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96章

作者:七月新番

而又有人提醒说:“长乐女主之居所也,出现此种异梦,或与宫中后位久阙有关?不如使椒房有主以镇之!”

王莽醒悟,决定赶在五月份复立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了,杜陵史氏之女最符合他的标准:卜算最为吉利。

做了这些后还是难消心悸,王莽遂将一个本打算安排随第五伦出征的人选,调入宫中来。

“令偏将军巨母(毋)霸,入宫宿卫!”

王莽是这么考虑的:“予字巨君,而巨母霸亦是长人,为霸王之符也,予居于内,而巨母霸守于外,足以镇之。”

思路清晰,叹为观止。只有巨人,才能对抗巨人!

……

而第五伦亦没时间在常安城内久留,得了王莽授予的兵符后,便立刻前往新丰鸿门,皇帝说好的“大军”,这月余时间也差不多该集结起来,就差他这个将军了。

在安车上时,第五伦念及刘龚给自己桓谭所留书卷时的小眼神,遂细细展开翻阅起来。

里面确实都是桓谭的文章,这老家伙虽然喜欢非毁俗儒,实际上他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而著书立说的目的,也不像扬雄那样隐隐想成为“圣人著说”,而是完全出于兴趣。

所以里面的文章很杂,其中不少还真能看出“唯物主义”倾向。

不过翻到最后一卷时,当枯黄色的竹简一点点展开后,恍如图穷匕见,里面竟是一份帛书!

第五伦眯起眼睛来,帛上尽是蝇头小字,但依然能看出是刘歆亲笔所写,看来他,完全不似在榻上苟延残喘时那般病重啊。

帛书上倒也没有直接约第五伦做什么,甚至都没什么内容,哪怕被人搜到也不存在大问题,只有引自《公羊传·定公十三年》的一段传文。

“晋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人也。此逐君侧之恶人!”

若是几年前的第五伦,肯定是一脸懵,好在他没白白做了扬雄两年的学生,跟士人打交道,春秋与左传起码是要熟读,所以知道这一典故。乃是春秋时晋国六卿内战,赵鞅发起战争,驱逐了晋侯身边的其余两卿。

然后,帛上又有颇类注文的字:“晋之衰亡,君侧之恶人为之,赵鞅击之,既报私仇,又得公义,事后赵鞅为晋国执政,春秋书之。”

这便是“清君侧”的原始出处了,刘歆没敢直接约第五伦造反复汉,而是将心比心,猜测他的好恶,然后以古比今,暗含之意就是……

“皇上身边,有奸臣啊!”

如今君侧之恶人,是谁呢?那还用说,自然是陈崇、孔仁、张邯等辈了!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都怪彼辈!

怎么,你嘉新公刘歆,就没半点责任?

“吾等身为忠良,应以清君侧为己任!事成之后,君便可效仿赵鞅,执掌朝纲。”这就是刘歆藏在这短短两段里的话,但还没露出己方底牌来,倘若第五伦有意,他们才能谈后续。

虽然能预想到,天下复汉思潮兴起之际,刘歆与皇帝恩怨矛盾将变得更大,但还是没料到,这老学究居然也想搞政变!

只是,不愧是书生造反,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第五伦倒也没有大喜过望,只陷入了思索。

他在计算,这些人究竟是好助攻,还是猪队友?与之合作,究竟会帮忙,还是添乱?而双方虽然有共同的敌人,但最终想要的结果,必然不尽相同,第五伦可不止是想“清君侧”。

而在外替他驱车的张鱼,少顷后,便听到了第五伦在车中的轻声吟唱。

唱的老子五千言里的一段话。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

最后一句,是带着笑的:“国家昏乱,有忠臣啊!”

……

第229章 董忠

第五伦前往常安受虎符之际,随他西来的耿弇(yǎn)也抽空回了一趟老家茂陵。

若要按户口算,茂陵人口已经超过了常安,成了关西第一大县。毕竟常安发展受上林苑限制,且流动人口多,很多人在常安生活,却不一定能混上京城户口。

而茂陵却占据了故秦都咸阳的利好位置,还有朝廷政策帮忙,汉武帝在位期间,从建元三年起,便不断迁徙关东移民进入此地,耿氏亦是那时候从巨鹿搬迁至此。

耿弇生于斯长于斯,是典型的“五陵少年”,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可如今数年未归,却也凋敝了许多,商贸都已停滞,明明是大白天,城内外却不见什么人。

与耿弇的同乡,同时也是他少时的五经老师,名为杜林的儒士出城时遇上了他,在大门处驻车与耿弇相谈,回答了他的疑惑:“前些时日,本地官吏为了凑够皇帝要求的数十万之众,竟是直接派人在集市日,去市坊抓人为丁卒。”

“为了躲避成丁,不少人出门只好男扮女装,服妇人之裳,甚至有自残者。”

杜林摇着头,说起他家的一个邻居,因为畏惧被抓丁,遂偷偷在夜晚,用磨面的大石将手臂给折了!

于是他右手骨碎筋伤,既不能持刀兵,也开不了弓弩,想以伤残为由,避免从征——句町之役、西域之役、塞北之役、成昌之役、唐河之役,哪一次不是官军大败,丧师无数?茂陵作为人口大县,每次征召去的人,几乎就没有回来的,身死魂飞骨骇流落外地,只能做哭唧唧的望乡鬼。

与其如此,还不如壁虎断尾,毁一臂而得全性命。

然而……

“他还是被征走了,官吏哪管是否伤残,能凑够人数即可,哪怕是白发翁,弱冠童,也照征不误。”杜林如此嗟叹,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也就他们这些士族豪家能够免身。

难怪茂陵凋敝,如今不止是贩夫和赘婿,连街上的游闲少年,都被抓去南征了。可想而知,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组成。

也有不愿屈从的,想着从征亦死,造反亦死,索性潜逃入山林为盗寇,这也是近来关中动荡不安的原因。

耿弇见老师身后的车马载着行囊,询问起他欲往何处,杜林只道:“关中不宁,我欲带着家眷避难,去河西投奔朋友。”

他们杜氏,也是新朝崛起的新贵,杜林之父杜邺,便在成哀时附会王氏外戚,为其出谋划策。倘若杜林想做官,荫父之遗德,当个二千石不在话下,但杜林觉得自己并无治理地方的才干,又见朝政昏乱,遂选择在家钻研尚书古文之学。

如今新室越发有灭亡之势,杜林也打算携家眷开溜避难去了。

耿弇却给杜林建议了一个去处:“与其去河西,何不去魏成郡?”

虽然耿弇在邺城时,极少称赞第五伦之政,但那是年轻人的傲娇,在杜林面前,他却是对魏地赞不绝口,又提到杜林的好友马援,如今担任魏成大尹。

杜林和马援虽然一个文士,一个武人,但从小互相都很钦佩,相交甚笃。

“说起来,我家祖籍,倒也正是魏地繁阳。”杜林听得耿弇劝说,一时间心生犹豫,茂陵都是移民。

耿弇劝道:“夫子不如暂且归家,也不瞒你,我此番归来,亦欲迁家眷离开关中,吾父所在的朔调太远,打算先以邺城为中转。耿氏虽迁到此处不过百载,私从宾客大多在朔调,但徒附族人加起来,倒也有二三百人,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番话说动了杜林,遂答应暂缓离开。

而耿弇与杜林约好后,遂归于家中,才进门,四个弟弟就齐刷刷拜在门前。

“伯兄!”

耿家四个弟弟,分别叫:耿舒、耿国、耿广、耿举,舒、国已经弱冠,广、举年纪稍小。

耿弇虽才二十有一,却是家中老大,平素他少年傲气,在这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然治家亦如治军,点了二弟耿舒:“叔虑,你召集族人,清点家中丝帛细软,准备好车马干粮,二十天内,要做到举族数百人,随时能走!”

“若是不愿走的,也不强求,那就自行留下,但宗族也不再有责任庇护他们。”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耿氏几兄弟都有些惊讶。

耿弇也不多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道:“去新家。”

他又让耿国带着族兵百人,随自己回新丰鸿门去,第五伦需要旧部族人来掌兵,耿弇作为其麾下两员大将,只怕也会分到几千甚至上万人,亦需要安插信得过的人才好使唤。

次日离开茂陵返回新丰之际,才抵达中渭桥时,就遇上了从渭北长陵县热热闹闹往渭南赶的千余人,看那旗号,打着一个“五”。

是临渠乡诸第的人没错。

为首者正是第七彪,他过去只是个好勇斗狠的小地主,吏职不过亭长。但跟着第五伦在新秦中、魏地历练了几年后,又打了与赤眉的大仗,统御这点族兵已然是驾轻就熟。

但耿弇素来孤高,二人在魏地只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在第七彪心里,自己与耿弇是同一等级的,资历还比他老,作为宗主的嫡系族人,也较这外来的小儿曹更受信任。

故而路遇耿弇,第七彪不过是以平礼相见。

“小耿君。”

在魏地,众人常称耿纯为大耿,而耿弇为小耿。

然而耿弇却很不喜欢这称谓,过去从未正眼瞧过第七彪,眼下也只是随意拱手。

但第七彪今日却很热情:“伯昭回茂陵时,可见到原初了?”

原初就是茂陵大侠原涉的儿子,当年因为争水引发争斗,曾受第七彪弟弟之托,原涉派万脩去刺杀第五伦。虽然靠着万脩的侠义,此事误会解除。但原初心中不忿,将气撒到了第七彪身上,逼着他在第五氏家门前肉袒而跪。

当日之辱,第七彪不敢也不能记恨第五伦,对原初却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他被第五伦封为校尉,自诩“族中第三人”,也算衣锦还乡了,遂心存报复之欲。

只是王莽一向敢于用人,原涉前不久被火线任命为威戎(北地)大尹,其子原初也成了二千石的儿子,找人将其腿打断这种事,不好操弄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借着第五伦归来后,将原初辟除来军中,方有报仇还辱的机会。

耿弇倒是很冷漠:“吾与原氏不熟,不知。”

第七彪讨了没趣,心里恼火耿弇之傲慢,心里还是念着:“不论如何,我还是要向宗主提议,将原初征辟来,借口就是……要拿下他,作为要挟原涉的人质!”

而耿弇的兴趣,都集中在临渠乡诸第的族兵身上,第五伦当初从新秦中带走了两百旧部,大部分跟着去了魏成,少部分则在临渠乡与当地女子成婚安家,以这些人为基础,按照兵法里“一人教十,十人教百”的原则,以抵御盗寇为由,在各里分别训练族人乡党。

两年过去了,若单拎出一里之众还,倒也像模像样,不逊色于马援手下的流民兵。

但为了不惊动朝廷,从未有过合练,当上千人聚在一起时,就显得有些杂乱了。

“乌合之众。”耿弇一眼就看出他们深浅来,心中不以为然,虽然在魏地任职已有一年,但他还是怀念幽州的上谷突骑。

话不投机半句多,耿弇和第七彪都将马头向前,意欲从中渭桥渡河。

“吾等人多,让吾等先过。”第七彪嘴上笑嘻嘻,实则不打算让,得让这耿氏小儿知道,谁才是嫡系!

耿弇皱起眉,他啊,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让字怎么写!

双方就这样停在了桥头,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

“宗叔!”

就在这尴尬之际,后头却有呼唤前来,却是一个骑马而行的青年,他在后头押阵,看出前面不对,立刻拍马赶来。

他蓄了胡须,其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不复当年的稚嫩天真,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遂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何必分什么你我?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既然能同袍同裳,亦可同桥。”

“桥如此之宽,能容两车并肩齐驱,难道就容不下两排人?不若一同渡过去。”

他倒是给了二人一个台阶,双方都无异议。

好容易摆平这两位后,青年才朝耿弇作揖。

能明显地看到,其左手小指没了——在荒蛮的西海之滨,他们一行人为了躲避羌人追杀,翻越乌鞘岭去河西避难时,被冻掉的。

“在下第八矫,字季正!”

……

耿弇、第七彪、第八矫还在路上之际,第五伦已抵达新丰,当年的“更始将军幕府”已经换成了“大司马幕府”,在第五伦接手前,负责征兵事宜的是大司马董忠。

“董?忠?”

这俩字,让来时还在念叨“国家昏乱,有忠臣”的第五伦好似想起了什么,差点没笑场,但还是忍住了,肃然与董忠见礼。

董忠长得一点不像关西人,既无浓髯也无大腹便便,反而有些消瘦和柔美,上来就跟第五伦套近乎:“吾家在列尉郡云阳县,与维新公,也算同乡。”

对了,王莽的死对头,汉哀帝的宠臣董贤,也是云阳县人啊,这董忠居然是其族亲,看来云阳董氏也是两个鸡蛋放俩篮子里,董贤虽被王莽诛杀,但其族人董忠却成了新朝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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