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13章

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目光在前来归降的众人中扫视,还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为首者乃是“四将”之一的立国将军,名叫赵闳,负责城中治安,他没有跟王莽一起逃,而是选择封了宫城府库,向第五伦稽首归降。

史谌在第五伦身边耳语几句后,第五伦却摇头笑道:“虽然立国将军先前在王莽面前痛斥我,想必都是虚与委蛇,如今反正才是真心啊。”

“正如大将军所言,我心仪大将军与王涉、董忠事业已久,本欲加入,只是彼辈被擒,只能暗暗潜伏,直到今日!”

赵闳稽首不已,自诩内应,又说王涉、董忠二人,都在王莽出逃前,让五威司命杀害了,都被分尸装在箩筐里。

死得好!第五伦恨不得猪队友统统死绝,但还是得面露凄凄之色,为二人哭一顿。

再看赵闳身后,虽然没有十一上公,但九卿六监确实不少,其中不少人也是当年劝王莽上位,在北阙前磕头的四十八万选票中的一员,如今也拿出昔日本领来,迎接胜利者。

但第五伦寻了许久,却没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共工宋弘何在?”

宋弘不但是桓谭的朋友,颇有贤能之名,还担任过并州牧,管理少府,是为数不多能干实事的官员。若让第五伦选的话,王莽降官里统统宰了,只留宋仲子一人足矣!难道此人跟王莽跑了?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一个大遗憾。

“宋弘执迷不悟,既没有跟王莽走,也不肯前来迎接将军。”赵闳只如是说,但他们还有一个大礼,要送给第五伦。

当第五伦的车轮沿着夕阴街抵达他与扬雄曾经居住过的宣明里门前时,在此迎接的不但有当年的左邻右舍,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正被按在宣明里前,头发上也系着草绳,麻布勒着嘴巴,惊惧地看着第五伦到来。

看到那人,第五伦对进京裸考的焦虑都飞走了,只到了近处,仔细端详他,确实没错,是活的陈崇!

第五伦顿时拊掌笑道:“陈司命,你也在啊!”

……

“大将军说,五威司命光酷刑就有上百种,能让人痛苦万分却欲死不能,而你利用这些手段,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拷问了多少屈打成招。”

“陈司命作为五威司命,奉命督查奸猾,却不知自己就是最大的奸猾,既然五威司命有许多人愿意归降,且随我将陈崇带回去,将那上百种刑罚,都让陈崇品尝品尝,且将其这十数年罪行,统统拷问出来,好方便定罪。”

在第五伦安排下,陈崇遂被抬入宣明里中去,第五伦特地嘱咐了,要陈崇活着,让他好好享受一夜,明日带去宫中天禄阁。

在宣明里做了这件事后,第五伦心中大快,纵马于夕阴街上时向南望去,则是一座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的宫室,显得有些孤寂。

这是明光宫,王莽改名定安馆,黄皇室主王嬿所居也,如今大门紧闭,听说王莽南巡狩,没有把这前汉太后带上。

第五伦多看了这宫室几眼,又点了一个军司马,让他们守着这宫室,万不可让士卒惊扰。汉平皇后这张牌,落在他这打算另起炉灶的人手中,等于是废牌,食之无味,但若被有心人得了去,却能坏事,且先留着。

第五伦还问起另一处地方:“速速派人去前汉的大鸿胪府,保护刘孺子婴。”

刘孺子婴,是汉平帝驾崩后,王莽扶持的“太子”,连正式继位都没等到,大汉就没了,所以不算末代皇帝,就这样以前朝太子身份被封为定安公。

他名义上是永为新室宾客,享受周时宋国待遇,实则是囚禁于院子里,从小到大都不让人跟刘孺子说一句话,据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傻子,话都讲不清楚。

和王嬿一样,此人第五伦可以不用,却不能叫他落到别人手中。

然而,等他的队伍抵达横门大街时,派往大鸿胪府的官吏只匆匆赶来禀报:

“大将军,大鸿胪府的人说,昨夜王莽出逃,城内大乱之际,府邸守卫自散,奴婢奔逃,有人自称是大将军麾下,将刘孺子婴带走了!”

……

第248章 让我很为难啊

“被我麾下之人带走了?”

但天明之前,第五伦的人还在朝京师小跑前进,如何能提前入城带走刘孺子?更不可能取而不报。

除非是安排故旧内应,自作主张!

第五伦下意识瞥了某人一眼,冯衍就在他后头不远,察觉到第五伦的目光,立刻滚鞍下马,小跑到第五伦车前下拜,哭丧着脸道:“明公,此事绝非臣所为。”

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虽然冯衍在第五伦袒露野心前,还真给他出过诸如“立孺子婴以与南阳更始皇帝亢礼”的主意,但既然知道明公想要的是汤武革命,冯衍也开始扭转思想,如此宽慰自己:

“若是明公立汉帝,自任汉相,那我往后顶多在其下,做一个御史大夫。”

“但若是明公自立,借着驱逐王莽的大义名望,真成了势,哪怕只是割据一隅,为帝为王之际,我说不定能当上宰相。”

这确实是条更难的路,但对他们这批最早投效的人而言,利益也会更大,若真能开创一番新事业,确实比起“中兴汉室”更令他这种纵横之士心动。

如此一想,冯衍也就把他家“先将军”对汉朝的忠诚抛之脑后,给第五伦写檄文,冒险替他劝降史谌,都在为自己积蓄功劳。

如今不知哪个天杀的聪明人提前将刘孺子婴带走,还冒充第五伦手下,冯衍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知道,复汉之人都是第五伦的潜在敌人,只能以手指心发毒誓。

“敬通误会了。”

第五伦笑着扶起他:“我看敬通,是想让你来为吾想想,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趁乱做下此事?”

冯衍立刻脱口而出:“渭北诸豪!”

说来好笑,十几年前违背“与国同休”的侯爷们,如今却忽然想起汉家的好来了,其中以萧乡侯萧言跳得最欢,但他们才刚刚渡渭,没有作案条件。

“还有城中遗老!”

大汉遗少冯衍还真知道城里有几个老家伙,王莽是个好人啊,只对儿孙狠辣,对那些嘴上嚷嚷复汉的人却十分宽待,不当真造反一般不杀。当年有人劝他退位,王莽只将其发配苍梧,已经是极重的惩处。

这时候有人提议道:“明公,不如大索全城,一定要搜出来!”

万脩却反对:“大将军刚刚约法五章,禁止侵犯百姓,如今却忽然大索,好让士卒与别有用心者乘机劫掠?当年王莽每次出行便横搜城中,吾等焉能效仿。”

他对第五伦道:“臣以为,大索刘孺子带来的麻烦,甚于其本身之害。”

冯衍也说道:“然也,不少市闾百姓只知汉成帝遗腹子刘子舆,却不知有刘孺子,若大肆搜捕,反而搞得人尽皆知。”

第五伦颔首,他们刚刚途经常安东西两市,回想昔日,往昔太平时,马羊嘶鸣、车来车往,总是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窥一斑可见繁华。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被王莽摧残后还苟延残喘的商贩,今日全都不见踪影,若没有他们运送粮食、蔬食入城,城里几十万人日常饮食都要出大问题。

秩序必须尽快恢复,约法已立,就要遵守,为了刘孺子这个选择题小分出尔反尔,将考卷的第一道大题做错,得不偿失。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时辰前,在此期间起码上万人逃出城去,想跑早跑了。

现在最紧要的,是让入城的万余士卒,立刻镇压城内乘机作乱的新军、无赖,扑灭各处冉冉升起的火焰,而第五伦,则要入宫取一样东西。

他们已经抵达横门大道,再往南走,就是寿成室的玄武门苍龙阙。

然而就在北阙广场上,却有一群人,齐刷刷地站在那,拦着第五伦一行。

为首的是前朝左将军公孙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曾经是王莽的政敌。新朝建立后,公孙禄也没少骂王莽,但王莽一直容着他,奉之为国老。

公孙禄还曾告诉王莽,想要天下太平,先把刘歆、陈崇、崔发等人统统宰了,让王莽大惭,但也只是让人叉出去,还是没杀他。

如今王莽跑路,公孙禄又开始上蹿下跳,这老家伙是不怕事也不怕死,带着一群在新朝不曾出仕的遗老们,拦着第五伦的军队,朝他拱手作揖,大声道:

“第五将军,足下檄文中欲承天顺民,既已逐王莽,有大功于社稷,但将军如今,竟是先欲入宫室?”

对老人家,第五伦还是表示尊敬的,在车上拱手:“应当如何,还望公孙公指教。”

公孙禄捋着胡须道:“应该籍吏民,封府库。”

第五伦笑道:“确应如此,我此番入宫,就是为了收九卿薄册以籍吏民;带兵镇守少府、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以封府库啊。”

说着就要让士卒推开这群老家伙,继续前进。

公孙禄却拄着鸠杖,痛心疾首地说道:“将军误会了,籍吏民,封府库,是为了等待这宫室真正的主人!”

这皓首匹夫此时此刻,真像极了为老主人看家的老狗,对着不经允许想擅自进去的第五伦狺狺狂吠起来。

“在此之前,将军宜急拜谒高庙,称臣奉祠!”

“称臣?”第五伦在车上始终站得很直愣,笑道:“向谁?”

“向高皇帝,向大汉!”公孙禄朝高庙方向拱手。

第五伦不答,看了看左右,又瞧了瞧后头,万脩等人也一起笑了出来:“汉家社稷已亡十余载,如今何在?”

“在人心之中!”公孙禄拍着自己的胸膛:“王莽篡逆,汉家才是正统,如今人人思之,将军方能轻易入常安,虽然将军没有吃过汉家食禄,但既然受其德泽,便是汉臣!”

这是什么逻辑,老家伙唾沫星子飞溅,在那为汉家叫魂,第五伦只看了一旁的冯衍一眼,狗头军师立刻明白了。

冯衍这种狗头军师,得随时用脚在后面踢着他屁股,才堪一用。

一篇檄文,还不够,要划清自己与复汉派的界限,就得看今日表现了。

没办法,冯衍遂哈哈大笑起来:“公孙禄,你口中念念不忘汉朝,真以为,自己是汉家忠臣么?”

如何不是?公孙禄在汉哀帝驾崩,王莽入朝后,认为惠帝、昭帝时外戚吕、霍掌权,几危社稷,现今幼主当国,不宜令外戚秉政。于是他和同僚在竞选大司马时相互投对方的票,却忘了此事是王政君一票否决,还被王莽弹劾互举,皆免官下野。

现在随着王莽奔逃,这趟履历成了公孙禄的政治资本,他自诩为常安中复汉派领袖,第五伦刚进城,就迫不及待带着一群人站出来,想按着这军阀的头,逼他共做汉臣。

冯衍却不以为然,摇头道:“翟义、刘崇确实是汉家忠臣,王莽有取代汉室刚有端倪时,二人便举兵而反,最终生死族灭。当时是,诸君身在常安,居高位,却畏首畏尾,并无响应。”

“王莽代汉后,诸君本可效仿长陵宣秉等人,不食新禄,隐居做伯夷叔齐,然而诸君依然在常安闲乐,满足于做富家翁,王莽所赐欣然笑纳。”

“后来,确实还有刘汉后裔,在南阳等地举兵反对王莽,然而诸君一直坐等,又有何作为?据我所知,当时公孙禄还曾向王莽提议,与匈奴和亲,以诛灭国内流寇,一心为新室着想啊。”

“二十余年了,诸位既不殉汉,也不举义,连隐居亦嫌辛苦,今日第五大将军奉天诛暴,士卒豁出性命斩荆棘,横渡灞水,将王莽吓得狼狈奔逃,诸君却忽然冒出来,自诩汉家忠臣,岂不荒谬?”

莽建国搞砸了事情,当年觉得头皮痒、水太凉的建制派们,就能出来窃取胜利果实了?

十多年前若非此辈无能,王莽焉能在万众瞩目下上台?

公孙禄被冯衍这一席话气得不轻,也没无耻到说自己留有用之身以图曲线复汉上,只拄着杖骂冯衍数典忘祖:“你若是死了,有何面目见汝祖冯奉世、冯野王?”

冯衍只不搭理,朝第五伦道:“大将军,依我看,他们不过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之辈,怎敢在大将军面前妄称天数?不如将此辈轰走!”

第五伦颔首,下的命令却让冯衍吓了一大跳:“我已约法五章,下达禁令,无故不得外出,彼辈群聚于此,有碍安定,统统抓起来!”

如狼似虎的士卒立刻从两侧上前,将公孙禄等人拿下,他们继续破口大骂,但在骂第五伦时却一下子鲠住了。

“第五伦,你……你!”

骂第五伦负汉奸贼吧?他从未做过汉臣,干干净净,祖上的田横还跟刘家有仇,简直无懈可击。

骂他叛新逆贼吧?第五伦可是驱逐王莽的第一功臣,而公孙禄等人又不承认新朝正统,既非正统,叛之何错?

一时间,君臣礼法大义还真不好往第五伦头上扣,公孙禄只能骂他不尊老,心存贪鄙野望,却忘了是自己撞枪口上的。

第五伦视若罔闻,只点了冯衍的名:“敬通,此辈就交给你来审讯。”

第五伦有理由怀疑,刘孺子就是公孙禄等人带走的,但这群榆木脑袋,应该不会聪明到假第五伦之名行事。但即便是冤枉的,这群人无不坐拥田土豪宅,总能掏出些东西来。

第五伦可不像王莽那样,对难以收服的敌对势力心怀幻想仁慈。

你们又不肯加入我的事业,又不肯去死,这让第五伦很为难啊。

他对亲信低声道:“既然一心为汉,汝等便给公孙老将军一个体面,送他去见汉朝十一代先帝!”

这命令一下,冯衍只能硬着头皮领命,与复汉派做一次干净的切割,而第五伦回过头时,发现公孙禄等人陆续被架走后,那些降服他的新朝大小官吏脸上转忧为喜,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

公孙禄等人自视为“汉”,那拥戴王莽的立国将军赵闳等就是“贼”,最铁杆的贼跟着王莽跑了,倘若彼辈上位,次一等的贼也会被清算。如今看第五伦的做派,只要他在常安一天,复汉一派绝对无法起势,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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