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但为了稳定军心,老实人也不得不说谎,万脩咳嗽一声,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道:“汝等可知明公‘义折强弓’之事?”
这当然知晓,此乃第五伦颇为出彩的一个事迹,但如今在万脩口中,故事却又多了一个版本。
“当日明公不止能义折吾弓,力亦能也!我与明公产生误会,明公虽赤手空拳,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一拳砸垮了车與,吓得吾马惊惶,绕车而走。明公却又收拳不打,替我拉住惊马,我由是心服口服,遂折吾弓。”
万脩曾经是轻侠,但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儒侠,生平最仰慕的偶像,是孔子的徒弟子路。因听人说,子路也喜好勇猛武力,头上戴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帽子,身上佩戴的是公猪的牙齿,好勇斗狠,还欲冒犯孔子。
虽然儒生们都说那是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遂儒服委质,请为弟子。但万脩宁愿相信,像他们这种侠客之辈,轻易不会屈从,所以宁可相信,是身高九尺的孔子亲自“说服”了子路。
如今却是将这个故事套进他和第五伦的相识中去,万脩是君子,一般不喜欢动手,但刚掌兵时,也曾出手收拾过几个不服帖的手下,如今他们都成了最能打的校尉、军司马,并被带到此处。
“万将军,你脸怎么红了?”
“天气炎热,加之想到过去,心驰神往,而如今大战在即……汝等为何还在这?”万脩打住故事,板起脸来,催促众人赶紧下去准备作战,他们被安排在大阵的前列,待会可能要最先与敌接触。
众人应诺而行,万脩却陷入了思索,子路为孔子之礼心折,他之所以对第五伦归心,应该还是在新秦中,第五伦不但“替天行道”,还在匈奴入寇,人人作壁时,毅然率队渡河击虏!
不过自那之后,第五伦很少冲锋陷阵了,他的武力值,遂成了一个迷。众人信以为真,一拳打塌车與这种事,听说第五霸能做到,他孙儿也能吧?
这不妨碍万脩视第五伦为明主,因为他看见过,在第五伦治理下,新秦中一片安宁、魏郡独存于乱世,万脩相信,第五伦一样能给关中,给天下带来全新的太平!
说起来,这田况鼓舞士气的骚套路确实是多,一计不成再来一计,这两天里,每逢傍晚时分,就有兵卒从龙首渠以东源源不断开来,加入他的军队,对外则说是:“王大司徒援兵从河东至!”
如此反复,来了一波接一波,光看架势“援兵”足有上万。
若非知道新军的尿性,第五伦差点就信了,他早就遣游骑在龙首渠以东至黄河蒲坂关之间查探,发现王寻自打数日前进了河东后,就忙着收纳县乡,巩固河防,一副在河东常住的架势,才懒得管田况死活。
于是众将都认为,龙首渠边是个假营,第七彪摩拳擦掌请命冲它一次,掀了田况的老底。
然而等冲进去后,才发现还真有一支伏兵,双方一阵厮杀,第七彪悻悻而归,没讨到什么便宜。
田况又利用其控制渭渠舟船的优势,弄了一批不知究竟有没有运人、吃水很深的船,逆渭水而上,故意路过临晋南边,说是要去攻打常安,想骗得第五伦调头。
但田况还是高估了常安在第五伦战略中的价值,第五伦竟不为所动,那些船也不敢深入,很快就灰溜溜撤了回来,截获其中一二艘,发现上面装了不少石头。
如此对峙了一日,连第五伦都忍不住赞叹:“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田况确实是善将兵者,难怪彭伯通被他大败。”
这也是第五伦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此人军事上是奇才,为何政治上却如此幼稚?都什么时候还打着大新的旗号,他手下的豪强都跑掉不少了,哪怕换成汉旗也比这要好啊。
但仔细想想也说得通:“有人就是将兵大才,为政幼稚,淮阴侯韩信不也如此?”
论这些脏路数,田况却是与第五伦棋逢对手,他在动摇对方军心,巩固自身士气上也不余遗力,而双方你来我往数日,最终带给田况心理带来致命一击的,还是龙首渠上的一条条舟筏。
龙首渠在田况军右侧,这一日却有人撑着木筏顺水而下,快到时船夫泅水而走,任由舟筏搁到岸边,却见上面都是堆积得满满的尸骸。
而第五伦又让人高呼:“田况死士藏于龙首渠中,已被大将军识破,尽数击灭!”
“汝等再无后援,已被我十万大军包围!”
田况军产生了一丝动摇,连田况本人都痛苦不已,感慨道:“是我害了壮士们。”
龙首渠里的死士,多是他在青州时的老班底为基础创立的,本是田况以寡敌众翻盘的最后希望,如今这火焰却被第五伦亲手掐灭。
而第五伦则趁热打铁,在对面士气低落的时候开始让阵列向前推进。
第五伦在北,共两万余人,田况在南,只有七八千人,在龙首渠与洛水间布置,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战鼓、号角不断,天上的云彩似都被这数万人的杀气给冲散了,今天格外晴朗,看这架势,既没有陨石,亦无狂风骤雨。
第五伦已经见识过更大的阵仗:寿良之役,他以万余人对阵数万赤眉,那才叫铺天盖地,而今日是以人多打人少,但亦对田况无半分轻视。
田况则看着第五伦阵列东侧边缘,向己方凸出一点的阵列:“世人皆言第五伦善将兵,其实不然。”
“其阵列不如我军整齐,应是麾下数万士卒才训练不过一月,就匆匆谋反的缘故,如今大概只能勉强列阵,连旗帜金鼓都不一定熟悉。”
“且东边是龙首渠,后方是商颜山,他竟将越骑营调来布置在此,正所谓左右有水,前有大阜,后有高山,三军战于两水之间,敌居表里,此骑之艰地也,第五伦是自陷骑兵于艰地也。”
这也可能是陷阱,但这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的部队,确实是太诱人了,田况在第五伦大军的中左右三翼来回观察,最终还是决定:“先击越骑营!”
……
第五伦也在观察田况,虽然田况麾下是其两年间一手训练的师尉民兵,一到农闲就拉出来练,秩序稍好。但因为田况死撑新朝旗帜的缘故,故而士气低微不振,加上龙首渠的死士伏兵没了,对战争的信心跌破临界点,若非统领他们的是田况,恐怕都要一哄而散了。
第五伦则恰恰相反:秩序不整,然士气高昂。麾下的军队确实如田况讽刺的,有点杂乱,士卒到手就造反,造了反就又要分赴各地,接着集中于此,都在路上了,根本没时间练兵啊,只能以战代练了。
但毕竟这些苦出身的士卒跟着第五伦打了强渡灞水、一举拿下首都,还发丝帛发金饼,所以人人斗志昂扬,对己方有迷之自信。
其中也有例外,那便是被第五伦拎出来安排在东面靠近渠水的越骑营,他们是最缺乏战心的一批。哪怕第五伦许诺若是立功,亦有犒赏,但这群北军降卒依然懒懒散散。
直到双方鼓点敲响,他们跟着缓缓向前走时才发现,田况分出一支三千余人的偏师出来,沿着渠水边缘,朝自己迅速靠近!
田况的进攻是十分讲究次序的,第一列中的小方阵向前冲击,先是慢跑,然后随着鼓点旗帜加快速度,第二列、第三列等等紧随,好似潮水朝越骑营涌来。
越骑营并不完全是骑兵,骑不过千匹,其余两千是步卒,眼看此种情形,成重顿时犹豫了,究竟是应该向前冲锋,让越骑营多多表现,还是暂避锋芒,保存实力?
要知道,北军四个骑营,各有其特点:屯骑是重骑,多备具装,喜欢突击;胡骑、长水轻骑,且多为陇右羌胡客串,喜欢骑射。
唯独越骑营,皆不精通,却是多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为主,要他们正面与敌对冲,确实是强人所难。
即便是难,成重还是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然而令已下而士卒皆不上马,倒不是发扬传统临时要犒赏,而是面露难色,不愿意冲锋陷阵。
“校尉,地方狭小,左右要么是水沟,要么是友军,无法展开迂回,骑兵无用武之地,吾等还是和往常一样,让友军顶在前头罢!”
士卒不肯用命,校尉立功心切也没用,成重心里那个急啊,他还没向第五伦请战,只揪心地看着主阵的大旗,万一第五伦要他攻,少不得要杀几十个人了。
第五伦坐镇的中军大阵,皆黄裳、黄髦、黄甲、黄羽之砫,望之若金,好让左右前后各阵能够辨识,此刻只摇动旗帜,却是让越骑营向后!
成重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让己方后退!
敌人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成重遂下达了命令,方才还懒懒散散靠着马的越骑营士卒闻言顿时大喜,这个他们擅长,立刻翻身上马,步兵向后退,而骑兵则趟过沟渠水,去了东边的农田,成重还是想努力一下,带他们包抄田况后阵,这仗也不能打得太难看。
第五伦事先就让人传告于其他各阵列的主官:“越骑营开战后会诱敌后退,勿慌。”
战场上烟尘弥漫,普通士卒也看不到那边的情形,指挥官以为这都在将军计划之中,也不会惊惧。而随着第五伦指挥西面阵列的旗帜也摇动,战场另一侧,早就憋了一股劲的第七彪,遂带着由第五伦宗族、乡党组成的数千人动了。
第七彪现在作为宗族里地位较高的人,可没少给众人叨叨:“宗主说了,只要能拿下河西,他就称王!”
“王都称了,称帝也是迟早的事,吾等到时候,就是皇亲国戚,是人上人了!还能少了勋赏?”
对这事,彪哥比第五伦自己都上心,战前给众人打气道:“故而这场仗,一定要赢!”
他们是对第五伦忠诚度最高、士气最为高昂,但也最容易冲动的阵列,见到第五伦旗帜摇动,第七彪按捺许久,便立刻出击,朝敌军较为空虚的左翼扑去!
而好似商量好的似的,就在第七彪率军即将与敌接阵时,田况的左翼竟也学着越骑营的做派,迅速向后退却。
“第五伦中计了。”
田况居中看到这一幕,揪着的心稍松。
“这一战,我军用城濮的战法。”
“先击其右翼,使越骑营惊骇逃散。”
“而这也是可能是第五伦的计策,他是欲引诱我精锐击越骑营,好从西面压来,不如将计就计,我在西面设将、佐二面旗帜,令二旗后退,引诱第五伦西翼追击,使其左右战线拉长,不能相顾,我之右部阻拦第五伦中军支援,而我中军乘机将西翼数千人拦腰截击,如此至少能溃其一阵!”
他们人数少,但优势是有序打无序,左翼后方是洛水河,无路可退,也不至于一退就溃败千里。
事情到现在,仍按照城濮之战的剧本来写,但第五伦不是楚子玉,就在田况亲率中军大阵,朝第七彪阵列开去,试图将其截为两断时,对面的第五伦,却拎着鼓椎,猛地敲响了总攻的讯号!
一直沉着等待的万脩,亦举剑高呼:“我军向前!一鼓作气!”
手下执行不了太复杂的战术动作,万脩只将队伍以一千为一个大队列,分为十列,如今便依次而出。
虽然他让各校尉、军司马耳提面命,让没多少战斗经验的士卒拿着兵器以正常行速前进,积蓄力气,当临敌还有百步之时,再呐喊冲锋。
但并非所有人都听话,这群士气正旺的新兵蛋子们迈出腿就收不回来,而且走得越来越快。不要指望他们冲出去后还有什么秩序,也不要指望他们还能停下来整理脚步,若非后面立刻跟上,就要前后脱节,等打起来,也绝对是校尉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校尉。
一时间犹如万猪出笼,与田况那边的进退有序,全然相反!
若非他们头上裹着的是黄巾,眉毛还是黑的,田况恐怕会以为,对面来的是赤眉贼呢!
这也是第五伦没办法的办法,战斗不是你想打成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
没时间练兵,仗又不能不打,当你拼秩序搞微操玩不过对方的时候,可不就只能靠人多和士气,莽一波?这就叫……
“乱拳打死老师傅!”
……
第272章 周公吐哺
随着战鼓鸣响,第五伦将旗之所指,中军万人气势如虹,杀气腾腾,矛刀并举,人人争进。
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进攻确实难以招架,纵是田况阵垒森严,弩矢弓箭如蝗,也未能阻止来敌,前排几个本欲去将西翼第七彪部截为两段的部曲仓促结阵,像是受到大浪扑击的沙堡,瞬间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然第五伦虽欲“乱拳打死老师傅”,但田况的指挥确实了得,明明人数劣势,士气劣势,却在短暂的慌乱后,硬是靠着后方坚实的阵地,顶住了对面的猛攻。
双方前阵已经混战在一块,第五伦的兵卒如同群蚁围攻蛾子般,拥着结圆阵的田况军进攻。
“顶住,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田况知道,这种万岁冲锋的士气只能持续一会,等身旁袍泽受伤、鲜血四溅、开膛破肚,没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士卒就会清醒归来,在没有良好秩序的情况下各自而退。
但双方在甲兵上不存在差距,田况之兵也多是临时征募,称不上天下强军,只勉强和第五伦在魏地练的精锐差不多,一时间陷入了苦战中。第七彪所带的乡党宗族部曲数千人,也在距离田况大旗一里的地方停滞不前,为其死士所阻,冲不动了。
当战场陷入僵局时,就看双方各自的预备的部队了,田况预备队几尽,只在沟渠边留了一千人,持长矛待命。他们防备的对象,自然就是先前不战而“退”,现在眼看战斗开打,开始重新集结,来到龙首渠边游弋的越骑营了。
越骑营骑兵近千,徒卒两千,成了第五伦的机动力量,成重终于等来了命令,要他从侧翼再渡龙首渠,袭扰田况后方。
越骑营装备不可谓不精良,骑士几乎人人着甲,用的是最好的环首刀、铁马戟,马匹皆是关中园囿所养良驹,甚至有披挂具装的重骑,跑起来数百兜鍪上飘洒着红缨,赏心悦目。
步卒也披甲率极高,但他们打起仗来却全然不似新兵们那般骁勇无畏,往龙首渠里下脚时缩头缩脑,对面射了一阵箭矢,才扎了几根到札甲上,有人就立刻退了回来,捂着箭杆,让它们不要掉下来,高呼道:“我受重伤了!”
非得成重三令五申,才硬着头皮重新组织进攻,持盾顶着箭矢靠近龙首渠西岸,却再度被田况安排的士卒用长矛给顶了回来,靠前的不肯前,靠后的居然在退,或许是六月的水有点微凉。
步卒如此,在军中一向是人上人的骑兵就更不得了了,千余人在龙首渠边驻马排排站定,借口步兵没占据有利位置,死活不肯渡过去。就隔着渠水持弩射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射声营呢!但射程又不及对面,有的人甚至连箭都射不到岸上,单纯浪费弩矢。
就在越骑营发挥特长划水之际,战局开始朝第五伦一方发生了偏斜,正面的万岁冲锋还是起了作用,田况布置的小阵接连被克,加上第七彪率众不断往里拱,导致西翼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带动了中央的败势。
而就在此时,第五伦大军后方,一支三四千人的生力军也恰好赶到,却是昨日解决了商颜山井渠死士伏兵后,景丹率众抵达!
景丹绕了远路,欲从战场西侧的洛水畔绕过去,抄田况后路,一旦他们加入,这场仗田况几乎是必败无疑。
“若如此,越骑营一功未立,定遭申饬。”底下人不急,成重急啊。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东方也有烟尘,一支人数不过一二千的军队正在朝战场赶来,顶头打着临时缝的五字旗帜。
“事先军议,不知有这么一支援军啊,且是从东而来。”
实在是形迹可疑,而此时战场尘土扬起,隔着七八里地看不到第五伦的旗帜,消息难以及时沟通,眼看对方来势汹汹,即将加入战场,成重遂做出了判断:“田况一向诡计多端,定是他派人假扮!”
眼看胜利在望,越骑营再不表现就没机会了,成重恶向胆边生,既然龙首渠冲不过去,打这支阵容杂乱,疲惫不堪的散兵不在话下吧?
他立刻下达命令,使腿已经站麻的越骑营调转马头。
“阻截敌军援兵,我辈之任也!”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