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38章

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将军出去时,看到太后平日所乘的小马车停在外头。”

“遂问贱婢,这小马车能载多重,能走多远?”

好家伙!

王嬿气得从牙缝里挤出骂来:“亏他还是扬子云之徒,哪是什么守礼将军,分明是个蛮夷将军!与他口中的绿林贼何异?”

当年楚王自诩蛮夷,问鼎轻重。

而这第五伦。

却是问太后之轻重啊!

……

于第五伦而言,王嬿虽然鸡肋了点,但多多少少还有点肉……不对,是有点用。

她是新朝的黄皇室主,对新室,非要严格论君臣大义的话,第五伦虽然口口声声“吊民伐罪”。但若以私人来看,王莽确实待他本人不薄,老皇帝仓皇出奔,他诛民贼即可,没必要对王嬿喊打喊杀。

因为王嬿很爱惜羽毛,连复汉老臣都赞她“为人婉约,有义举之节”,名声比王莽好多了。

她又是汉朝的孝平太后,临渠乡诸第虽为汉所迁徙,但严格来说,不管是在楚汉间反复横跳、输给韩信、烹杀郦食其,都是田氏兄弟自己的选择,败亡不冤。刘邦也确实赦免了田横,许以侯位,但老田横性格使然,毅然自杀。

时移世易,两百年前的老黄历,跟宗族里渲染一下悲壮团结人心可以,若自己也当真,并以此作为对外宣传点,那就可笑了。

非得论的话,第五伦和汉没有大仇,也没有小恩,汉家于他,路人而已!

故而对这合前前朝太后,前朝公主于一身的女子,第五伦能善待还是善待。纵观天下,现在已经三汉并立,世上聪明人这么多,都觉得“复汉人心所向”,你也顺势,我也顺势,都想走看似最容易的路,未来五汉乱华,甚至战国七汉都有可能。

然而皇帝随便立,是刘姓,能动就行,但孝平皇后独此一位!

第五伦这几天去天禄阁转悠,顺手翻阅前代文书,对一篇记载老霍光废昌邑王过程的文献印象深刻:

“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

废帝的法律依据就一句话:“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汉家太后地位之高,甚至可以自称“朕”的!

故而,她虽暂时无法给第五伦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利好,却是一件“对汉帝宝具”。

等日后时机成熟,第五伦要对付诸位汉帝,王嬿太后一份诏令,就说你不合正统!你在那说汉当复兴,我继续强调汉运中衰,王命已移于第五,这些舆论战虽无大用,但能恶心敌人,让他们气急败坏还对你无可奈何,还不够么?

然而第五伦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击破田况,而他的计划也步入正轨之际,紧张的心情放松后,一步步踏上高位,他多年来潜藏在孝义外表下,那份轻王侯鄙权贵的蛮横,也开始渐渐浮现。

除了书和太后,常安城里,另一样第五伦必须带走的,还有隶属于官府,数量庞大的工匠。

任光负责统筹此事,来禀报第五伦道:“共工府下辖之织染署,有织工织女及染色工皮革工两千余人。”

“掌冶署管的是范镕、金银铜铁、及涂饰琉璃玉作,工匠千余人。”

“诸冶监则负责铸兵农之器,工匠两千余人。”

从秦汉以来,官府是控制一整个手工业体系的,除了盐铁酒的大头外,木工、金工、皮革工、染色工、玉工、陶工等诸多工种,都被少府统一管辖,第五伦这次就直接打包带走!

任光又道:“还有中、左右三尚署,掌供郊祀圭璧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彩之制,画素刻镂与宫中蜡炬杂作、闲马之辔,虽于民生经济无大用,但日后明公欲草创制度,此类亦可作为装点,不可或缺。”

有想法,第五伦就喜欢任光这点,已经想到远些的制度建设去了。

“此外亦有上林三官,钟官令主钱铸造,技巧令掌刻钱范,辨铜令管铸钱原料分辨,其吏员工匠亦在迁移之列。”

上林三官是汉武帝创立,在王莽时期大放异彩,响应老王名为复古实为创新的号召,铸造了许多种怪模怪样的钱币,手艺是越来越精致。虽然如今铜钱已等同废物,想重建货币体系谈何用意,但第五伦还是要将他们带上。

此外,王莽嘴上说要废奴,然而官奴却越来越多,因买卖奴婢,铸私钱罪被罚刑的人,不可胜数,最多时有十几万人,被打发随军,去昆阳送了一大批,还剩下三万人,也归上林三官管。

第五伦宣布宽赦释放这三万官奴,但究竟是自己散去做流民,还是随自己去渭北,往后还能得一份生计,众人自己选择。

而就在出城时,第五伦还看到一群士卒艰难地在玄武门下推攮着一辆大车,用四头牛拉着都很吃力。

而上面运载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方鼎,重不知多少,反正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第五伦亦没少出入钟鸣鼎食之家,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玩意。

鼎为三翮六翼,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擦得铮亮,看来是好好保养的。

第五伦在它旁边停下马来:“这是……”

表示愿意抛弃杜陵的老宅,随第五伦一同北迁的史谌十分积极,来禀报道:“大将军,此乃前汉孝武时,在河东发现的宝鼎。”

从夏商周一直传到秦的大禹九鼎,已经丢了,怎么丢的众说纷纭,第五伦比较相信其中一种:项羽破咸阳后将它们运回彭城时,船沉没于泗水,九鼎遂失,刘邦试图去捞却没捞到。

但诡异的是,到了汉武帝时,去在与泗水相隔千里的河东汾水,捞到了一口鼎!就是眼前这座,形制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

史谌说道:“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

“而这河东鼎,是为太一鼎也!”

好家伙,这比大禹九鼎还古老,还金贵,是天地混沌之初,太一神亲自铸的,怕是有几十亿年历史了罢!

就这样,大鼎被当作至宝一样地迎接到了甘泉宫,接受了汉武帝的祭祀,又送进未央宫,作为汉家神器之一裱起来。

当年从河东运来,千人拉百人挪,今日亦然。

第五伦却一笑置之,指着这方鼎问道:“是谁让人拉出来的?”

史谌讨好地说道:“是我……”

第五伦却脸色一板:“将此物卸下,就扔在玄武门!”

什么?史谌只当自己听错了,这可是证明天命所归的宝器啊,他特地为大将军运出来,怎能弃之不顾呢?

第八矫却支持第五伦的做法,站出来说道:“夏后氏实行德政时,九州贡献出美金,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因此能够上下和协,受到上天保佑。夏桀昏乱,鼎迁于商,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周之衰,迁于秦,然秦得天下,十余载而亡。汉无九鼎,却能传国两百年;王莽好古物,亦是十余载而亡。”

“由此可知,若治民美善光明,鼎虽然小甚至无鼎,也是重的。如果奸邪昏乱,鼎虽然大,也是轻的。”

“是故得天下,在德,不在鼎!”

老八说得好啊,第五伦颔首,不过,若这当真是大禹九鼎,那是国宝,他怎么也得运走。

可既然是汉朝自己“制作”的东西,那就和王莽被丢弃在城南的“十二神器”一样,赝品,伪物。

第五伦心意已决,让人将这太一鼎扔在玄武门,留给那些将它视若珍宝的人,来问其轻重吧!

他心中暗道:“与其拉这破鼎,还不如多载几个工匠,多运几石书典。”

若非时间不够,第五伦甚至想让人将它熔了,省得浪费!

第五伦只点着这堵住玄武门的硕大蠢物告诫亲信众人:“吾等要做大事,就不要怕这些坛坛罐罐打烂。”

坛坛罐罐?仔细一想,鼎最初是用来煮白水肉的,可不就是坛罐么?大将军的话朴实,没毛病。

关键是知识、人和粮食。

知识载于图书上,师教之,弟子颂之,可以代代流传;手艺在工匠们手上,给他们材料就能复制工具,将匠人组织在一块,一整个手工业体系便能迁移。

加上足兵足食,如此一来,上中下三层建筑齐活。

“有此三者,不管到哪,我们都能重铸‘九鼎’!”

……

第278章 另起炉灶

既然第五伦要求大的“坛坛罐罐”不让带,在搬迁之列的百工们就肩挑手扛着尺锯刀斧,牵着驴拉着车拖儿带女。他们是不得不走,虽然过了几百年,但工匠依然和西周一样“工商食官”,人身并未得到完全自由,依附于朝廷,世世代代延续着各自的工种,以此为生。

新朝取代汉朝,少府改名共工府,他们也换了一位主人,而现在,自然也属于下一位胜利者所有。反而工匠的手艺在身上,到哪都少不了一口饭,好在还有决定跟第五伦离开的官奴婢和士卒帮忙。

但共工府的头头宋弘,就对离开常安颇不情愿,觉得自己遭到了第五伦和任光的欺骗。

“第五伯鱼先前请我出来主持发粮,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满城百姓,如今何故要弃之而去。”

这让宋弘十分难过,短短一个月内,第五伦的军士对常安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大肆屠戮侵扰,而此城的下一任主人呢?又会如何。

还有那任伯卿,前些时日共事时,虚心请教于宋弘,一口一个宋君,原来是为了摸清了共工府和上林三官底细,最终打包带走!

但宋弘也没法强求第五伦必须留在常安,保卫常安,兵家胜负不可笃定,若此地沦为战场,那样反而会让数十万人遭到更大兵灾,选择退出反而成了“保全”这儿的最好办法。

于是宋弘就只在共工府里生着闷气,死活不走,连任光亲自登门,反复告罪都不为所动。

“让第五伯鱼自己来!”

任光笑道:“明公一早就亲自护送太后及宋夫人,启程前往渭北了。”

“什么!?”宋弘赫然起身,手指着任光,如是数次,气得说不出话,却又无可奈何,只立刻追了追去。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五伦已经搞清楚了一件事:除了清廉外,这位宋共工还格外爱家,对他家的“糟糠之妻”尤其很好,夫人和孩子都走了,他岂能留下?

大搬迁浩浩荡荡,队伍多达数万人,前哨已经踏上渭水浮桥,后队还在常安北门。

但对大多数常安居民来说,对这场撤离,他们是冷眼旁观的。

“我就说,第五伦待不了一个月,就会灰溜溜滚出城。”

前前朝的遗老遗少并没有和公孙禄等人一起被杀光,他们潜藏在各个里闾角落,甚至担任了不小的官职,第五伦大军在城中时畏惧刀兵只能合作,如今却开始弹冠相庆。

这些人是巴不得第五伦早点滚,好腾出常安留给真正的主人:汉家天子——但究竟是绿汉还是西汉,他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每个里闾中都有人探头往外看着军队的撤离,议论纷纷,第五伦也曾表示,不忍抛弃百姓,就派人在城中遍告:“关东贼寇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可一同过河,前往渭北。”

第五伦倒是想携民渡河,但随者寥寥。

那是当然,城中不少人奋斗了几代,才混到有家有产,在这八街九陌立足,第五将军免费发的粮食好吃是好吃,但数量也不多,还不到许多人半年俸食,而且也没说跟去的人能继续吃白饭啊!

何苦为了他一句空口承诺,就抛家弃业,奔向未知的前程呢?

至于关外流寇,大家都想观望观望,常安自从建立以来,就没有过大变乱,即便是诛吕,也未伤百姓。近点的王莽对汉朝和平演变,好似睡醒一觉起来就变了天,也给了常安人错觉。

“不就是改朝换代么?”

王莽如此,第五伦如此,都不伤及下,也许下一位来到常安的将军,会比他们更好,仁义之师,秋毫无犯呢!

而家住尚冠里的一位苍发老人,却逆流而行,默默带着仆人出门,坚持要追随第五伦的队伍走。

“张松伯。”他的邻居,一位大腹便便的贵人颇为诧异:“第五伦差点因陈崇之事缉拿杀汝,他走了,不该喜庆么?为何竟要跟去。”

这张伯松七十几岁年纪,名叫张竦(sǒng),乃是汉宣帝时“五日京兆”张敞的孙子。

张竦与第五伦的仇家陈崇是好友,又和第五伦的老师扬雄是文坛的对手,那些扬雄不屑写不肯写的文章,张竦抓起笔信手拈来。

他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

故而被封为淑德侯,常安人作歌讥讽:“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但张竦的吹捧文章,随着王莽政权的日益衰败而减少,对外推说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第五伦入常安之际,张竦被投机者举咎,说是陈崇的好友,亦是王莽帮凶,差点被打成民贼,但第五伦报仇归报仇,却不打算诛十族,扩大打击面,遂放了他一马。

但听说第五伦要撤,张竦竟抛弃从他祖父张敞起传了三代的千金豪宅,渭南的家财产业统统不要,便要轻车简从跟去,一时间成了里坊奇事。

邻居们都笑他:“张伯松,汝莫非当真是酒饮多,糊涂了。”

上一篇:这个剑修有点稳

下一篇:渡劫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