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公审早在天刚亮后,就在苍龙阙以东的汉时丞相府中举行了。
第五大将军高坐堂上正中,右边是一众亲信,诸如第八矫、任光、冯衍等人;左边是降将和渭北豪强的代表,立国将军赵闳、宁始将军史谌、邛成侯王元等位列其中。
既然第五伦打的旗号是“诛暴”,虽然首恶王莽跑了,那若不逮着几个从恶喊打喊杀,那这趟入京,岂不是诛了空气?
于是,最喜欢记小本本的第五伦,遂列出了一个“民贼”的名单,此刻便由冯衍宣读。
“故五威司命陈崇,大兴冤狱,阿谀取容,壅塞下情。”
“故太傅、平化侯唐尊,以虚伪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
“故明学侯张邯、地理侯孙阳,为莽制作井田制,又乱改地名官名。”
“故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毒虐工商。”
这是抓到的五个人,除陈崇外,有两位是随王莽出奔,落在后头,被越骑营赶上生擒带回;地理侯孙阳躲在里闾间,被人举报见俘;最后一个鲁匡,早已下野,住在老家平陵县过日子,却被被王元擒了带来。
冯衍读完后,在内心里暗暗腹诽:“彼辈皆是当年公孙禄在朝堂上痛骂,请求王莽杀掉的。明公厌恶公孙禄欲复汉家,令我将其除去,但其所恨者,却与公孙禄相差无几。”
也有例外,比如当年被公孙禄列为罪人第一的刘歆,因是第五伦一起造反的同伙,是可以争取的“朋友”,如今暂时被划去。还有国将哀章、太师王匡等人,远在洛阳,也暂时审不到他们头上。
且说今日这几人,率先喊冤的,是地理侯孙阳,竟直接往王莽头上甩锅。
“改地名、官名之事,皆乃陛下之愿也,我不过是奉命而为,哪敢自作主张?”
孙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让天下人困惑不解的事:王莽为啥总爱改名。
“陛下一心恢复周制,故而官名、地名皆欲应经典,削汉时十三州为十二,又据《尧典》里‘宅,南交’典故,改交趾为交州,又依照《禹贡》,合凉州、司隶为雍州。”
“陛下厌恶戎狄蛮夷,故边郡多改为威戎、镇蛮之类;陛下喜欢有不喜欢无,故无锡、无盐改名有锡、有盐;陛下又偏爱符字,故沛郡改叫吾符,定陶改叫迎符。”
“兖州有个亢父县,陛下觉得这个亢字不孝顺,改成了顺父。”
明明是严肃的公审,但第五伦怎么感觉自己想笑啊,看看左右,憋笑的也不在少数。
甩完锅后孙阳再度喊冤,认为自己只是小过错,先前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就成罪犯了呢?
“使吏、民不便,如何能说是无罪?”
任光当过地方小吏,开始替第五伦痛斥这孙阳,有些地方一年之内改了五次,连章都来不及刻,更别说日常使用了。官府行文发布告,不得不在地名后头加括号,说这是汉的啥啥啥地方,连王莽发诏书,都不得不加旁注“故汉XX郡”,否则没人看得懂。
这时候,邛成侯王元起身拱手道:“既然孙阳有罪,大将军,依我之见,不如下令,凡新室所改名号,一律恢复其故名。”
首当其冲,就是要将常安,改回长安!
王莽改变了天下地名官名,然后,第五伦又改回去?
这一改,不就回到汉时旧名了么?别以为这是件小事,在崇尚凡事“必也正名乎”的时代,此事有重大意义,第五伦瞥了一眼王元,他究竟是心急口快,还是有所图谋。
故而第五伦摇头道:“天下人刚习惯新时地名,忽然更改,岂不是令百姓又不方便?此事不急,只先取消王莽宣布用错地名要处罚的禁令,使民、吏各择其习而用,日后再顺应民义,因其方便而选。”
这件事先拖着,接下来是帮助王莽管经济的鲁匡,五均六筦制度便是此人手笔,他只垂着头不说话,仿佛一切默认,最后才道:“国师与我筹办的五均六筦本是善政,若是推行得当,足以不加赋而国用足,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根据王莽示意,将盐、铁、酒、铸钱等经济事业,收归政府官营,并征收山泽税,乃至于在五都设五均司市师,管理市场、物价与征收工商税,这不过是汉时桑弘羊故伎,只加了个官府给工商贷款的新政。
然而五均六筦造成的破坏,却比汉武帝时的民生凋敝还恶劣,鲁匡却不认为是政策的问题,是他用人不当而已。
第五伦立刻批驳道:“被举者有罪,举者牵连,更何况,汝自以为管仲、桑弘羊,实则不过是荣夷公之流,使得天下无数人毁弃产业,汝若无过,孰人有过?”
而接下来的被押上来的唐尊、张邯就更加不服,虽然都狼狈不堪,但这两位不愧是王莽死忠,依然视第五伦为叛逆,连冤都不喊,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师古时善政,故才有井田、中都之政,已有成效,只可惜豪右短视,刁民阻挠,故而废置。”
又道:“吾等一心为民,亦未曾贪一金之财,依照春秋决狱,原心定罪,何罪之有?”
冯衍过来与第五伦耳语,根据抄家的结果,这两人还真是大清官,尤其是唐尊,居然表里如一,在外面穿着麻布瓦器,回到家亦是如此,居然啥都没搜出来,比那群富得流油的前汉遗老差远了。
可有的罪,比贪污还要可恶,那就是无能!
第五伦斥责道:“汝等自诩有始善之心,却有杀民之实,今日不讲春秋决狱。”
第五伦呵斥完毕,却又有人哑然失笑,却是享受了五威司命种种酷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被第五伦派人带去天禄阁,从高处推攮下来,将另一条腿也摔断的陈崇。
他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的,此刻眼睛肿得睁不开,因为听到了第五伦的话语,陈崇努力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
“第五伦。”
“汝既然用的不是春秋决狱,那汝用来对吾等定罪的,究竟是新律,还是汉法?”
“非新律,非汉法,而是以天意,以民心定罪!”
第五伦可不想跟他们辩经,甚至连程序正义都不想要,只让人敞开丞相府的大门,外头是簇拥的人头,是被召唤来的汹汹人潮。
之所以将这几人定为“民贼”审判,是因为他们在民间名声极坏:小吏最恼火乱改地名让他们增加无数工作量的孙阳;百姓商贩最愤恨以五均六筦扰乱天下经济还滥发货币的鲁匡;轻侠恶少年对天天派人在街上钓鱼执法,禁止男女同行的唐尊深恶痛绝。
而所有人都对天天监视民众的五威司命又惧又畏,新朝律令严苛,谁家没个亲戚被五威司命带走?
虽然对第五伦的军队还没放下心,但既然第五伦将矛头对着这些人,老百姓自然也是喜闻乐见,既然都被召来了,也就嚷嚷着请求严惩彼辈。
第五伦昨日用手过度,今天只能负手让人大声告诉常安民众。
“诸位,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王莽是一夫,而陈崇、唐尊等人,则是贼、是残!”
“如今独夫遁逃,便先诛民贼!”
“将彼辈沿着横门大街,押往东西市处死!”
如果说昨日第五伦是定军心,那今天就是顺民愿。世事沦亡至此,总得有人背锅,王莽逃不掉,他的死忠们也难辞其咎,就让百姓这十多年积攒的愤怒,宣泄到他们身上吧!
但第五伦自己,却不能不往深处思考: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当真只是将王莽和几个无能虫豸换掉,就能改变的么?
积弊两百年,当整个机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时,换个头换点零件,又有何用?而现在,第五伦和几万人马就处于这腐烂泥潭的中心,是试图让它变得清澈,还是……
将一切推倒重来!
但这些长远的事,只有第五伦考虑,原本担惊受怕的常安人今日则高兴坏了,在陈崇等人被押着在横门大道上游街时,都十分高兴地问候他们。
菜叶鸡蛋舍不得扔,有一样东西却扔得:铜钱,一千钱已经买不到一石粮食的新莽铜币!狠狠朝民贼身上砸,甚至有人被砸晕过去。
等到了东西两市,他们又被冷水浇醒,等待众人的,是不同的酷刑。
鼓捣了井田的张邯,也被斩了个“井”字,身体被一分为九。
五均六筦的鲁匡,则被处以车裂。
乱改地名的孙阳,被下令在身上刻那些他替王莽改过的地名,刻到“有盐”时失血过多而亡。
老太傅唐尊被一男一女并肩,用浸透泥水的布条,活生生勒死!
皆是酷烈的刑罚,但越残忍,常安人就越是解气。
至于陈崇,则享受了秦时李斯父子的待遇:具五刑!
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
当陈崇鼻子被割,脸上黥字,两条废腿失去了左右趾,看着刽子手持笞一点点向他走近时,他也听到了第七彪奉第五伦之命,告诉他的话。
“之所以用具五刑,只是想让陈司命记住,杀汝者,扬雄之弟子,第五伦也!”
……
第五伦没有参与这场常安人憋了十多年的狂欢,他只听说,在这些“民贼”被残忍处死后,还被民众一拥而上,分裂尸身,支节肌骨脔分,其中最惹人厌的陈崇,头颅被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而奉命去追击王莽的越骑营成重也回来了:空手而归,只带回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庶子、庶女尸身。
“大将军,王莽与数十人往南逃入傥骆道,巨毋霸一人持大斧阻于道口,一声怒喝,吓死了小人的一个麾下,又劈断了独木桥梁,吾等追击不得,等绕路过去,王莽已不见踪影。”
这剧情有点耳熟啊?真的假的,第五伦颔首,看来王莽是往汉中遁逃了,那儿现在还在王氏宗室,新成大尹王林手中,但兵不过数千,对他够不成什么威胁。
子午道不好走,武功的斜谷口甚至不在他手中,第五伦也没太多兵力能用于夺取汉中,他派了小耿西取扶尉郡,也就是陈仓一带十个县,万脩向东,准备收取新丰以东的翊尉郡十个县。
相较于王莽,第五伦现在更关心另一个人的情况。
他依依东望,看向颍川方向:“秀儿,你在哪?”
……
第253章 陨石
五月二十四日,第五伦在鸿门举事当天,秀儿正在昆阳城。
过去两月相继略取的颍川郡数县,现在全都丢了!但都是刘秀主动放弃,得知王莽遣大司空王邑从洛阳南下后,他立刻将各县兵力往南方收缩。为此颍川籍的兵卒纷纷逃匿,好在刘秀于颍川所募人才倒是一个不少,从冯异到傅俊、王霸,仍跟着他。
但更始政权的上公王凤却做出了误判:因为西边的鲁阳关率先遭到新朝大司徒王寻带十万之众攻击,遂调遣了数千人去支援,等发觉新军是兵分两路,还有一支更加庞大的军队正逼近昆阳时,城中军队已不过一万。
前线传回的每一条消息都让绿林渠帅们震怖。
“新军已攻克父城、襄城,屠之,不论男女老幼。吾等在附近打探,正值新兵远远驰来,望将过去,好似蚂蚁攒集,不胜指数,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号称百万。”
奉命去打探的几个渠帅一片哗声,说得新军如何厉害,导致王凤、王常、李轶诸人面面相觑,形色仓皇。
早知如此,当初确实应该听刘秀兄弟之言,别急着称帝,这下惹怒了王莽,以举国之力伐之,他们还分了兵,卒不过万,该如何是好?
王凤虽然是绿林军大头领,但只占了率先举事资历老,并无什么谋略,忍不住说道:“莽兵如此庞悍,来迫我城,小小昆阳,眼见是固守不住,不如先退,何如?”
被新军数量吓坏的众人皆应声如响。
唯独一直看着地图的刘秀忽然道:“定国上公说要退,敢问将退往何处?”
王凤想当然道:“自然是去宛城与皇帝、刘伯升汇合,我军在南方众有十万之数,方可一战。”
刘秀却摇头道:“自古以来,宛叶一体,譬如唇齿,无昆阳则无南阳。突遇强寇,昆阳一破,寇众长驱直进,不消数日,便至宛下。”
“宛城内严尤、岑彭坚守已近半年,仍在死斗,围困迟迟无功。吾等一旦南撤,本就因困顿城下士气不振,势必更无战心。恐怕又会有人如上公一般提议,说不如退而共保身家。”
他冷笑道:“于是便一退再退,依我看,必将是望风解散,恐怕就要退回绿林山去了!”
于是刘秀力陈道:“诸君进入南阳以来,所得的妻子财物,无法保全,居住的城郭美宅,统统放弃,继续回深山老林吃野菜,难道甘心?不如同心合胆,共立功名!”
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颔首同意刘秀的提议,南方又湿又热,还经常闹瘟疫的老林子,他是打死不想回去了,但仍有迟疑。
倒是李轶出言说出了众人心思:“牛将军好大话!如今吾等以寡敌众,你说靠将士并力抵御,方可图功,但敌我如此悬殊,胜算何在?”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刘秀,他们对刘伯升是敬畏,对低调的刘秀倒是素来轻视,认为不过籍其兄之荫蔽,才混上了一个执金吾偏将军。
刘秀道:“兵法上,从没说过人数多一定能胜。”
“即墨之战,齐将田单以久困之城,抵御乐毅大军,坚持了数年,又主动出击,大破骑劫十数万人,此乃以弱胜强也。”
他甚至还拿出老祖宗刘邦的黑历史来:“而彭城之战,高皇帝将联军东征,号称五十六万。项羽则只有精兵三万回援,不过半日便大破汉军,杀卒十余万人,此乃以少胜多也。”
“为何会如此?因为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新军去年刚在南阳、兖州丧卒十数万,今又匆匆征募数十万人,其中必定多为强拉的壮丁,训练不足,旗鼓不明,又跋涉千里疲乏而来,声势虽壮,然实际能战者,不过十一!”
这是刘秀从前线回报里得出的结论,新军纪律比绿林、汉军还差,一路上破颍川诸县,居然是用屠城来激励士气,反而将颍川人逼到了他们这边。且每到一处,都有无数逃兵,军队越来越少。
“我军素知新军残暴,知道战败必死,人数虽寡,却能万众一心!未必有败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