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35章

作者:七月新番

从汉朝起,从诸侯王到大臣将军,就常有自杀之事,自刭、饮药、自缢、自刺、自溺、绝食、自焚、闭气等,田况选择的是自刺。

“将我头献给第五伦,请他放过随我作战的将士,容他们解甲归田。”

衣裳已解,尖刃顶在心窝,一个用力,他的生命就能结束!

田况深吸一口气:“再替我告诉他,田况死后,去黄泉招揽青州、师尉旧部,在下面等着!待第五伦有朝一日兵败身死,相聚于黄泉,吾等再以同样的兵力排列布阵,厮杀一场,田况,绝不会输给他!”

……

听闻田况之死,第五伦感慨之余也觉得,这或许是此人最好的结局,毕竟与自己天然不对付的家伙,收服很难,要放心使用更难。

田况的属下没有忍心砍他的头颅,将尸体清洗干净,穿好一身甲胄抬了出来,若非确实没气了,那对白眉毛颦起,看上去好似依然如生。

城中随田况而自杀者竟有五十多人,再加上那些甘愿在商颜山井渠里一蹲几天的死士,足见此人治郡带兵,都颇得人心。

他之所以败,除了站在错误的时势一方,被新朝的覆灭拖下了水,导致众叛亲离士气低落外,和窦融一样,也是遇上了猪队友。

但在种种不利局面下,田况却仍给第五伦麾下带来了首败,起码拖延了他半个多月时间,逼得第五伦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到河西,甚至让王寻先一步进入河东,让第五伦欲迅速打通与魏郡联络的计划,就此延后。

在战斗上田况虽然输了,但在战略上,他确实给第五伦造成了很大麻烦,至少在河西这一隅之地,说二人是“棋逢对手”确实没问题。

再往前想,若是田况当初被王莽留在青州,往后指不定也是一方诸侯,让他发展起来,堪称强敌。

但对于田况那满心不甘的遗言,第五伦只一笑而过。

“于黄泉下再战?那探汤侯可有得等了。”

“我遗传自吾大父,注定高寿!”

这时候,连告密的本地豪强李柏,竟也托景丹向第五伦求情,希望能妥善安葬田况。

“虽不识时务,但探汤侯是一位好大尹。”

在第五伦目光看过来,李柏猜到他想说什么,补充道:“但还没好到,能让河西诸姓,陪着他一起为新室殉葬啊!”

没错,豪强们的首先要务,是让家族活下去,任何“背叛”都有正当理由。

现在,轮到第五伦坐到田况的位子上了,田况举错了旗帜,而在外人看来,他第五伦非新非汉,亦是在刀尖上跳舞啊!

随着临晋投降,整个师尉郡夺下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关中形势波诡云谲,伐兵能获取的已到极限,接下来就看伐交伐谋了。

“冯衍在陇右那边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

陇阪,其道盘桓旋曲而上,翻越不易,消息如此,人也一样。

六月中旬,第五伦刚在师尉艰难取胜,冯衍却才随刘龚抵达陇右势力的大本营:天水郡成纪县。

眼前的风景已跟陇东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不知是羌是胡,除非靠近坝子和城市,否则多是半耕半牧,路上遇到行人,多是骑马挎弓带剑,果然是民风彪悍,难怪汉时两百年,精兵大将多出于六郡。

成纪县第一大姓,本是李广家族,可自从李陵投降匈奴,李氏遂凉,百年之间,隗氏异军突起,成了一方豪雄,刘婴也被带到隗家的庄园里安置。

但冯衍却发现,这些陇右贵族的庄园并不像关中大姓一样比拟奢靡,反而透着一股质朴,他们感兴趣的是弓马狩猎之事。

也是在此,冯衍开始了他毕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场游说。

只因他遇上了那个人,隗嚣麾下的军师,一手主导了刘婴西来的方望!

六月的陇右天气炎热,甚至胜过了常安,冯衍不耐热,满头是汗,摇着心爱的便面扇,动作很急。而方望晃着蒲扇,动作悠缓。

二人过去从未见过面,相会后报了姓字,四目相对之际,都下意识感觉到,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纵横之士!

一时间,颇有狗头对狗头之感,当真是棋逢对手!

方望先前确实是力主立刘婴以团结陇右各势力,让他们影响力超出一隅之地,但却不支持立刻称帝。

更何况,他对“王邑于昆阳击败绿林,更始已灭”的假新闻持怀疑态度。

而方望在隗嚣耳畔提议的对策,就一个字:“拖!”

“依我看,太子倒不必急着称帝。”

方望摇着蒲扇,注意着冯衍的表情,笑道:

“不如先称王!”

……

第274章 政治正确

隗嚣自居庄园偏院,而将主院让了出来,给刘歆和孺子婴居住,老刘歆近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教刘孺子婴说话。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殿下,我指着一物,然后说其名称,你可要记好了。”

老刘歆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刘叠被王莽迷惑,在君、父之间选择了忠君,举报了他们的举事,刘歆只当没这个儿子了。

如今他俨然将刘孺子婴当成了自己的子孙一般,悉心指导,不管孺子婴如何瞪大眼睛惊叫不配合,刘歆都不以为忤,笑容和蔼如邻家翁。

刘婴被王莽耽误了十五年,那刘歆,就要用一年半载,给他补回来!就好似在弥补自己的罪过一般。

刘龚回来时,便看到了如此情形,他朝刘歆作揖:“第五伦让侄儿,代他问叔父无恙。”

刘歆让侍女将孺子婴带下去,扶着鸠杖起身:“一月之前,王涉、董忠无能,使得老夫不得不西奔,亏得伯鱼毅然举事,否则,王莽至今仍在窃居京师。”

刘龚只将自己入京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听得刘歆不断颔首:“伯鱼的檄文我看了,他年纪轻,也没做过汉臣,一时迷茫不打紧,我相信他如今所言才是真话,伯鱼愿以常安拥立太子为帝,与陇合流,如此方为正道。”

刘歆如今是最积极的立帝派,在旁人看来,他或许是对更始势力不信任,害怕被清算,但刘歆的本心,只是想让事情变成该有的样子,让十五年前就该继位的孺子婴登基,如此而已。

在此事上,他天然就是第五伦的盟友。

“第五伦使者冯敬通何在?”

“在拜见上将军,正与方望驳辩。”

“哦?二人在争什么?”刘歆对方望印象很不好,尽管是他救了孺子婴,但总觉得是个投机小人。

“在争究竟是立太子为帝,还是王。”

刘歆皱眉,立刻起身:“等不到宴飨共议了,吾等也去听听!”

他们走进隗氏厅堂时,方望正摇着蒲扇侃侃而谈:“立帝大典岂能草率?应待三军护送,使太子回归长安,于高庙举行。”

冯衍却摇头道:“方先生太过死板了,昔日汉高皇帝是击败项羽后,在氾水之阳即皇帝位,仪式到定陶才补上。”

方望笑道:“当时未正式定都长安,亦无宗庙,自然不同。”

冯衍又举了一个例子:“孝文皇帝由代入长安,亦未于高庙继位,而是于渭桥受天子玺,又至代邸受群臣劝进即天子位,仪式直到次日才在高庙补上。”

“为何?只因当时吕氏余孽尚在,事急从权也,今日也一样。”

方望一摊手:“敢问冯君,何急之有?让第五将军,竟连太子启程东去长安都等不及,非要吾等速立于陇地,有句话叫‘负类反伦’,说的正是此事。”

当然不能等刘婴慢悠悠被护送到长安了,因为最多五六天,昆阳的真相就能传到陇地,到时候隗氏恐怕又有反覆。

于是冯衍道:“焉能不急?王邑胜于昆阳,待其大军归来勤王,关、陇或将被各个击破,更始已不可指望,就应早立汉家天子,统御关陇,以抗新室反扑!”

但方望对此事有疑心,是故笑而不言,就算是真的,那该着急的也是第五伦,他们坐拥陇坂之险,才不急呢!

于是遂道:“既如此,就更不该拘泥于仪式,而速尊太子为汉王,王势亦足以号令诸郡。”

这下事情又绕回来了,冯衍平日虽然不太靠谱,但这次或因第五伦“张仪苏秦”的勉励,或是因为遇上了方望,让他认真起来,嘴皮子功夫发挥得极好,遂反驳道:“一兔走,百人追之,名分未定也。积兔于市,人过而不顾。非不欲得兔,名分已定,兔有其主,不可争也。”

“新室倾覆,王莽外逃,而更始败绩,天下人茫然无主,就盼着真正的汉家天子重出。陇右明明可使太子即帝位,以正统身份,占据九五之尊位,却偏要使之空悬,就好比是置兔于荒野,令天下野心之辈跃跃欲试!诸如河北诸刘,有赵王子刘林,真定王刘杨,彼辈也是王,王如何号令王?唯天子可也!”

二人争议之间,刘歆当然偏向冯衍,但位于主座上的陇右上将军隗嚣,却是更偏向方望。

隗嚣性格里带着些保守稳重,若让第五伦点评,八成会说隗季孟是“守户之犬”,他想先搞定陇右这一亩三分地,然后坐观形势。

然而冯衍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隗嚣坐不住了!

“哈哈哈。”冯衍看到刘歆也来了,忽然大笑,然后挥着便面扇道:“刘公,你来得正巧,今日的情形,让我想起居摄元年啊!”

原来是居摄前一年,汉平帝驾崩,王莽精挑细选,以宣帝玄孙婴为皇太子,自为“摄皇帝”,践祚摄政。

冯衍道:“虽然太子才两岁,但王莽大可按照惯例,将其立为皇帝,但王莽心存邪念,却偏偏不走完最后一道流程,却是在为篡汉做准备,故意为之!”

刘歆当然记得,他们最初是希望王莽做周公的,从这不同寻常的布置里,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开始感到内惧。

冯衍走近隗嚣,忽然发问:“上将军就不怕天下人说,隗氏不立正统太子为帝,而只为王,是只将其作为傀儡,好方便以后废掉取而代之么!?”

“上将军,汝家,欲为王莽第二?”

所有人都知道刘婴是傀儡,但你说出来干什么!这冯衍的诛心之言,吓得隗嚣赫然起身:“先生休得胡言。”

又看向虽然寄人篱下,却作为“宗室长者”的刘歆:“隗氏承天命顺民心,辅汉而起事,绝无他意!”

刘歆缓缓说道:“上将军之忠恳,秀自然知晓,但还是冯先生所言有理啊。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而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故应早定大统,以安人心,统合关陇士民,以击新莽余孽!”

要辩权谋,方望可以跟冯衍聊上几个昼夜,但冯衍和刘歆一前一后,政治正确的大帽子扣下来,隗嚣顶不住,也显得方望别有用心似的,遂住了口。

但方望仍以目示意隗嚣,觉得此事还是存疑有诈,不急于数日内给答复。

隗嚣遂咳嗽一声道:“冯先生初来疲惫,且暂歇息几日,白虎将军已击破安定,不久便会归来,到时再合议不迟。”

倒也不是隗嚣想故意拖,而是一个很辛酸的事实:别说刘歆,就算他这名义上的上将军,在陇右也说了不算啊!

真正主事的人,是掌握兵权的白虎将军隗崔!

冯衍也看明白了,拿主意的人不在,他急也没用。

而隗嚣说陇右豪强联军已拿下安定郡,也是个重要的情报,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的堂弟,威风颇能风行于一邦之内,属县没有反叛。隗嚣写信晓谕,王向不从,负隅顽抗,隗崔遂出兵北向,进军顺利,如今已击破郡府,各县悉数投降。

“安定、天水、陇西,陇右主要三郡已下,陇坂以西再无人能威胁隗氏,也不知明公是否已攻下师尉?”

关、陇两个势力的扩张,看似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实则隗氏等豪强经营早已数代人,而第五伦才是异军突起。

好在冯衍没等两天,隗崔便与陇西大姓杨广一同归来,伴其同行的不止是来自安定郡府的缴获,还有一个对陇右而言不妙的消息。

“匈奴单于立安定三水人刘文伯为帝,定都五原郡九原城,国号:汉!”

……

六月二十日,同样是成纪县隗氏庄园,除了冯衍等人外,今日还多了胡须犹如白虎纹般黑白交错的隗崔,及陇西杨广参与。

今天都不用冯衍开口了,老刘歆就在那说了半天华夷之辩的大义。

“那所谓刘文伯,其真名卢芳,不过是杂胡遗种,冒名刘姓,老夫曾观陇右宗室,绝无此人!”

“而匈奴立其为帝,不过是汉初时,冒顿扶持韩王信的故伎,名为汉,实为胡人傀儡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老刘歆实在是义愤填膺,指天道:“自古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若使卢贼得逞,窃居帝位,中原之人,将被发左衽矣!老朽等与卢贼及匈奴,不共戴天!”

陇右诸豪们面色也不好看,对卢芳的“匈奴汉”,这些祖祖辈辈都从军击匈奴打西域的六郡子弟就一个字:“呸!”

成纪第一大姓李家是如何衰落的?因为李陵降胡,但李氏被汉武帝诛杀的只是李广一系,其余尚在。可天水、陇西人皆将此事视为羞耻,宾客门人纷纷离开,各家甚至都不跟李氏联姻,百年下来,李氏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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