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行军不惜马力。”
“弃马列步阵,依丘陵为后列,秩序整齐,持环刀如墙而进?号令如一?”
耿弇品味着败兵描述的敌军战法,或有夸大之处,但那种异样感越来越浓,他最后笃定道:“旗号和甲衣是假的,这绝不是屯骑营!”
“必是来自南阳的荆楚勇士奇材剑客!”
越骑营作战期间抓获的几个俘虏供词,也印证了这点。
“将军让屯骑营在盩厔大张旗鼓,而征调其马匹,使吾等南阳子弟族兵能骑者骑之……”
骑马步兵!
“汝等将军是谁?领军的人是谁?”
这明明是场败仗,但一直兴致寥寥,提不起气力的耿弇却忽然兴奋起来,追问之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来歙(xī)……”耿弇念着此名,而陆续有战败后不甘心,继续尾随来歙的越骑营士卒来汇报最新军情。
“来歙到何处了?”
“彼辈扔下死者,而重伤者数十人皆拔刃自尽,所剩两千人继续骑马,抵达泾水六辅渠口,看着正欲渡河!”
至此,来歙的目标昭然若揭。
耿弇有些激动,看着地图上,随着大军转移到泾西五陵防御刘伯升,只剩下万余民兵守备的郑国渠、白渠间广袤地带。
“栎阳,来歙,想去袭栎阳!”
“好胆!”
疯狂的举动,耿弇却忍不住赞叹:“来君叔,亦是上驷也!”
第313章 运动
九月十五日夜,泾水东岸的郑国渠两侧,尽是火把,民兵匆匆集结,第五伦在秋收后才开始将他们组织训练,靠着从常安带来的武库甲兵武装起来,以期替代新朝时的郡县兵及魏军,接管各地城防,好让主力部队能腾出手来。
不曾想,如今练了不到一月,却遇上了这等大事。
“治粟都尉”任光死死盯着泾水对岸的隐约火光,那是绿林奇兵,右扶风的耿弇、彭宠也不知在干什么!竟放任彼辈杀到了他们的大后方。
此地极为重要,郑国渠、白渠间的膏腴沃田收上了粟麦,作为田租的部分交到此处,大多数储存起来,小部分通过日夜不休的水碓舂壳,由泾水上的往来频繁漕船运往前线,满足大军所需。
亏得第五伦谨慎,留了后手,在此驻兵两千,让左中郎将臧怒负责,另有任光麾下数千民兵兼运兼守。若非忌惮他们,不敢贸然渡水,这支绿林奇兵恐怕要长驱而入,烧仓而去,甚至还能抢下几艘漕船呢!
民兵们虽然训练时间较短,却不妨碍他们有立功之心:“臧君,彼辈兵也不多,且疲惫不堪,简直是送上门的军功,过河去配合谷口县卒,将其打灭罢!”
臧怒和一起在新秦中追随第五伦的袍泽郑统性格相反,他端坐在仓城上道:“我奉诏守在这,大王说过,哪怕是前线败了,哪怕是刘伯升打到了仓城前,我都不可挪动半分!”
他很明白自己的职责,看仓库的忠犬,决不能瞧见一只老鼠从外头跑过就伸长舌头跟出去。
极度乐观的人跃跃欲试,极度悲观者则窃窃私语:“绿林兵打到了此处,前线恐怕……”
“有泾水对岸逃归来的谷口县卒说,绿林每到一处,抓到人后都说,刘伯升大败魏军,魏王已死……”
“诈计也!”一同守在此处的任光呵斥了这种想法,令人将传谣的统统斩了!他知道,绿林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第五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就是要深入此地,通过谣言骗得一二豪强犯糊涂,将第五伦后方搅乱,便赚到了。
“撤了,敌兵撤走了!”
斥候远眺看到那一大串的星火见在渠口无机可乘,渡河不得,烧仓也无望后,竟向北撤去。
任光立刻下令:“戒备不可松弛,派斥候沿着渠跟过去。”
他们务必死守仓城,粮食是军心的压舱石,绝不可因小失大,但敌人行踪必须搞清楚。
任光松了口气,但心又悬了起来,让这支敌军在后方乱窜,实在是让人不安啊:“我想,彼辈或是欲从甘泉山渡泾,说不定……”
“是想去威胁栎阳!”
……
刘伯升总兵力如下:六七千本部精锐,可称之为“舂陵兵”,乃是一年前随他起兵后或败或胜,或增或减的所余,跟绿林诸渠帅相比称不上多,也不算少。
剩下两万多则是杂牌,包括邓氏兵四五千、阴氏兵千余,及沿途所归附的析县盗寇,及宛城收降新军等。
来歙回过头,看着疲惫的士卒,暗道:“伯升将三分之一的精锐,都交给了我。”
但这艰难的路必须得往前走,五伦跟只老乌龟似的,于渭北防御甚严,刘伯升虽轻视渭水,却也轻易渡不得,但拖下去他们必败无疑。
“既如此,就只能拼命了!”
绿林不是新军,打仗颇为灵活,很是明白“兵以诈利”这四个字。过去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会采取一个办法:运动起来!
兵法有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当年唐河大败窦融部,正是刘伯升、刘秀兄弟将军队分为六部,借助黑夜的掩护,分进合击,断其辎重粮草。
而如今亦然,让王常、邓晨合击华阴以期威胁河西是运动,令来歙从西边渡渭大包抄亦是运动,目的只有一个:迫使第五伦后顾,为主力渡渭创造机会。
来歙麾下两千人,多是伯升本部舂陵兵,非他们不足以为死士。兵是如此,将亦如此,也唯独天不怕地不怕,当年在长安居住时还时常游走于三辅的来歙,敢打这种孤军深入的仗!
在五床山血战一场,虽然靠着“屯骑营”的旗帜骗得越骑营贸然进攻,阵斩成重,抢了先机,但己方亦颇多伤亡。来歙咬着牙处理了伤口,为了让“骑马步兵”保持机动,他们只着皮甲,而无铁铠,箭矢也快用光了。
郑国渠、六辅渠口的仓城防御甚严,烧魏军粮草的计划是妄想,一旦停下来容易遭到敌大批民兵围攻,一两次还能挫败,久之必被拖垮,只能继续向前。
九月十六日清晨,他们已经能望见对岸的甘泉山,这里是第五伦控制地域的边缘,泾水泾流较小,任光派出的追击部队也没赶上,只有些许斥候气喘吁吁跟着。
他们非得渡过去,进入泾东的“左冯翊”地区,以期与邓晨、王常的军队会师于栎阳——如果他们能顺利按照计划,进入河西的话。
若想赢得此战,那是唯一的机会了!
但缴获的马儿不够,旧有坐骑已颇为疲惫,再往下走,就算人还撑得住,马也得大批累死了,且要带马泅渡会浪费大量时间。
看士卒试探完水流深浅,短暂缄默后,回过头来,来歙下达了一个听上去更加疯狂的命令。
“弃马,只携两日干粮,渡泾!”
……
九月十六日深夜,位于安陵城的第五伦参谋总部灯火通明,惨呼连连。
第五伦手下的“参军”“主薄”们,已经被来歙那不讲道理的战术给弄昏了头。
“刘伯升怎么能这么打?”
“他精锐本就不多,为何还要分兵?”
“怎能让两千孤军深入我后方?”
“这不合理啊!”
还是跟新军那群酒囊饭袋打多了,总是轻易取胜,真以为天下无人矣。
第五伦没理会他们,那句话说得对啊:战略上,应当轻视敌人的时候,却决不可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问题上,也轻视敌人!
他只敲着案几询问:“最新消息,来歙到何处了?”
“甘泉口,已弃马而渡,过云阳县,正继续往东。”
“何其速也!”
第五伦面上淡然,心里倒是赞叹不已。
虽然从九月十二到十六,骑马步兵五天走了三百多里看上去不算什么,但这是敌后啊,要且战且走,还得解决饮食。
谁说什么“刘伯升麾下多无名之辈”来着?他深深记住了“来歙”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如何见招拆招才是正解,还要去纠结“他凭什么这么出招”,于事无补。
第五伦遂打断了参军、主薄们的纠结,站起身来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我军必救之处,无非两地。”
他指着地图道:“其一,位于郑国渠与泾水交界处的仓城,余所留任光等人皆谨慎老成,敌必无机可乘,遂继续北窜渡泾。”
“其二,则是栎阳!”
第五伦从容笑道:“栎阳有王祖父及三千兵卒在,余用兵之法除了严伯石外,皆为王祖父所授;少府宋弘征召城内官奴、兵卒,又能得数千;更有高墙深壑,何须愁虑?”
“这支奇兵就是为了搅乱我军布置,秋收已过,渭北坚壁清野,彼辈轻装而行,没有攻城器械,不能夺取城郭,顶多拿下一二乡邑,此蚊蝇之患也。”
之所以如此放心,还是因为第五伦刚刚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前日,景丹、第七彪、河东张宗等已于潼塬大败王常,邓晨向南撤退,虽不知后续如何,但刘伯升“东西开花,威胁栎阳”的计划,起码一头是彻底哑了。
第五伦承认来歙的勇锐,舂陵精锐的悍不畏死,但战术上再努力,也无法挽回战略上的颓势,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大王的意思是,不管来歙?”
第五伦颔首:“若是太过顾忌于他,反而遂了刘伯升的心意。”
且不说运动战是敌军擅长的,每抽调一点兵力去追来歙,都会让刘伯升渡渭的难度降低,倒不如相信己方的留守人员。
说到这,第五伦却陷入了思索,再度看起案几上,耿弇、彭宠二人的请罪奏疏来。
他麾下最飘的将军不是第七彪,而是耿弇!这年轻人下巴已经快上天,第五伦拼命压才能按住他。
这次一时大意,在他防区里放了来歙突入,耿弇引以为耻辱,在奏疏里,倒是将来歙的目的、可能造成的破坏说得一清二楚,他也认为这是刘伯升的动敌之计。
但因为信息差的缘故,耿弇不知东方战局已定——毕竟在他眼里,景丹、第七彪乃至于窦融,都是“中驷”甚至“下驷”啊,能成什么大事!
所以耿弇依然认为,来歙会对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请命由他亡羊补牢,去将这头小狼逮住!
“臣不欲多将兵卒,只需大王予我越骑营残部及少许县卒,二三千人,可擒来歙来献!”
“小儿曹,好大的口气!”
第五伦释卷摇头,还是这么狂傲,耿弇这是想上驷对上驷啊,真不知该夸还是该怒。
按理说,魏王应该拒绝这提议,因为比起去管来歙这小蚊子,一直蓄势待发的刘伯升才是更需要防住的,但是……
“备马。”
第五伦忽然下了这样一个命令,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一众卫队、参谋、主薄,离了他居中调度的安陵城,向西走了数个时辰,抵达耿弇军大营!
此地名叫细柳亭,亦是第五伦和马援放跑万脩的地方,如今南北开战,重新驻军。和当年汉景帝的待遇一样,第五伦先驱也被阻拦:“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魏王之诏!”
还得第五伦令人持节诏耿弇、彭宠来见,壁门才得以放开,第五伦也不含糊,驰入壁中,直至匆匆赶来的耿弇、彭宠面前!
彭宠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而耿弇只是拱手:“大王此来,臣等未迎,甲胄在身,不敢拜!”
“将军介甲免礼。”第五伦不以为忤,扫视耿弇麾下校尉们:“久驻辛苦,余欲劳军。”
又抽出了耿弇的请战书:“同时,也准将军之请,让卿去击来歙,可带本部三千人北上。”
耿弇大喜之余又感到诧异,对付区区来歙而已,何须这么多兵?而彭宠则是大惊:“大王,那大军由谁来掌管?”
总不会是他罢?彭宠经过被田况大败的惨痛经历后,对独领一军已有些犯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