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半个月前的长平馆之会,第五伦就是歪打正着,碰上这简朴之风,才被隗嚣列为典型,得入上席。
此风已经弥散开来,京师周边的六尉郡县也加以推行,众人早有耳闻,来之前就去掉了车马上的装饰,身上还披了麻衣。第五伦回头看了看,不由莞尔:“再拉上一口黑棺材,就要变成出丧了。”
抵达这儿,王隆便与他们告辞了。
“邛成侯府在戚里有宅第,我要去那边落脚,孙卿兄、伯鱼,明日郎署再见。”
众人与他告别后,景丹忍不住对第五伦道:“常安的宅第,一向是越往南越贵。”
“孙卿兄还关心常安房价?”第五伦乐了:“最贵是何处?”
“最贵当然是寿成室(未央宫)。”
景丹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但那是无价之地,若要论有价的宅第,当属位于寿成室玄武门外的北阙甲第,也称之为戚里。戚里左桂宫,右北宫,住的多是世卿外戚,曾有金、张、许、史聚集,萧氏在那也有府邸。”
“其次则是位于寿成室和常乐室(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北邻京兆尹,南有宰辅之第,汉宣帝微时也居于此中,据说常有神迹。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以及功崇公王宗兄弟就住在那。”
“这两处,一宅能当千金之价。”
第五伦只想着,如果一环是宫阙的话,那北阙甲第,不就是京城二环以内么?
至于他们要去的宣明里,已经到了三环之内。但一区宅的价钱也高达百金,轻易不会售卖。只不知第四氏何时搞到手的,因价格太贵,难怪只舍得借给第五伦,而不是送。
正因在常安生活成本太高,第五伦知道景丹离开了大宗自己打拼,家里也不富裕,便主动邀他同住,也方便相互照应。
“汝等却是走错了,这是宣平里,不是宣明里。”
停下问道时,一位手持木牍的里长给他们指了方向,又听出几人的外地口音,遂问道:“车上可有女眷?”
几人摇头,很快便明白里长为何如此发问。
却见街巷十字路口处,常铺着草席,跪坐着几个穿素白衣裳,头戴儒冠的人,身边还放着木桶。他们目光死死盯着每个路人,尤其是男女结伴而行的。
若是有男女靠得太近,或是知慕少艾的小年轻忘了禁令手挽手出入,这群白衣男子好似猎犬见到猎物,立刻起身。他们蹭蹭几步上前,从木桶里抽出浸了红土泥浆的布幡,便朝“狗男女”身上重重打去!
随着一阵惊呼,情侣、夫妻的衣裳污了不说,还要挨那群儒生上纲上线好一顿训斥。
这场面把第五伦都看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是单身狗在报复社会。
里长道:“那些白衣人是太学的博士弟子,这举止,却是跟予虞唐尊学的。”
予虞唐尊乃九卿之一,他带头响应皇帝的复古简朴之政,这城里大搞表面工程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皇帝王莽还大加赞赏,下诏申敕公卿向唐尊同志“思与厥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多人就见贤思齐,有样学样了。那些读古书读魔怔的太学生,更是纷纷走上街头,严格执行“男女别途”的儒家理想政治。
但这年头对性不像宋明那么死板,私奔改嫁都不算事,如今却连并肩同路都不能,实是矫枉过正了。
里长也年轻过,对这风气深恶痛绝,念叨道:“真是奇了,男女同道怎就犯禁了?吾等年轻时,做过的事可比同途过分多了!若人人如此矜持小心,恐怕年过三十都难以成婚生子。要我说,三十不婚、子女不回家看望老父才是犯禁!”
常安本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这么一折腾,却是冷清了许多。也难怪,城里正在进行王莽和醇儒狂热的复古运动,行人仓皇,不敢久留,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一路看下来,第五伦简直是无力吐槽,只暗道:“不愧为新朝,多有‘雅政’!”
……
气氛如此微妙,他们也不在外久侯,顺着里长指的方向,沿东西向的夕阴街一直向东走,宣平里隔壁便是挂有“宣明里”三字的里坊。
第五伦顾不得看自己新家“小区”的格局,而是转过头回望南边的宫殿。
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眼前这宫阙不似其他建筑般雄浑大气,那些翘起的屋檐反而有些秀气。且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显得有些孤寂。
第五伦遂指着它,问宣明里的里监门:“敢问这是哪座宫殿?”
京城的看门大爷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早见惯了王侯将相打门前经过,第五伦、景丹两个小小孝廉郎官算个屁啊。
他低头查看几人的符传,嘴中说道:“过去叫明光宫,现在改名了,叫定安馆。”
里监门抬起头,没什么好脸色:“住在里边的人,是黄皇室主!”
第五伦和景丹恍然,说的便是王莽的女儿,前朝汉平帝的皇后。
据说她小小年纪在全天下的赞誉中出嫁入宫,没多久就守了寡,再过几年大汉也亡了。于是就从汉家太后,被王莽改封“黄皇室主”,又做回了新朝的长公主,在定安馆深居简出。
算算年纪,她不过才二十二岁啊。
这身份真是复杂而微妙,第五伦回头看了几眼,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与景丹步入宣明里。
相比于长陵乡下的第五里,这宣明里虽在二环开外,却不愧是天子脚下,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不仅道路规整笔直,且十分干净整洁。家家户户门前都洒过水,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树梢飘落的枯叶清扫干净。
里民也是往来无白丁,待人彬彬有礼,遇到车马驶来,只是随意一瞥就挪开了目光,不会像第五里的族人那般,来辆驴车都会蹲在路边地看上半天。
想到这,第五伦摇头暗道:“这才离开半天,我竟有些想家了。”
两侧水沟潺潺流淌,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顺着它一直往里行驶,很快就到了一间不大的宅院旁。相较于邻居们的粉墙青瓦,有些许破败之意,一株老高的榆树从墙上探出头来。
按照第四咸给的地址,应该就是这了。
第五伦去正门叩响门扉,第五福下车来搬运行囊衣物,却被什么绊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一回头,却见这宅院外墙的沟渠边,竟然卧着个人!
“死……死人?”
第五伦和景丹闻讯过来,就着月光仔细一瞧,却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一身的酒味。看他肚子的起伏和不时发出的鼾声,显然是醉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玄之又玄,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宫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粘在白胡子上,看着十分可怜。
这时候门也开了,果然是第四咸家的宅第,有对奴仆夫妻二人在此看家,早就知道第五伦会过来,立刻将门槛抬起让马车进院内去。
第五福磕破了下巴,骂骂咧咧继续干活,第五伦却让他们将那醉酒老翁也抬进去。
“若是死在里面如何是好?”第五福不乐意,摸着出血的下巴,觉得不要多管闲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了,若是不管他,这么大年纪冻上一宿,恐怕真活不过今夜。”
第五伦是很擅长虚伪博名,但心里还算留着点良善,景丹也认为应当如此:“既然能在宣明里中走动,说明是邻居,或是哪家老父喝醉走失,不能丢下不管。”
第八矫便与第五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人搬进院内,找了个草垫让他靠着,盖了层毯子,又让人去煮点热姜汤。
宅中的仆从点了刍稿火把,在老人面前照了照,笑道:“这不是本里的醉老鳏(guān)扬雄么?今夜又上哪家骗了酒吃。”
景丹听罢却一愣:“你说,此人是故中散大夫扬雄?”
“西蜀扬子云?”
第31章 西蜀子云亭
“西蜀子云?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景丹却说起这扬雄的事迹来。
“我在常安为太学生时便久闻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时,他与当今天子陛下、国师公刘秀,三人同为黄门郎,乃是同僚。”
“而扬雄虽不以经术出名,却有文采,擅长作赋写文章,王隆先前还说起过,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之后第一人,巧的是,扬子云与司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皆为名作,只可惜,他已经封笔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伦了然,低头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毯子哼哼唧唧的老头,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没有新作,是才尽卡文了吧。
看护这宅院的仆从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凑成“四喜五福”的组合。他按照第五伦吩咐的煮了热姜汤,灌给扬雄喝下,让他好歹睡过去,出来后直道这老叟运气好。
“若是没被两位撞见,恐怕就要冻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个人。”
第四喜作为同里邻居,他眼里的扬雄,与景丹所说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个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穷老头。
“自从我来到宣明里,便知道扬雄出了名的穷,听说是一场瘟疫连丧两子,后来又丧妻,他本不富裕,却非要扶棺椁回蜀地老家去安葬,这得花多少钱啊,家道由此而贫。”
“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中散大夫的职位,一年两千石,可不是小数目。但几年前,这扬雄竟卷进了一场伪造符命的谋逆案中。据说他当时在宫里楼阁上校书,五威司命上门缉捕,扬雄一时急切逃脱不得,竟从阁顶跳将下来,摔断了腿!”
说到这第四喜才想起来,让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扬雄平日在里中拄着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继续道:“常安城里还编了歌谣讥笑他平日假装清高,如今活该瘸腿,是这么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景丹听到这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而后头酣睡的老扬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伦转过头一看,发现他仍在梦呓,说着胡话。
“反正从那以后,扬雄官也丢了,又没什么营生,就越发落魄。可酒瘾却越来越大,特别馋时,竟会挨家挨户地来赊,我还给过他半壶酸酒,照喝不误。”
这时候第五福回来了,说是找遍了沟里,都没瞧见什么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沟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伦让他一起来灶边烤火,第四喜往里面添了柴,烘着手道:“说来也奇,扬雄虽然落魄,还是有些朋友,朝中几位大夫经常登门拜访,携带酒菜请他吃喝,只为求得他教点学问,对了……”
“连国师公也来过他家几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并不大,不过一进,小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之用。西边是厨房与旱厕,还有个小菜圃,种了点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厢房,除了第四喜夫妇外,还能让仆从御者们睡个大通铺。北面是三间正房,第五伦、景丹、第八矫住了进去,两侧各有一间耳房,正好用来安顿扬雄。
次日平旦时分,第五伦艰难地起床后,刚出门就发现,昨夜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扬雄,此刻却已精神抖擞地倚靠在堂宇处。
凌乱的头发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丝不苟,扎了块布条,再洗了把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老名士的架势了。
第五伦过去时,扬雄正与景丹说着话:“听你的口音,里面有……有东楚那边的味道,却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应是楚人,后来迁徙到关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师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扬大夫,我名叫景丹,确实是东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经搬到关中两百年,不想你光听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扬雄抚须笑而不言,天下方语各异,就比如说,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词,秦晋之间骂奴婢曰侮。关东陈魏宋楚之间,谓之为甬。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扬雄对这门无人钻研的学问产生了兴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师遗书,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笔,携带白绢,与来自各郡国的孝廉、役夫闲聊。
从近于雅言的秦晋宋卫,到音韵走样的齐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视为“蛮夷鸠舌”的南楚。各地方言异语,统统收录在那本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
可以这么说,新室十二州部,近两百个郡,就没有扬雄不会说的方言。
“扬翁且来听听我的。”
第五伦也凑了过来,朝扬雄拱手,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
扬雄闭着眼睛:“我听出了一些齐地的声调。”
他抬起头看着这年轻的小后生:“又混杂了秦地三辅之言。”
“按理说,你祖上应是从齐地迁入关中,或是诸田后裔,应该是第四喜的亲戚。”
扬雄的白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你说话与第四喜不同,齐、秦之言皆非你母语,还藏着另一种话,虽刻意藏着那音调,话音仍有些变形。”
这一席话惊到了第五伦,他的母语,当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话啦。来到这个时代后,继承了点记忆,发现古汉语与后世音韵语法差距太大,虽下意识控制,但偶尔口音还是会跑调。
第五霸只以为他学了雅言,其他人也没在意,不想扬雄居然一针见血。
第五伦只能解释:“吾乃列尉郡长平县第五伦,不瞒扬翁,我年少时有语难之疾,说话音调失准,后来才改过来,却留了点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