雄回信说出了“缢死以从命”这样的话后,二人彻底闹掰,自那之后再无往来。

扬雄不愿再多提及老友,只打起精神来,开始给第五伦传授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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